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傷疤

2024-09-14 07:51:30 作者: 盧硯冰
  1

  城市的黃昏華燈初上,路邊的梧桐樹落葉紛飛。

  辦完離職手續,餘墨落魄地走出報社,桂花的暗香連同初秋的微涼撲面而來。「天又短了!」他喟然自語,剛走進車棚,褲兜里的手機急促地振動了幾秒。他的未婚妻孟燁發來信息:「早點回,好聚好散。」

  驚惶良久,餘墨木然地塞回手機,在初秋的風裡呆站著,身影被橘黃色的路燈拉得瘦長。讓他痛心的不止是冰冷的「散」字!往日此時,孟燁發來的信息開頭都是:「早點回家,……」可今日此時,「家」沒了。

  赤烏報業為壓縮編制,裁撤了《金陽文苑》。上午開了歡送會,遣散費也已發放到位。餘墨苦澀地笑了笑,他和同事們編輯的報紙,送到地鐵里免費贈閱都無人問津。同事們經常調侃地鐵太擁擠,報紙展不開。

  報紙的落寞,讓餘墨再一次看到了時代前行的劃痕。而生活在原鄉故土的那十八年,在靜態封閉的西北荒原里,他如同坐在封閉緩慢的車廂中,從沒感受到無色無味無形的時代正在前行。走過十八年的路程,當他踏出封閉的車廂來到城市時,才猛然發現車廂外的時代竟那麼陌生。

  燈火輝煌里,老舊的報社大樓顯得落寞。餘墨跨上電瓶車,被車流裹挾著在城市裡穿行,與報社漸行漸遠。流光溢彩中,他路過一座金燦燦的三足烏雕像,不斷地與陌生的面孔擦肩而過,又不斷地迎來陌生的面孔。

  野史記載,西漢末年,此地曾出現三足烏駕御日車的祥兆。王莽篡漢時敕名此地為赤烏,又稱金陽。金燦燦的三足烏是這座城市的標誌。

  一陣手機鈴聲響起,餘墨猜測肯定是孟燁打來的。他還在思考用什麼語氣接電話時,鈴聲戛然而止。「她越來越沒耐心了!」餘墨嘆息。

  赤烏的秋天總是從桂花飄香的那天開始。還在荒原時,餘墨以為桂花也像牡丹或玫瑰那樣千姿百媚,或清純或濃艷。剛來南方那年,偶爾一陣芬芳飄過,他驚詫什麼花這麼香?別人說是桂花,他才知道桂花很卑微,一簇簇細小微黃的顆粒,擁擠地蜷縮在枝杈上,有點像他家鄉的小米。

  桂花香里,手機鈴聲再次響起。餘墨趕忙掏出手機,耳邊傳來他的髮小秦大川的聲音:「兄弟,借五百快生活費,月底發工資還你!」

  這幾年,秦大川沒少找餘墨借錢,基本上有借無還。餘墨只知道他在成都遇到了麻煩,對詳情卻又不甚明了,因為秦大川很會講故事。

  「別再找我借錢了!我失業了!」餘墨對著電話大嚷。失業前,餘墨從未懷疑自己是赤烏的一分子。此時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與這座城市的紐帶斷了,成了游離在城市的孤魂野鬼。他恍然覺醒,這座城市的車水馬龍與光溢彩都和他沒有關係,他不禁想念起大西北的荒原故土……

  餘墨年少時,荒原上的人還在看著莊稼的青黃和月亮的圓缺,結合稔熟於心的二十四節氣來標記時光。寒來暑往,周而復始。那時候,荒原上的父兄叔伯還用著千百年來都未曾變過樣式的鐮刀,面朝黃土,背朝青天,連他們手拿鐮刀站在黃土上的身姿,都和課本插圖裡的神農氏一樣。

  隨想、斷想、聯想、回想等各種遐想,是餘墨的麻醉劑,他經常通過各種遐想來忘記自我的存在,從而忘卻騎行的漫漫長路,忘卻自己在燈火輝煌里穿梭時的孤寂和冷清,忘卻騎行之路上的烈日或狂風驟雨……

  餘墨總能把所見所聞通過隨想、斷想、聯想等各種遐想,或象徵或比喻地映射到自己身上。作為曾經的文化工作者,這是他的天賦;或是最近幾年他得了癔症,腦袋裡總是充滿遐想,有時還嘰嘰咕咕念著癔語。

  經過一個個紅綠燈的分流,浩浩蕩蕩的電瓶車大軍,逐漸解散成了一個個散兵游勇。越接近城市邊緣,燈火越零星稀落,夜色也越黯。

  赤烏城北,原先有座宏偉的牌樓,牌樓以北叫牌外,也就是如今的牌外區,牌外區有個南安鎮。不知不覺中,餘墨已騎行到南安鎮的孤深巷。再往北,穿過繞城高速的橋洞便是獨步崗。餘墨就租住在獨步崗。

  剛出橋洞,一道遠光燈直射而來。刺眼的光亮里,餘墨看到前方路邊有個姑娘背著書包徒步徐行。騎行到姑娘的身後時,轎車也已經近在眼前,給轎車讓路的瞬間,電瓶車的後視鏡勾住了姑娘的包。餘墨趕忙捏緊剎車停了下來,姑娘沒收住腳,撲到電瓶車上,書包嘭咚一聲摔落在地。

