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2024-09-14 07:17:10 作者: 梁克鋒
  早晨起來,村主任莫老栓就在堂屋的椅子上坐定,今天是大年初一。屋子正中的八仙桌上擺了糖、煙、酒和老婆熬夜炒好的瓜子。那瓶伊力王酒,他拿下來放進裡屋的大衣櫃,換了瓶高粱白酒。但過一刻又換回來了。他本不想把這瓶女婿孝敬的價值五百多的好酒擺在桌上的,莊戶人,知道啥是好酒?但又想,別人喝孬酒咱喝好酒,這才顯出咱的本事呢。

  要在往年,他早和村里一幫人到村主任、村支書等大小村幹部家挨家拜年去了。莊戶人,芝麻粒丁點大的十戶長也算官,得罪不得,興許啥時候就被抓了辮子。過年了,大家喜喜慶慶的,得到村主任青睞的,趁機會獻獻殷勤;犯了村主任災星的,也逮這機會套套近乎。有事要求村主任的,更是抓住這機會,提了點心禮品來拜年。因而,村村組組都一樣,村主任家過年,油果子吃到三月初三清明節,菸酒糖用到八月十五月兒圓。

  現在,他也是村主任了。去年村委換屆改選,原先的村主任因在城裡開了公司,辭職不幹了。村委其他成員,有辦了合作社、家庭農場的,怕誤了功夫不幹了,也有進城養老帶孫子的想乾乾不了了。鄉里來人選了幾次都沒成功,他毛遂自薦當村主任,就真選上了,算是白撿了個官。老婆罵他蠢貨,他嘿嘿笑:你婆娘家才蠢貨呢。現在雖不像大集體時那樣,村主任就是土霸王,權力大無邊,但現在村里發包個集體機動地,上報個棉花補貼面積,審批個宅基地,還不是攥在村主任的手心裡!去年崔二棍承包村裡的養魚池,聽說不是給村主任塞了兩萬元紅包才承包到手的嗎,蠢婆娘!春節過了,新的一輪承包又要開始了,這些地呀魚池呀包給誰不包給誰,還不是老子說了算?哼,咱也要不見兔子不撒鷹,看他們給老子如何意思了。年根到了,這些天,他像孩子一樣盼過年節,便是盼望這一層。過去,咱年年給人當灰孫子,今年,也該咱噹噹二大爺了。

  村子裡,不知誰家起先放起了「二踢腳」,接著鞭炮聲邊「噼噼啪啪」炒豆般響起來。黃黃的陽光從門口鑽進來,又一點一點的悄悄退出去。牆上的掛鍾輕輕敲了十下,他開始不安起來。往年這時候,是賓客滿堂的時候了,難道他們欺負咱是個新官?「哼!」他學著大幹部發怒時那很有威勢的一「哼」,自己也覺得蠻有氣派,便背著手,走到院子裡。他剛踏出院門便站住了,見迎面蹣跚來了個老漢,提的那隻透亮的塑料提兜里是兩盒精裝酒和一條紅蓋煙,那媚笑便浮上臉來(過後他曾痛恨自己,當了官怎麼也改不了這個下賤相):「喔,是老槐叔呀!你年過的好啊。你看,你這大年紀了,該我去給你拜年才對哩。」

  「嗬,大侄……呦嘿村主任。哪裡話呀,該我向你拜年呢。您,年過得可好?」被喚作老槐叔的精瘦老漢站住了,抬眼望望站在台階上的新任村主任,微佝的腰板往下矮了矮,提提兜的右手像突然得了雞爪風,竟不自覺的直發顫。

  「進屋坐,進屋坐,咱爺倆喝兩杯。」他顯出十二分的熱情,招呼著那精瘦老頭。禮賢下士,才顯出大將風度呢,何況還有那隻透亮的塑料提兜。

  老槐叔很是猶豫,但終於在他的前面進屋了,那隻透亮的塑料提兜,就放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他見老漢邁進了堂屋,便忙忙的跟進來,很殷勤地把老漢讓在一張椅子上坐定,隨手把那瓶伊力王酒拿過來,故意把那貼了商標的一面亮給老漢,說:「來,老槐叔,您不嫌棄,就嘗一杯咱這孬酒。過年了,喝一杯,恭喜發財。」說完,把那杯斟得滿溢了的酒,端到了老槐叔的面前。

  老槐叔聞見了那股醉人的酒香,雖不全認得那瓶子上的字,但也知道是難得的好酒。他疑疑惑惑望了眼新任村主任,疑心給自己斟酒的是不是從前那個人。見他一臉真誠,便接過來,一仰脖,「吱兒」灌進了肚裡。

  村主任接過了那隻空酒杯,兩隻眼睛擠在一起,瞄著那隻透亮的塑料提兜,心裡充滿了舒心的快樂。好蠢的婆娘,老子毛遂自薦,撒出去的種子,這不就開始收穫了嗎?看這酒、這煙……他真想放聲的大笑一場,但終於忍住了。咬人的狗不露相——他雖極不情願想起這句俗語,但又實在沒有啥高級的格言來形容此時的想法。他臉上呈現了一副知己的、謙卑的笑,把斟起的一杯酒又遞過去:「老槐叔,有啥難事,您儘管說,何必……提東西來呢。咱幾十年了同一個村子,鄉里鄉鄰的,我現今當了村主任,也是靠大家抬舉的嘛,來,來,您再喝一杯。」

  老槐叔聽了這話,心裡一沉,慌慌的站起來,用那隻枯瘦的左手推開新任村主任遞過來的那隻酒杯,連連說:「不,不喝了,我走了,婆娘要我去超市打醬油哩。」說完,腳步踉蹌的邁出了屋門。

  他跟在他的後面,惱悻悻的,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出院門。那隻透亮的塑料提兜仍提在老槐叔的右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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