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正是秋收時節，我父親返鄉。當鐘鼓樓里的晨鐘敲響時，天才剛放亮，城門打開，我們就走出了縣城。我父親沒有雇腳代步（雇馬車或轎子），十幾里地，他打算步行回家，也藉以疏散一下心中的鬱悶。其實我父親的不幸所引起的悲哀並不能一下子消除，而是在隨後的生活中慢慢釋放，慢得我們幾乎沒有察覺到，麻木了忽略了，習以為常。哀莫大於心死，這種心靈的變化就像潮汐一樣，在海灘上時而漫上時而退下，也總是在以為自己已經完全忘記的時候，又突如其來地冒出來。要把我父親早已形成的信仰與科舉一起統統廢除，那無疑就是放棄他的人生。科舉廢除了，但是他已經形成的道德情操，他仍然堅持著沒有廢除，那是他一輩子的依靠，他早已經習慣了把自己的心靈安放在那裡，他在自己的心裡默默保持了自己的本來面目。這樣，新舊觀念在他心裡老是來回衝撞，他被折騰得要死，他總是悶悶不樂。

  出了城門，放眼望去，就是無邊無際的大平原。當陽光穿透了晨霧，田野也從沉睡中甦醒過來，細小的露珠在草葉上、花瓣里調皮地滾動，我們趟過時，露水就慷慨地向我們腳上一陣亂倒，打濕了我們的褲腿。潮濕的泥土味與莊稼的氣息混合在一起，黃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轉，蝴蝶來回穿梭，一切都那麼新鮮那麼有朝氣。其實，單調的田野、農田、溪流一如往日，與別的地方也大致相同。只是一天天的，太陽從黑暗裡輪迴升起，光明總是如期而至，這個世界好像從沒有改變過而又改變了，總能給人以重新出發的希望。

  我們一路走走停停，穿田越野，跨橋涉水而來。一路上，只見農民在地里忙秋，馬車在路上奔馳運莊稼，一派忙碌而又喜悅的景象。仲秋的風乾乾爽爽，有點涼，但是舒服，偶爾吹來一堆堆烏雲的影子照在田裡。秋的敞亮秋的清澈秋的開闊，一下子不經意間把我父親緊閉的心扉撬開了一條縫隙，熟悉的鄉土氣息不經意地鑽了進去，讓他感到安心、踏實、親切，數日來淤積在心裡的煩悶情緒，在意想不到的方向開始慢慢發散，農民的兒子對土地就是有著天然而又深沉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