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債

2024-09-14 07:15:51 作者: 梁克鋒
  他很想到那年下鄉的地方去走一走,這個願望在心裡已經轉動有幾十年了。剛從農村回城,他想去,但不敢去。後來娶妻生子,他還是想去,但不便去了。現在老了,退休了,他想去的願望便日漸強烈,像有一根紅線扯著他的心,使他欲罷不能。

  他有一份心債。

  那年,他作為下鄉知青,從省城來到這個位於准格爾盆地邊緣的戈壁小村插隊落戶。從城市到鄉村,從嬌生慣養到自食其力的農民,那種苦難是可想而知的。但他不能不來。家裡就她和姐姐兩個孩子,按政策只能一人留城。他不能讓姐姐一個女孩子下鄉受苦,便只能自己來了。

  農村的艱苦,對自小身體孱弱的他自然是個考驗,但他堅持下來了。他無法忘記,是那個叫春菊的姑娘,在他完不成勞動定額時來陪他加班;在總是吃苞谷面發糕的日子裡拿來珍貴的白面膜還有煮雞蛋。他對她無限感激。後來,他便和她相好了。再後來,便發生了那一幕。在碧綠的玉米地里,他和她交融在一起,像泥和水的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變成了一個難以分割的整體。

  後來,知青返城。

  他不想回城,他想和她結婚,永遠廝守在一起。但他禁不住父親的咆哮和母親的哭勸,扛不住母親多病姐姐遠嫁的現實,還是回城了。他不敢面對春菊,不知道該如何向她開口,更不敢與她告別,只能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悄然離村。在班車啟動的那一刻,他的心都要碎了。

  在初回城的那段日子裡,他感到每天都生活在恍惚之中。他無法抹去玉米地刻骨銘心的一幕。他不知道已經把一切都給了他的她,今後將如何生活。在那個年代,一個失去貞操的姑娘,她何以面對她的新郎。

  他很想給她寫信,懺悔他對她所做的一切,但多次提筆,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他不知如何懺悔,但就算再深的懺悔,能挽回她所受到的傷害嗎?他也想不顧一切的返回小村,和她結婚。但現實還是把他的痴心擊碎了。和她結婚,他真的願意一輩子待在農村、當一輩子農民嗎?把她帶到城裡,這家徒四壁的家,這常年臥病的母親,她沒有工作,又將如何生活?他只能屈服了,只能把痛苦埋藏在心的深處,接受靈魂的譴責。

  後來,他娶妻生子,這件事便漸漸淡忘。但玉米地的一幕總會像遠天的驚雷翻滾而來。他不知道她現在怎麼生活,是結婚了,還是像有些痴情女子一樣在苦苦等待著他。他也曾側面打探過她的消息,但得來的消息總是那麼不確切。他也動過去村里探望她的念頭,但看著身邊的嬌妻幼子,他只能忍痛撲滅這熊熊的欲望。

  現在,他退休了。住在寬敞明亮的樓房裡,享受著妻賢子孝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他的心更是時刻翻湧起遙遠小村的記憶漣漪,那堵在心裡的良心債,更是時刻折磨著他。他想像著他拋棄她後她過著的悲慘生活,一個枯瘦孱弱無助的農村老婦人的形象便時常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幾乎無法自持,多少次站在陽台上,眺望那座小村所在的遠方,心裡滴血,悲痛欲絕。

  他終於下了決心,將自己多年積蓄的20萬元錢存到一個卡里,把密碼設定為她的生日。他要到小村去找她,償還這折磨了他幾十年的良心債。

  汽車從高速路拐下鄉道,眼前的景象使他不敢相認這就是他生活了五年的小村。寬敞的街巷,明亮的路燈。兩旁婆娑的風景樹掩映著排排整齊劃一的房屋。不遠處有幾棟小樓,許是鄉村別墅吧。他把遮陽帽往下拉拉,害怕有人認出他這個負心漢。也不敢找大人打探她的消息,見有幾個半大小子在村中心籃球場上打籃球,便招招手,問:「你們村那個叫桂生的村長,家住哪兒,知道嗎?」桂生是他插隊時在村里最要好的朋友,後來聽說當了村長。

  打籃球的半大小子停下,一刻,內中一人說,那不是周家勇的爺爺嗎?便喊:「家勇,找你爺爺的。」便有一個小小子跑過來,引他來到一座小樓前。

  他站在小樓前,猶豫著,不敢進門。他想見,又怕見那位昔日的好友,更不知道他的懦弱給她帶來什麼樣的命運。他在痛苦中掙扎著,這時,從院門裡走出兩個人來。他驚呆了,那高大魁梧的人是桂生,那在桂生身邊的人,不就是他日思夜念夢牽魂繞的春菊嗎!他感到一陣眩暈,嘴巴有點不聽使喚地哆嗦著:「你,你們……」

  「是……雲鵬。」桂生大步迎過來,緊緊抱住了他,「是你呀,四十多年了,你終於……回來了。」

  他的心裡涌動著浪濤,淚水便奔流出來,雙手抱住桂生:「桂生哥,我回來了,我……」

  桂生鬆開他,指著身邊的女人:「沒忘吧,她,春菊,我媳婦兒。」

  他便側身轉頭去看她。當年的俏麗依舊,歲月的風霜並沒給她留下多大的痕跡,只是頭髮有了些灰白,臉上多了些皺紋。他不敢過多的正視她,腳步有些踉蹌的跟著桂生走進那幢別墅小樓。

  入夜,他想知道這裡發生的一切,便與桂生散步來到村中那棵老榆樹下,這裡,是原先知青宿舍的舊址。桂生雙眼牢牢盯視著他,似乎噴射著怒火:「你這個慫屌貨,做了壞事不敢擔當,還敢回村來。你……」

  他不敢對視,羞愧和悔恨吞噬著他的心。他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站在父親面前,囁嚅著,問:「我與春菊的事,你知道?」

  桂生說:「你乾的壞事,還想瞞過我?早都知道你們兩人談對象,可沒想到你會幹出那種事來。你這慫貨。」便告訴他,那年,你走後,我就發現春菊有些異常,總是精神恍惚的,站在村口張望。沒想到,還真的出事了。那天,春菊喝了農藥,被送到醫院才知道,她懷孕了。他爹媽逼問,她不說。我便猜想是你。春菊干下這等丟人的事,她爹媽恨死了她,揚言不管她的死活了。我可捨不得春菊再尋死呀。那時,我也喜歡春菊呢,只是礙著你小子。我跑到春菊家,說孩子是我的,我要跟春菊結婚。春菊父母知道我們家窮得叮噹響,雖不樂意,但也只能認了,但還是敲去我1000元彩禮錢。「我和春菊結婚了,只可惜,你那孩子……沒保住。」

  他像聽天方夜譚般聽完桂生的敘述,「撲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我對不起春菊,也對不起你,我該死。我……」他泣不成聲。許久,掏出那張銀行卡,遞給桂生:「桂生哥,這裡有20萬塊錢,我給你,給春菊,就算是我對你們的補償,償還我的心債吧!」

  桂生說:「誰要你的臭錢,這份情是幾個錢能補償的嗎?再說我和春菊現在也有錢,我們的家庭農場每年收入都上百萬。倒是有一件事我要感謝你,感謝你當年的膽大妄為,感謝你當年的不辭而別。要不是你當年的膽大妄為和不辭而別,我還娶不上這麼好的媳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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