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的父親游蓮塘是極有才幹的人，有為社會服務的遠大抱負，可惜生不逢時，一生不得志。他前半生心無旁騖，在儒學上面用功，然而廢除了科舉，他也沒有了向社會表白他自己的機會。人們看到的他並不是真實全部的他，他不幸掉進了命運的陷阱中爬不出來。他的人生被否定了，這很要命。

  我父親那一代人自幼只被灌輸了一種生活，而且是二千年不變的生活。二千年不變的生活需要一個人在他有限生命里完成轉變，這談何容易。能不能轉身，還與能不能重新找到自己的出路與價值有關係。我父親狠不下心來拋棄自己的家庭而只顧了自己去尋找自己的出路，他不得不去順應，這樣他的一生就被局限在一方土地上面沒有走出去。

  從品德、智慧和習慣中散發出來的魅力，來自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對我父親長期持續不斷地薰陶與影響。他舉止雍容大度、彬彬有禮、進退有據，說話講究，有點像書面語言，古老詞語和文言常常脫口而出。他的思想落後於時代，他的思維卻全面而智慧，與他在一起令人感到安心可靠。他的命運遭到腰斬以後，他回到農村從事農業勞動，簡直與農民沒有什麼兩樣，沒有一點知識分子的酸腐和架子，自然樸實無華而又人情味十足，他默默地隱藏了他內心深處豐富至極的全部精神生活。他在心中對自己的思想有異乎尋常的堅持和守護，就像蒲草一樣堅韌。只能說，他身上有一種非常古老、高尚的文化，我們及其以後的人再也無法企及並擁有了。

  我非常遺憾，沒有看到我父親意氣風發的年輕時代，我出生時他已經中年，看上去平靜，其實鬱鬱寡歡。我感到，在生活中幾乎已經沒有意外的驚喜和歡樂能打擾到他，他已經暮氣沉沉了。他在家庭里有絕對威嚴，沒有人對他發生過質疑，那時我還沒有長大，沒有來得及挑戰他的權威。如果他能看到我革命的那一天，他會對我說什麼？我在革命上面一意孤行，沒有人能阻擋得了我，我父親對此會暴跳如雷、大失所望，還是接受我，尊重我的選擇支持我，這些都不得而知了。

  我希望的是國家與人民的公道與正義。違反公道與正義的事無窮盡，而公道和正義又是相對而言的，為了國家和大部分人的利益往往要損害少部分人的利益，我背叛了我出身的階級。

  我們反帝反封建反軍閥，把國家民族獨立作為我們奮鬥的目標，把窮苦老百姓作為我們庇護的對象。我們發動暴動，這都是公道和正義的必經之路。

  我們被迫喪權辱國，我們的文明、民族和百姓都操在強暴的外國列強手裡，我們的土地被他們占領，我們的生命和財富被他們掠奪，我們只能自己振作起來，反抗我們個人及民族的悽慘命運，即使玉石俱焚，也要雪恥報仇，不能自暴自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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