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游誠文回家探親
2024-09-14 07:43:38
作者: 禾子
一
有一天下午,文靜與文杰正在家裡不知道玩什麼才好,有五六個孩子敲開門,來邀請她們去割草。誠秀娘心裡不樂意,可是又不好公然反對。文靜沒有什麼顧慮,滿心想去。誠秀娘只好不情不願地在廚房的角落裡拾了一把磨禿了頭的菜鏟子和一隻小籃子給文靜提著去割草。
其中年齡最大的是一個女孩,她大約不到十四歲的樣子,顯然是這群孩子的頭,她領著文靜姐弟滿地里走。雖然打了割草的旗子,但是她的心思卻一點兒不在草上。文靜用眼睛四處尋找,看到青草就想去割,也被她乾脆利落地制止了。他們走過了大片玉米地,已經乾枯了的玉米茬子還沒有收回家,她對文靜說:「這是你家的地。」
又走過了大片棉花地,乾枯的棉花棵子上還能看到零星沒有摘走的棉桃,她對文靜說:「這也是你家的地。」然後,她伸長了手臂,向著遠處使勁劃拉了大片土地,對文靜說:「這都是你家的地。」說話時,她還拿眼睛特別用力瞟了文靜一眼。
文靜明顯感覺到了她對自己說話的神氣很奇怪,可是在這之前自己並不認識她,自然也沒有機會得罪她。文靜既然已經清楚地感覺到了她的怪異,使自己感覺到不安心,也就打定了主意不說話,只留心聽她說看她的舉動,照料好自己的弟弟跟著一起走。
就這樣走啊走,走過的土地那女孩都說是游士林家的,走了很長時間,文靜都走累了。文靜聽她老是這樣說,還有她的神情,令文靜心裡犯了嘀咕,可是看別的孩子的神情也是認可的,沒有反對她的意思。那時文靜剛滿六周歲,被她說得滿心裡疑惑:「不都是公家的嘛,她怎麼老說都是我姥爺家的土地?
我也沒有聽我姥娘說過呀。如果真是我姥爺家的,那我姥爺豈不是地主?」
文靜就想到了電影裡劉文彩、南霸天、胡漢三這樣的惡霸形象,他們對老百姓非常兇惡,文靜痛恨他們,心想:「難道我姥爺也是這種人?可是我姥爺人畜無害的樣子,一點兒也搭不上邊啊。」雖然文靜感到非常疑惑,可也沒有把這個真正放在心上多費心思。
忽然那女孩有些負氣地對文靜說:「你與我們不一樣。」
「還不都是一樣的嘛,怎麼就不一樣了?」文靜想不明白她的道理。
後來走到了一個大棗園,二十幾根木棍橫橫豎豎編織成的小木門略高於成人的腰部,被一根不粗不細的鐵條松松垮垮地拴著。文靜踮腳看到棗園裡面的草瘋長得又高又密,顯然沒有人進去割過草,非常欣喜。可是那女孩根本不理會,邊走邊說:「這也是你家的。」照常繼續走,然後走到了一個面積不小的池塘,她說:「這也是你家的。」
那時,已經是仲秋時節,過了雨季,池塘里水已經下降了些,一泓清水映出蔚藍色的天空,高天上流雲開出了空心的花,投影在水面上很安詳,對岸坡上還有兩隻羊在悠閒自在地吃草。
文靜散漫地站在水邊百無聊賴,看著平靜的水面泛不起一點心思。幾個男孩子撿了瓦片,傾斜了身體,眼睛水平地瞄著水面巧妙地拋出了瓦片,文靜看到瓦片貼著水面迅疾旋轉著三起三落,在心裡暗暗喝彩,不由得心生羨慕,就四處尋摸著找瓦片,也想試一試身手。
這時,有一架噴氣式飛機「轟隆隆」在他們頭頂上飛過,屁股後面拉了一條很粗的灰白色長線遠遠飛走了。他們都仰著頭呆呆地看,那女孩突然對文靜說:「你大舅坐飛機回來了。」
文靜知道自己大舅快回家了,可是她眼看著飛機在自己頭頂上自顧自地飛遠了,非常失望地想:「我大舅一定不是在這架飛機上。」
就這樣走了一大圈子,他們也沒有割到一片草葉,大家都提著空筐子,把文靜姐弟送到家門口,各自回家了。
誠秀娘在大門口迎著她們,問文靜:「他們有沒有欺負你們?」
文靜奇怪地反問道:「為什麼要欺負我們?又沒有招惹他們。」
誠秀娘拊了胸口舒一口長氣,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
文靜就問誠秀娘:「為什麼他們說這塊那塊的地都是咱家的?還說棗園和池塘也是咱家的?」
誠秀娘愣了下,慌張起來,想了想說:「他們這樣說了嗎?
嗨,以前是咱家的,現在不是了,早就分了。」
誠秀娘越說越快,以至於後面的「以前是咱家的,現在不是了,早就分了」模糊得文靜幾乎聽不清楚,文靜想了好一會才覺得約略有點那個意思。文靜看自己姥娘說話的神情好像在刻意撇清那些土地與自己的關係,有意逃避這個話題,也就沒有敢再問下去。
一百年前,游士林的祖宗游法平還是一個貧農,這些土地誰知道是張家的還是李家的,反正不是游士林家的。只是在這一百年裡,游士林家幾代人曾經是這些土地的主人,這其實正是游士林一家人恥辱痛苦的根源。
游士林的兒女生來就被貼上了標籤,都是地主的兒子、女兒,這是扣在他們心裡的無形枷鎖,也是他們被歧視被欺負的源泉所在。他們覺得地主這身份很丟人很痛苦極不光榮,也就儘量不與人主動說自己的成份。如果出身可以自己隨意選擇,他們應該樂意自己出生在根正苗紅的貧農家裡,那樣自己就能抬得起頭,活得舒心,活得理直氣壯。
土改時,游士林家還分得了沙堤上幾棵棗樹,這些棗樹長在甜水裡,細長的金絲小棗甜得齁人。這樣的棗樹村里不多,因為許多地方地下水鹼性大,水不好,自然就結不出好果實。
小棗將要紅起來時,游士林也滿心想把棗收回家,那時他的孩子們年齡都小,正是饞嘴的時候。游士林就坐在樹下守著,眼看著村里人走來走去,當他的面理直氣壯地摘了吃,他也不敢張口說什麼。就這樣,分給自家的棗樹,游士林家就從來沒有把棗收回家過。後來,土改時分得的土地、棗樹和池塘也入了公社充了公,所有農民都成了一樣的無產者,大家都一樣吃大食堂,掙工分。
為了一家人能正常生活,游士林以一種贖罪的心理參加勞動改造,接受群眾監督。村里人看他態度老實,改造表現好,就把他的地主帽子摘了。有形的帽子摘了,無形的帽子始終戴著。
有形的東西可以今天姓李明天姓王,符號而已,世間萬物從來如此,看開了都無所謂。無形的東西最折磨人,總是被人時時揪出來撕開了看,不讓它過去就永遠不會過去,傷口癒合了以後,一定會留下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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