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正說著，他們聽見有人浮誇地一路走一路打招呼的聲音，魏志敏透過窗戶看見一個政府官員打扮的男人走進了客棧，他特別叮囑游海山道：「還記得我的大學同學，咱的老鄉劉同學嗎？他加入了國民黨，參加了反共大同盟，幾年前就在北平當上了中學校長，現在在山東教育界做官，正紅火呢。他如今已經完全是個政客了，不大搭理同學，同學也厭惡他愛擺官架子。

  我估計他是沖了你來這兒的，你與他說話可要當心點。」

  劉同學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一腳踏進門來，笑嘻嘻地向著大家高聲招呼：「在說什麼呢？這麼熱鬧。」

  他打著官腔對大家說：「蔣委員長已經痛下決心，希望全國國民團結，以最後犧牲之決心，集中整個國家整個民族之力量，以排除當前之國難。決然出於抗戰，實行自衛。恢復孫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接受共產黨的提議，國共合作，聯合抗日，以救黨國於危亡，以竟革命之功業。蔣委員長領導的國民黨政府才是我們國家未來的希望，不是嗎？如今，韓主席承擔了山東黃河防務，嚴令百姓不得妄議國事，否則嚴懲不貸。打仗是政府和軍隊的事，我們還是少說為妙，少說為妙啊。」

  他特意與游海山熱情握手寒暄，說自己與游海山許多年沒有見面了，著實想念得很。他得意地環顧左右，然後親熱地攬了游海山的肩，將他拉進內室，表現出過分的、不自然的親切與熱情，向游海山說了許多升官發財的好處，一方面炫耀自己在這方面的成功，另一方面，他認為游海山對抗政府，走上了要命的「歧途」，窮困潦倒，窮途末路，他是在「好心」地挽救他。同時，他隱晦地不太明顯地勸導遊海山，說游海山已經不小心吃了共產黨的「虧」就沒有必要再為之出力了。他越說越痛快，感到自己很威風，後來竟然慈悲心發作，可憐起游海山來，他「好心」建議，如果游海山同意，自己很有能力，在國民黨省黨部為他安排一個較好的前程。

  他這樣說時很得意，不無誇耀的意思，又好像在施捨，但是對施捨的對象滿不在乎，非常瞧不起。事實上，如果真的有求於他，沒有好處，他是不見得就會幫忙的，這是他的一貫作風，老同學也都知道，所以對於他說的話幾乎沒有人會當真，就當做被臭氣污染了空氣，完全無視好了。他之所以這樣大包大攬，好像無所不能、風光無限的樣子，完全是因為他自卑心作祟，他很怕別人瞧不起他，鄙視他的德行，怕別人還不知道他現在的能耐。他極其誇張地說自己有辦法，大力保證游海山的安全。

  他說，出於他與游海山之間的「友情」，他不會對人泄露他的行蹤，因為韓主席對共產黨毫不客氣，寧可錯殺也不會放過。

  游海山沉默不語，直盯了他的眼睛看他說，使他感覺到游海山不言而喻的威嚴，他越說越泄氣。後來，當他看到自己根本無法撼動游海山時，就話題一轉，順水推舟地一再表示他完全同情聯合戰線派，當然也沒有忘記了趁機貶低一下共產黨。他的同情廉價極了，虛假得一塌糊塗，一眼就能被識破，根本沒有誠意。同時他又不失時機地再三暗示游海山，還是要儘早離開濟南比較好，說自己不是出於惡意，而是為了他的安全考慮。

  他只顧了自己說得痛快，不管不顧游海山樂意不樂意，一點也不給游海山說話的空。他表面上一副親熱的樣子，在心裡卻高興得要死，暗暗嘀咕：「你游海山也有今日，不是你當年在大學裡呼風喚雨、大出風頭的時候了。」他自顧自地說了一大通，自然不會看到有什麼他預期的效果出現。最後他有點失望，比別人拿了更多錢，認了許多股份，拄著文明杖，昂頭挺胸地走了。

  游海山耐著性子，聽了他這一大套浮誇的、言不由衷的不實之詞，沒有怎麼說話。兩人這一場令人不大舒服的談話，就像在舞台上，西方人唱歌劇東方人唱京劇，各懷心事，各有路數，各唱各的，彼此嫌棄，互相厭惡，根本匯流不到一起。而且東方人因為含蓄蘊藉的特點，說得少卻格外有力量。與他一番周旋下來，游海山對他的虛偽厭惡透頂，累得不輕，心裡很不自在，就好像不小心把一隻蒼蠅吃進了肚子，直噁心反胃。

  游海山倒不是怕得罪了他，只是不想增加一個敵人，在濟南被國民黨省黨部盯上了絆住腳。看著他的背影，他搖搖頭，心想：「以後不會見面了，這也不算什麼。難道不小心踩了一腳狗屎，你還要費心頻頻回頭看它嗎？不過他拿了許多錢給我們辦報紙，這倒不壞，我當然要毫不客氣收下了，不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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