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09-14 07:44:10
作者: 朱文浩
但讓人快活不起來的又何止是這世上的紅燈綠燈,青眼白眼呢?接下來郭江家裡發生的兩件事,更讓他覺得生命的有限,世事的無常。一天,他接到他們村委書記的電話,村委書記說:「你堂弟郭剛的小兒子,今天早上從七樓跳下來,摔死了。現在我們報了案,希望你回家一趟。」郭江拿著手機,半晌沒說出話來,他被這突如其來的電話搞暈了,郭江的這個侄子他是見過的,話語不多,畢竟才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嘛,見到大人恨不得躲著走,哪裡還會和你說什麼話?但從和堂弟郭剛平時的聊天中,郭江知道這個侄兒還是很聰明的,而且學習成績也很不錯。郭江也是很看好郭剛的兩個兒子,雖然郭剛沒什麼文化,但他的兩個兒子都很擅長讀書,郭江常對郭剛說:「只要你能賺錢養活這兩個兒子,你們家將來一定有翻身的機會。我們平民百姓,不就只有靠讀書這條路嗎?」郭剛聽哥哥這麼一說,心裡也很高興,他知道郭江是很少表揚人的,今天能從他嘴裡聽到這樣中肯的語言,郭剛也覺得是自己祖墳上開始冒青煙了。今天郭江聽到他的侄兒竟然會跳樓,並且死了,他掛上電話,一下子就頹倒在辦公椅里,然後像受傷的狼一樣嚎叫了一聲。他腦子裡不停地在想,為什麼這麼年輕的一個孩子就敢於如此淡然地面對死亡?難道是鬼催的?讓他產生了幻覺?郭江胡思亂想地坐在辦公室里,手機鈴又響了,是妹妹郭喜打來的。
郭江想,一定是她也聽到了侄兒的死訊,然而郭喜卻對郭江說出了另外一件更令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郭喜說,表哥李振於昨天在他家房屋的一個閣樓上,上吊死了。郭江說:「這怎麼可能呢?他不是一個醫生嗎?」郭喜說:「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據說李振近來因新冠疫情,診所沒什麼生意,他感覺生存壓力很大,再加上他以前就患上了輕微的抑鬱症,於是就在前天的黃昏,他獨自走進閣樓里,用一根繩子掛在屋樑上,上吊自殺了。這個消息是舅舅打電話告訴母親的,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嚇得晚上都不敢一個人睡,要我陪睡了一晚。
今天我才把這個消息告訴你,你說我們怎麼辦,要不要去弔唁一下?」郭江說:「你知道郭剛兒子的事嗎?」郭喜說:「大兒子還是小兒子?」郭江說:「小的。」郭喜說:「什麼事?」郭江冷冷地說:「今天上午七點鐘左右,他從七樓跳下來,死了!」電話那頭郭喜說:「啊?」郭江說:「這是真的,村委書記剛打了我電話,據說刑警都去了,就是為了搞清楚是他殺還是自殺。」郭喜說:「怎麼這麼奇怪的事都出現在我們家,我們怎麼辦?」郭江說:「你們不要管了,我今天去一趟老家,一切由我來出面吧,你們不要去了,都是非正常死亡的事,也許是他們命中注定,也許是他們咎由自取。既然他們不戀紅塵,那我們這些紅塵之客也就沒有必要留戀他們,讓他們去好了。」郭喜在電話里說:「好,那就聽你的。」郭江說:「你對郭龍也說一下吧,叫他也不要管這件事,我們的老娘更不要摻和進來,郭剛兒子的事,如果她不知道就不要讓她知道好了,免得讓她傷感傷神。」
郭江利用上午上班的時間還是去了一趟老家,到郭剛的家裡要經過表弟李振的家門口,他透過車窗玻璃看見幾個舅舅、舅母還有表姐表妹都已經在李振的診所門口晃著,有的還在和別人聊著天,臉上露出笑容。郭江想,這人真是死得不值,為什麼要去尋死呢?希望人家留戀嗎?但「死者長已矣,他人或已歌」,誰會為了一個親友而放棄未來快樂的生活呢?還不是該吃吃,該玩玩,該笑笑,李振你何苦自尋死路呢?你知道死後的那邊就一定比這邊好嗎?這邊起碼還有熟悉的人,熟悉的路,熟悉的天空和菜園嘛,那邊你知道誰?就算是以前已死的熟人,你知道他們死後分到哪個國家或地區去了嗎?你就確信能見得到嗎?見到了彼此能認出來嗎?郭江這樣想著,車的方向盤就有點把不穩,一隻黑色的狗從車輪底下嗷嗷地跑出來,驚慌失措地逃走了。就有狗的主人大聲叫起來,手裡還拿著一塊紅色的磚頭,意思是如果車子膽敢開走,他就要用磚頭砸過來。郭江從後視鏡里看見這情景,知道走不了了,於是停下來下了車,一看拿板磚的是他原來管過的一個個體戶,那人也認出了他,就哈哈笑起來說:「原來是郭稅官,真是十幾年沒見,竟然如此相見恨晚啊!」郭江說:「你這傢伙,還是這樣喜歡訛詐人?打算拿磚頭搶劫吧?我知道你以前就恨我,現在恨我理由更充分了吧,你說怎麼賠吧?我今天碰到的倒霉事太多了,沒時間和你討價還價。」那人說:「郭稅官,聽說你現在真的當官了,還是這麼急躁,說話比以前更尖刻了。我哪裡就真的讓你賠呢?你家裡的事,我知道一點,算了算了!你去忙你的吧,有空到我店裡坐坐,咱們敘敘舊,喝杯酒。」說完就和郭江拉了拉手,算是一切都和解了。