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廢除科舉後，我父親為官為紳進入士大夫階層的路途被硬生生切斷了，他還沒有來得及進入社會中心就被邊緣化，作為知識分子的作用、價值、地位、認同和尊嚴也隨之而去，他很是苦悶迷茫。當時，一部分走進或者原本就在大城市的讀書人開闊了眼界，思想先進開明，他們懷著科學救國或者教育救國或者實業救國或者革命救國的理想，紛紛走出國門去學習去奮鬥；還有部分年輕讀書人投筆從戎，進入了武備學堂讀書或者投入新軍，成為中國近代新軍隊的中堅力量；還有少數官紳憑藉名望財富仍然從政或者進入官僚幕府；還有部分讀書人成為職業作家、編輯，寫作、翻譯、傳播外國先進思想和科學技術，倡導改革；還有部分讀書人投入了實業，發展工商業；還有部分讀書人接觸了西方資產階級思想，開始倡導革命，推翻現行體制；也有部分讀書人頹廢萎靡，成了無業游民。

  然而，學子的困惑、憤怒與不知所措並沒有阻止清朝廷的教育改革，國家迅速成立了學部，各省設提學司，各廳州縣設勸學所，各縣官立、公立、私立的各類小學都歸勸學所（勸學所相當於現在的地方教育局）主管，建立起從中央到地方統一的教育行政系統。遵照聖諭，商河地方官仿效其他地方，也迅速在當地推行新政：縣學書院改為小學堂，建立蒙學院，成立勸學所等等。

  新學一切待舉，我父親應李縣尊和孟山長邀請，留下來一起組織新學事務。同時我父親也敏銳地察覺到了新學重要，毅然結束了我在家讀私塾的生活，把我帶進了縣小學堂里讀書。

  但是，一天我父親去上課，一個年齡較大的同學沒有背誦出他布置的作業，羞愧難當之下，向我父親發難道：「先生，您在儒學方面的造詣深厚，我們也敬佩您的學問，仰慕您的德行，可惜您的學問不合時宜。孔孟之道不能給我們出路，可是數理化卻能讓我們考上大學，找到工作機會養家餬口。如今，背誦您的孔孟之道要占取我們許多時間，這樣我們學習數理化的時間就少了。我們為什麼要用許多時間來學習沒有多少用處的儒學呢？」

  他說出了許多同學的心裡話，同學們非常熱烈地鼓掌表示贊成。我好像當頭被打了一悶棍，在那種情況下我感到了巨大壓力，也被同學的情緒強烈感染了，膽怯、羞臊得抬不起頭，竟然覺得我父親以及他的儒學確實對不起同學，隨即我又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大大對不起我的父親，同時又為我父親感到難過，他何嘗遭遇過這樣的難堪。我偷偷抬眼瞧我父親，只見他滿臉緋紅，不知所措地搓手，尷尬地站在講台上，將書打開了又合上，合上了又打開，嘴巴張開了又閉上，閉上了又張開，三番兩次。他心神不定，愧疚不安。因為我的緣故，他很理解同情他的學生，於是最後他什麼也沒有說，收拾起書本走出了教室。

  這件事就直接促使他下了決心，辭職返鄉務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