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游士林一生隨波逐流，努力把自己融合進社會裡，不與群眾脫節，然而實際上他就沒有如願過。他幾乎沒有主導過自己的生命，總是犧牲了自己，為了別人而活，向生活投降，被生活漩渦一次一次捲入激流中心，在谷底打轉。不幸的是，每一次被打入谷底，他摸索著好不容易爬出來，才剛剛露出頭喘口氣，就立即被另一批兇猛的、新的激流兜頭打下去。可是，誰又心甘情願地盡著被命運撥弄呢，沒有人願意。游士林沒有辦法，他逃不掉躲不開，千方百計地向人家表白自己沒有幹過別人說的那些事，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人家就是不肯相信他不肯放過他，對他揮拳、跺腳、呱呱直叫，說話的語氣很厲害，不讓他解釋只讓他認罪。他越表白越不清楚，越描越黑，他自己可憐可悲，同情他的人也覺得他可憐可悲，他狼狽至極。其實有時候人家還在私下裡羨慕嫉妒他，不管怎麼說，他家曾經富裕過，出了人才，數代人都是清白的，沒有人壞了良心禍害過人。

  後來游士林慢慢學乖了，他才對人閉了嘴巴，不向人分說。

  他的兒女在外邊聽了人家的閒話，他就在家裡對兒女們講過去的事情，把別人冤枉他的事情仔細分說。這樣兒女仍然相信他，知道人家是怎樣冤枉他的。

  在生活的磋磨下，游士林早就沒有了心氣，他越來越卑微，他把委屈恥辱都咽到肚子裡。如果他受了苦，家人就能不受苦，他一定會把所有的苦統統扛下來。他對家人懷著愧疚，他覺得，因為他的緣故家人才會受苦。他捨不得向兒女發脾氣打罵兒女，他認為兒女做了他的孩子就已經很不幸了，他怎麼能再把額外的苦加在他們身上。但是游士林連自己都護不了周全，風雨必然穿透了他單薄的身體再次吹打到他的兒女身上。當年誠秀考上了技校，村里就是不肯出證明，放她出去讀書。游士林的兒子們都很有讀書天分，也只能讀到初中畢業，大學的校門永遠向他們關閉。

  因為文靜從沒有見過自己的姥爺發脾氣，她就問她媽媽：「我姥爺就沒有生氣發火的時候嗎？他怎麼管教自己的兒女？」

  誠秀說：「兒女做錯了事，他就對兒女說出錯在什麼地方。

  如果兒女還不聽，他會生氣跺腳拍自己的腿，兒女就聽了。」

  游士林一家人暗中忍受著相同的苦難，彼此同情幫助著，相互照料依靠，互諒互讓。苦難已經夠多了，他們不會再互相製造矛盾，去自尋煩惱折磨自己的家人。他們希望自己能躲在角落裡，希求不被人發現，如果被直接忽視，忘了他們更好，因為一旦被人記起他們，往往伴隨著不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