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還有我爺爺游閣也令人擔心。

  我爺爺這一生只有科舉這一個念想，他拼命死做發家，就是為了子孫能在科舉上發達。他一生勞累著，心裡有一個美好的夢想，他希望自己能夢想成真，他也真的成功了，他的兒子中了舉，眼看前途無量家族興旺發達，但是科舉突然廢除了，就好像老天爺把你夢寐以求的禮物已經送了給你，還沒有捂熱，突然反悔又從你的手裡把它給奪回去了，我爺爺的心裡就是這種滋味。這個玩笑讓人太難以接受了，他看到自己一生為之奮鬥的夢想之花剛剛成型，美麗的花苞讓人沉醉，讓人期待，卻突然被風吹雨打，花瓣凋零，隨意落地，與泥土混雜，千人踩萬人踏，花也不是花了，什麼也不是，甚至還不如別人腳底下的泥，我爺爺好不痛苦，他懊惱自己沒有早生幾十年幾百年。

  我爺爺非常難過，然後他看到了我父親的難過。一段時間以後，他覺得老是生活在痛苦裡面是不行的，那麼他要先振作起來，從坑裡爬出來，然後才能把我父親拉出來。

  我爺爺經歷過生活的千錘百鍊，他自有一套方法來勸解安慰自己，他習慣把所有的一切問題都歸攏到老天爺那一邊，認為這是天意，是皇帝的旨意。無論是天意，還是天地之間人的統治者皇帝的旨意，都是渺小的他不能抵抗的。既然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那就不如接受，安安靜靜地儘自己的本分，讓神明去安排一切，是這樣那就這樣吧。

  其實他也經常懷疑神明是不是站在他這一邊，如果站在自己一邊，那是再好不過了。如果沒有站在自己一邊，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一生中遭遇過貧苦勞累、天災人禍等種種不如意的事情，他全部都用逆來順受的心理大法來處置。有什麼就享受什麼，在夾縫裡生存，看多了生離死別、苦難挫折、榮辱得失以後，還能有什麼要求？那就是活著。能活著就好，祖祖輩輩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嘛，至少我們還有飯吃，沒有餓著。

  老天爺已經在保佑著我們了。

  無所不能的老天爺啊，我們對您感恩稽首，無所抱怨。我爺爺從沒有想過去反抗，而且像這樣的事情也無法反抗。他相信一個人生來自帶口糧，命里有時終須有，一味痴心妄想沒有用。

  他認為一個人貧困病痛、挫折、不發達、不順利、不如意，都是有因果的，有因才有果。也許是作惡，也許是前世或者今生積累的福報不夠，也許是德不配位，也許是欲望超過了自己的福分。總之，人應該「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不應該去抱怨，而是要更加小心謹慎，應該要檢討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有沒有僭越、揮霍的事情，也許是無意中傷害了別人或者其他生物，這也不好說。人是最壞的自私生物，為了生存為了滿足自己，他一定要對外施加他的力，這個力是為了利己而發出的。欲望越大，這個力也就越大，破壞力也與之相稱，必定會傷害到外物，那麼收穫到一個反作用力那不是非常自然應當的嘛。我爺爺非常痛苦，當他把不好的情緒消解差不多以後，他就認為人實在沒有必要痛苦地活著，痛苦是一天，快活也是一天，而人生苦短，不如就讓痛苦滾到地獄裡去吧。於是，收拾起心情以後，他仍然心平氣和、老實本分地繼續生活下去了。

  「老天爺要這樣，我又能有什麼辦法？」這是我爺爺遇到事情的時候，無論大事小情常常對自己說的一句話。然而他一定是遺憾的，他的那一套也一點不會妨礙他的遺憾，他會在誰也想不到的某一天，突然悠悠地說上一句：「唉，如果沒有廢除科舉，我兒子早就考上進士，做了大清朝廷的官。」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人家覺得他無情無緒，並沒有難過的意思，當然人家的感覺也大致沒有錯。他不虛偽，他也沒有刻意掩飾，他就是突然這樣發自內心地起了感慨，就好像在他心裡突然毫無蹤跡、毫無來由地颳起了一陣不大的風，風裡沒有痛苦的嘶喊，沒有煩惱的花，沒有多餘無用的感情，也不敢有嚮往。或者就好像小溪水從深山裡流淌出來，在他心裡輕淺滑過，刻意地沒有留下多少痕跡。一陣風而已，清清細流而已，並沒有多大問題，祖祖輩輩從來都是這樣生活的。你也可以說他麻木遲鈍，但是他恬靜而體貼的智慧確實實用得很，而這也是保護自己再好不過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