這時,看熱鬧的人才想起了郭江就是那個曾經的郭稅官,舅舅、舅媽還有幾個表姐妹也過來看發生了什麼事,郭江很尷尬地沖大家揮揮手,說:「真不好意思,衝撞人家的狗了。」大家笑了笑說:「唉,也不是什麼大事,郭稅官去忙你的吧,你也是夠倒霉的。」郭江不知道他們這是話裡有話呢還是什麼,也不好接話,就沖大家笑了笑,揮了一下手就上了車,直接開車往郭剛家裡去,舅舅、舅母還有幾個表姐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車子開走,他們似乎沒有明白郭江來這裡到底是幹什麼。到了郭剛家,郭剛由於在外面打工,還沒有趕回來。郭剛家裡已經來了很多親戚,村委的一個幹部也在。嬸嬸見郭江來了,又是一頓泣不成聲,郭江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好拉著她的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意思是「這不怪你,是那小子沒福」。其他親戚也勸著,嬸嬸的哭聲漸漸地平靜下來,然後就說了發生的事,還一直說自己帶著這個孫子,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命都沒有了,她怎麼對得起兒子和她已經去世多年的丈夫呢?說完,又嚎啕大哭。郭江有些煩,但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說:「一切等郭剛回來了再說吧,今天我主要是來看一看,盡一盡親戚的情誼嘛,現在刑警也來了,如果排除了他殺的可能,那我們也沒有必要悲傷,這小子和我們家裡的緣分淺,也許到了他該去的時候了。」
郭江當時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安慰住嬸嬸和那些親友們,但後來才知道,那些親友們事後都在背後議論郭江說:「郭江現在變了,變得很冷漠,說些這樣的鬼話!」郭江的「鬼話」說完之後,在郭剛家停留了一會兒,又把表弟李振的事和他們說了一下,他們也聽說過這麼一回事,用同情的眼神看了郭江幾眼說:「你也夠難的。」於是郭江就走了,去看另一個「鬼」
去了。舅舅他們見郭江來了,就上來和他說話,郭江拉過表姐夫,對他說:「來得匆忙了一些,祭品都沒買,你帶我去買一些吧。」表姐夫就叼著一支煙帶郭江轉了幾個胡同,將花圈、蠟燭、草紙等買來了。
李振的靈堂就設在他生前診所的大廳里,「八仙」們坐在大廳,見郭江來也無動於衷,像沒見到人一樣。李振的一兒一女也坐在那裡,茫然不知所措,郭江以前沒怎麼見過他們,所以也不確定是還是不是。於是過去問了一下,確定之後,郭江對他們說:「你爸爸走了,雖然走得不怎麼好,但他的後事你們要擔起來,不一定要辦得多麼風光,但一定要像模像樣,你們不能光這樣坐著,要學會迎來送往,不懂就問,多動動腦筋,現在這個家就只能靠你們了,你們也分分工,誰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要亂成一鍋粥,你們都大學畢業了,書上不會教這些,得向老一輩的人學,鼻孔下長了嘴,多問問也就學會了,不見得有多難,稍微出點錯也不要緊,大家都知道你們小孩子家,哪裡就懂得那麼多,但一定要勤快點,禮多人不怪,但坐著不冷不熱,人家就不高興,你父親也會走得不安寧的。」然後又囑咐了一下,並教了一些基本的做法給他們,就和親友們在李振靈堂旁的桌子上吃了點飯。飯後郭江推說下午還要上班就打算開車離開。這時,李振的父親走過來,郭江握著他的手說:「你也要多保重啊。」舅舅點了點頭,從他臉上郭江看不出他有多悲戚。這時大表姐過來對舅舅說:「嘎,你得多在這裡待幾天。」舅舅沒吱聲,郭江指著舅舅對大表姐說:「他也沒怎麼管理過俗事,而且白髮人送黑髮人,心裡也難過,我看不如你在這裡待一下子,到時候讓他和你們一起回去吧,他在這裡也幫不到什麼忙,反倒添了心裡難過。」說完,郭江用眼睛掃了一下舅舅,舅舅的臉部表情開始鬆弛下來,似乎很贊成郭江的意見,大表姐聽郭江這樣說,又看了看舅舅的表情,也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
過了幾天,郭江打電話問郭剛他兒子的事怎麼樣了。郭剛說:「刑警那邊已經排除了他殺,但有人告訴我可以向學校和大樓的開發商提請民事賠償。」郭江說:「你哪裡有時間去打這樣的官司?」郭剛說:「可以委託律師去做。」郭江聽他這樣說也就不再言語了。這天,李振的兒子打電話問郭江說:「我爸爸的安葬儀式您有沒有時間參加?」郭江在電話那頭頓了頓說:「我就不參加了吧,我單位要開會。」其實他心想:人都這樣走了,我還參加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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