燕燕過門

2024-09-14 07:15:49 作者: 梁克鋒
  鬧新房的那幫野小子帶著極度的興奮和粗野的滿足,高門大嗓地嚷嚷著,走出了那間新房。新郎滿娃子跟在後面笑眯眯的相送,心裡卻恨得牙根痒痒。明明看見好幾個混小子趁著混亂,在新娘子燕燕身上動的手腳,並看見燕燕的眼裡閃著淚花,卻發作不得。從口裡源源不斷輸送來的鄉俗,在新疆雖是各有異處,南腔北調,但結婚時三天不分大小,卻驚人的一致。而且,一個人的人緣如何,威信如何,將會從新婚夜來鬧新房的人的多寡中顯現出來,往往能影響這對新婚夫婦今後的榮辱。滿娃子知道,自己在村里絕不會有什麼好人緣和很高的威信。他剛從陝北遍地黃土的老家過繼到沒有兒子的二叔家裡當兒子不到一年。他和村里那些人有的只是匆匆打過幾次照面,彼此連名字也叫不上來。他知道今晚村子裡那麼多人來捧場,完全是因為二叔--不,現在該叫爸爸--是這個村的村長。村長,在歷代的官銜中,實在不能稱之為官。但中國的莊戶人,過慣了怕官的日子,雖然現在土地歸戶,村長成了一無權二無錢的角色,好些文學作品也描寫了莊戶人當家做主,擺脫的「官」的束縛,但只要你是個道地的莊戶人,在泥土和糞肥中生活下去,你就會悟出和村長套套近乎,會換來許多難以言明的好處。滿娃子也知道,好些年輕人鬧新房,是為了燕燕。燕燕的確是個美人兒。不但在鄰近幾個村子裡拔了尖,而且還有個雖不是鐵的卻也是旱澇保收的飯碗--她是村北頭那所小學校的民辦教師。

  滿娃子成了勝利者。連做夢他也沒想到,他一個只念了三年半書的放羊娃會娶上這麼標緻的婆姨。他離開家鄉來新疆當兒子,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便是離開那片滿目溝壑的黃土地,離開那群讓人煩心的羊兒,到新疆去當一名工人,至少也能當一名機器手。但到新疆半年後,他卻被燕燕迷住了,覺得任何要求都沒有有個標誌的婆姨陪著美氣。而且,他也漸漸看出,憑著他二叔的身份,要給他弄份工作真真是猴子要摘天上的月兒。而當機器手,只要他願意,二叔會立馬從銀行里提出款來給他買台小四輪拖拉機。他把要娶燕燕的要求給以前是二叔的爸爸提出來後,二叔驚異地瞧著他,足有一袋煙的功夫才點了點頭。定親的那天,不但村里人吃了一驚,連他也吃了一驚。他不知道二叔叔是怎麼給他弄成的。幾個月里,他時時盼望著二叔能把他領到燕燕家去,讓他和她見一面,再待在一起,說說話兒--他沒有談過對象,但村里那些女子談對象他總是見過的--但二叔一直沒有這樣做。他幾乎懷疑二叔是在耍弄他時,這件天大的事卻降臨了。他不相信,這幾多人追求的燕燕會真的看上他。村子裡,有比他攢勁的小伙子。他也曾隱約聽人說起,這門親事,是二叔強迫的。燕燕考上了地區師範,二叔對燕燕家裡人說,燕燕要想上師範,就得和滿娃子成親。二叔雖不是管學校的,燕燕也曾把這事給縣文教局談過,但學校就在村里,有諸多事還得依賴他這位村長,文教局也難以拿定主意。滿娃子也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好。鄉里因他年齡不夠不予登記後,燕燕卻突然對他好起來。二叔實在精明,覺出了燕燕的好里潛伏著許多危險,立即為他們定了過門的日子。村里古來的習俗,年輕人的婚配,是以是否過門而被承認的。即使領了那張紅牌牌,未過門,是不能算是婆姨的。滿娃子擔心燕燕會大鬧一場,豈料燕燕卻鐵了心,整天笑呵呵的忙乎婚事,倒使他慢慢地歡悅起來,那點內疚也冰消雲散。他回到了那間布置得很闊氣的新房,燕燕不在了。他在房子中間站了一會兒,聽擺在梳妝檯上的座鐘敲過三下,便走到床前。他以為燕燕一定是上廁所了--一整天了,燕燕沒上過一次廁所,這真夠她受的--可悲的習俗。他把被子和枕頭擺好。這些事,本來是婆姨家乾的,但他覺得自己確實有愧於燕燕,便自己幹了。他做完了這些事,便在床邊坐下來,兩眼定定地望著那兩床嶄新的被子和繡有鴛鴦戲水的枕頭,那種衝動便涌了上來。她終於走出門來,上廁所尋去。鄉村裡的廁所,是用葵花杆夾起來的,再簡陋不過。淡淡的月光,使他還離著幾步就看清廁所里沒人。他呆了呆,想想燕燕或許到兩位老人的房裡去了,便轉了回來,來到二叔住的房前,房裡卻是一片漆黑。他有些慌了,慌慌地又轉回新房來,以為燕燕回了新房。又呆了一刻,仍不見燕燕回來,便真正慌了手腳,呆呆的,好一刻才忙忙地奔到二叔的房前,大聲地敲起門:「大,大。」他喊不慣新疆人喊的「爸爸」,便仍用黃土高原的稱呼,「你快起來。」

