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誠秀娘她們附耳在大門後，只聽到棍棒打在人身體上發出「噼叱噼叱」的聲音，就像打豆粕的聲音一樣輕飄飄的，在發燙的空氣里遠遠地穿越了百米空間，將她們的頭燒得火辣辣的、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想什麼才好，呼吸也不順暢，心裡直發慌發悶，渾身失了力氣。陡然間沒有了任何聲音，空氣凝固了，然後聽到有人猛然一聲驚呼：「天爺啊，不得了了，打死人了！」

  這一聲喊立刻被她們抓住了，瞬間撈回了力氣，她們不顧一切擁開大門，向著南院子跑去，只見游士傑已經斷了氣，游士林和兩個富農耷拉了頭，拖拉著兩條腿，被人架著走了。

  誠秀娘回頭吩咐誠秀說：「你趕緊把你奶奶帶回家去，看好你妹妹。你叔叔死了，我要去幫忙。」

  村里人遠遠站著看，沒有人敢上前搭把手。娘們幾個好不容易把游士傑弄回家，草草整理了一下，裹了一條舊棉被，用一領舊席一卷，拉出去像埋死狗一樣淺淺地埋在了沙河邊。

  然後，誠秀娘悄悄打聽到游士林關押在了農會辦公處，那是游士林家被沒收的老宅子，他已經生命垂危。誠秀娘趕緊偷偷殺了一隻老母雞，在深夜裡等村里人都睡下了，悄悄燉好了送了去，火急火燎地說：「你趕緊吃，被人聞到了味，就不成了。你慢點，不要噎著了。」游士林在床上將養了半年多以後，才能下地走動。

  游士林家的災難還沒有結束，因為來自外地的、更加「左傾」

  的工作組已經來到了村里進行複查。當時游士林與兩個富農被拉出去開批鬥大會，任何人上來都可以向他們臉上吐唾沫給個白眼，開完了會就把他們拉到了沙河邊要槍斃。

  游士林呆呆地站在河邊，面向著河水萬念俱灰，覺得自己的一部分靈魂已經隨著流水捲走了。他知道自己這次真的要完了，躲不過去了，什麼也抓不住了。誰承想，突然電閃雷鳴，狂風大作，暴雨傾盆。眾人也顧不上槍斃地主了，丟下了他們，四散跑了去躲雨，把槍斃地主這回事全丟在了腦後。游士林等了好一會，並沒有聽到子彈衝擊空氣時發出的尖銳刺耳的聲音，身體也沒有被子彈擊中的感覺。意想不到的大雨把游士林劈頭澆得就像一隻落湯雞，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踏上了黃泉路，走到了奈何橋？他遲疑著回頭望望，陰慘慘的沒有看到一個人影。他心裡疑惑，難道傳說中的地獄就是這樣？後來他感到寒冷，哆嗦起來，臉上一把一把抹不盡的雨水，他恍然醒來，亂七八糟抖抖索索好不容易撕挪開綁繩，連滾帶爬地回了家。

  游士林蹲在家裡天天膽戰心驚，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還要被再拉出去槍斃？誰知幾天以後工作組撤走了。原來，中共華東局發出了《關於立即停止土改，停止亂打、亂抓、亂殺現象的通令》和《關於暫停土改及禁止亂殺的指示》，責成各地黨委和軍隊負責幹部認真執行，如再發生亂打亂殺現象，則應執行紀律，錯殺人者應予償命。

  就這樣游士林死裡逃生，活下來了。他頭上戴了地主帽子，經常被人警告說：「不管你過去怎麼樣，現在你是地主，就得低頭，好好改造，夾著尾巴做人，接受群眾監督。」

  游士林當眾被打了板子丟了臉，被放倒了搞臭了，別人也不像以前那樣敬著他了，隨便誰都可以給他難堪欺負他。他走了霉運被人唾棄，大黑狗也沒有了精氣神，天天夾著尾巴耷拉了腦袋，趴在家裡不敢出門。後來它發情犯群，控制不住自己跑出了門，不知道被誰看到，打死煮了吃了，游士林自然是不敢聲張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