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游海山的自白——在北平

  第一章 告別過去

  一

  我娘是我深深扎在故鄉血肉相連的一條根，我娘走了，我的根斷了。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了牢房，對我娘，我感到了難以釋懷的愧疚。我是家裡的老兒子，父母對我格外疼愛包容，我也曾經是父母稱心如意、自豪驕傲的好兒子。可是我17 歲那年，去北京大學讀書前，我娘遵照我父親的遺願，一定要給我娶親成家，完成她的責任。那時我已經知道了一個更廣闊的天地，家鄉已經拴不住我不安分的心，一定要出去闖蕩，我不肯草率成立一個家庭，辜負一個無辜的姑娘，我第一次狠狠地忤逆了她。

  我娘從來沒有見過我這樣，她很難過，以淚洗面，她不打我也不罵我，只拾了自己的頭使勁往我身上撞。最後我還是心軟了，拗不過我娘，勉強舉行了婚禮。我娘千叮萬囑將我送進了洞房，蠻不放心地離開。可是我娘不知道，她前腳剛走，後腳我就逃出了洞房。我心中並非沒有對那個姑娘的憐憫，可是我實在勉強不了自己。她年齡比我大，性情平和安靜，沒有讀過書。（我們當地的習俗是小女婿大媳婦，好生養。）她矮矮胖胖，很白的皮膚黃頭髮，解放了的一副小腳，腳短腳面寬，走起路來，小腳在地上一顛一顛的，兩臂擺動，就像一隻鴨子在你面前走過。

  婚禮後不久，我娘就給我們兄弟分了家，每家有二百畝土地和一所三進大宅院。因此許多人認為她是一個挺有福氣的好姑娘，與我是天造地設的良配，可是我並不喜歡。我拋下了她，不管不顧地抬腿去了北京。從那時起，我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那姑娘我終究還是耽誤了，我對不住她。

  我離開家鄉來到北京以後，心裡對我娘和那位姑娘，不管怎麼樣，總有些內疚。可是我一旦進了大學，新鮮事物太多了，刺激得我眼花繚亂，我很快活很興奮，我把什麼都忘了。家鄉的事情和古老的傳統風俗，我欣然與它們作別，又用著出門在外的人那種無所牽掛的態度，對一切留在家鄉的人說了聲「再見」，就把他們丟開了，只注意著無數新鮮事物，沒有工夫想起過去的事情。後來我參加了共產黨，越發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只顧了自己在外邊痛快革命，很少想起娘。我娘為我擔驚受怕、日夜煎心，她對我並沒有多少要求，只盼望我能平安健康。如今我已經沒有機會報答我的母親了，真是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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