  「啥事呀?」房子裡響起了一聲睡意朦朧的聲音,「睡去吧,有啥事,明天再說。」

  滿娃子抖著聲音:「燕燕她,不見了。」

  「啥?」房子裡的燈「啪」的亮了,二叔忙忙地穿著衣服,拉開了房門。滿娃子望著二叔,囁嚅著,帶著哭腔說:「我送鬧新房的人出去,回房來,燕燕便不見了。」

  二叔聽了,呆了呆,但很快便鎮定了下來,扭過臉去,沉沉地注視著黑暗中的村莊,嘿嘿地笑了笑,笑聲中透著一股冷意:「你回去睡吧,煮熟了的雞是飛不走的。過了門,她就是走到天邊,也是你的婆姨。」

  滿娃子和二叔是悄悄踏著晨露出村的。二叔要強了一輩子,但新婚夜丟了兒媳婦,到底不是光彩事。二叔的判斷也實在準確。兩天後,他們裹著一層塵垢從長途汽車上下來,找到地區師範。那位蠻有學者風度的老校長告訴他們,燕燕是是昨天下午報到的。「你們是……」

  「我們是……他是燕燕的男人,我是燕燕的公爹。」二叔躬著腰,很謙卑地回答。老校長卻驚異地審視著他們:「男人?燕燕的履歷表上填的是未婚呀。」二叔忙說:「她是兩天前過門的。」

  老校長轉過頭來,面對著坐在辦公室另一頭的那個小伙子:「你讓燕燕到校長辦公室來一下。」

  燕燕來了。見了滿娃子兩人,並不驚異,只是淡漠地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老校長審視了好一刻,終於問:「這是你丈夫和公公?」

  燕燕平靜地搖了搖頭:「不,這二位是我們村的村長和村長的兒子滿娃。」

  老校長用目光制止住了二叔的衝動,繼續問道:「你不是在前兩天已經和這位滿娃同志結婚了嗎?」「那只是一場遊戲。」燕燕的眼睛裡閃射著譏諷的光,「如果我不同意和這位滿娃同志演出那場結婚的鬧劇,我能成為這所學校的學生嗎?這件事,大概這位村長比我要知道得更清楚。」

  「你……」二叔氣得跳了起來,嘴唇哆嗦著,好一刻才吼出聲來,「你給我回家去。過了門了,你就是我的兒媳婦。這滿娃子,就是你的男人。」

  燕燕「哼」了一聲,揚起頭來:「可是法律不承認。我們並沒領結婚證,即樁婚事,是無效的。」「你,你……」二叔已無法控制自己,跳著腳,大聲吼喊:「我,我告你去。」

  滿是塵土的汽車,喘息著,終於在小村外停住。二叔從車上走下來,原本畢挺的身子幾天裡竟萎蔫了許多,終於在滿娃子的攙扶下,慢慢向那個名喚阿卡奇的小村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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