  轎車停留片刻,便重新啟動,揚長而去。後排半開的車窗里,一張年輕女子的臉驚鴻一瞥。她眼角下的淚痣,讓整張臉都顯得精緻立體。

  初秋的夜色里,那女子美得突兀,她的臉似乎有種魔力,雖一閃而過卻像一塊輕柔又清晰的浮雕,印刻在餘墨的腦海里,許久都沒消散。

  餘墨回過神轉頭一看,身後的姑娘是對門鄰居洛平川的女兒,她的父母平常都叫她英子。餘墨俯下身,撿起書包。書包很重,連他這個壯小伙提在手裡都感覺吃力。他歉疚地問:「對不起,碰疼了吧?」

  兩人略顯拘謹,雖是門對門的鄰居,也只是臉熟而已。洛英微微彎腰,提腿揉了揉膝蓋,擺擺手說:「不要緊,不疼,書沒摔壞就好。」餘墨見天色一片昏黑,思忖她的包又重,便問:「要不,我載你回去?」

  洛英接回書包,猶豫許久,拒絕說:「不用,我步行回去。」餘墨跨上電瓶車騎行不到二十米,只聽洛英喊:「嗨!還是你載我吧!」

  洛英追上來,騎跨到后座上,拿書包擋在胸前,神秘地問:「看清開車的人是誰了嗎?」餘墨試探著說:「桂哥?好像是桂陽的車。」洛英又神秘地問:「那你看清車裡那女的是誰了嗎?」餘墨搖了搖頭。

  洛英調皮地說:「嘖嘖!反正不是周姐!聽說,是個模特。」餘墨對茶餘飯後的談資不感興趣,便問:「怎麼今天沒去大排檔幫忙?」

  「今天去江東聯大領書!」洛英抱著書包感嘆,「大學真大!」餘墨等待她繼續說下去,她卻又沉默不語了,如同突然斷了電的音響。

  洛英白天在江東聯大忙了一天,報名、繳費、領書,然後又戀戀不捨地跨出大學校園。她是自考生,領了書,註冊完學籍,便得離校了。

  晚風吹拂著她的劉海,她還在回味大學校園,白皙的面孔隱藏在城市邊緣的黑暗裡。她不聲不響地撫摸著書包,眼睛裡的燈光逐漸模糊。

  南安鎮被繞城高速一分為二,高速以內叫南安新城,高速外圍矗立著一片從沒亮過燈的樓房,樓房周邊是農田和樹林,魖黑陰森。洛英在孤深巷猶豫良久,才選擇坐餘墨的電瓶車,正是因為害怕這片漆黑。

  獨步崗是一片城中村,也是這片漆黑中的孤島繁榮,髒而亂,擠滿了來自各地的外鄉人,飄蕩著各地的方言。餘墨很喜歡這片城中村。


  從鄉野來到城市,猶如鳥兒飛到荒漠,餘墨只能在荒漠的綠洲里找片樹叢棲身。城中村,一些人口中的「傷疤」或「潘多拉魔盒」,就是他的綠洲。對他而言,傷疤不是潘多拉的魔盒,而是庇護所和望鄉台。

  黑乎乎的城北邊緣,只有傷疤還亮著燈,宛如鬼市。餘墨載著洛英穿過樹林,騎到一塊連路燈都沒有的地方,鑽進了一條昏暗的巷子。

  巷子很長,像一條昏暗的隧道,連接著傷疤和傷疤外的城市。

  還沒騎到巷子深處,他倆就已經能隱約聽到傷疤里的喧鬧,有四川話、東北話、河南話……快到盡頭時,洛英說:「快停車!我下來。」

  餘墨尋思,出巷子拐個彎就是房東家,便沒減速。洛英手忙腳亂地捏了下他的贅肉,焦急地喊:「停車!爸媽看到我坐在你的車上,肯定會罵死我的,快停下!」聽她這麼說,餘墨忙剎車放下她,繼續騎行。

  洛英獨自往巷子盡頭走去,一個青澀的少年從她身後追了上來,搶過她手裡的書包背在肩上,說:「坐他的車,不怕他老婆看到?」

  少年還沒學會隱藏臉上的醋意。他叫桂胄,是桂陽的兒子。洛英和餘墨都租住在桂家。洛英住到桂家時,桂胄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

  「書包太重!主要是路太黑。」洛英一臉委屈和無奈,趕忙又從桂胄的肩上取下書包抱在懷裡,笑嘻嘻地問:「小少爺,重不重呀?」

  「我成年了,英子姐,別再拿我當小孩!」桂胄說完默契地放慢腳步,洛英快步先走開了。桂胄很想哭,在他成年後的第一個秋天,在他即將離開赤烏的時候,竟親眼看到一個陌生的漂亮女人上了父親的車。

  「英子姐!」桂胄喊完小聲說,「我想娶你。」洛英回眸片刻轉身離去,沒聽清他說了什麼。望著洛英的背影,桂胄也淹沒在人群中。

  巷子盡頭,別有洞天。兩條交錯的小街比巷子略寬,擠滿了賣廉價飾品和服裝的小商販,肉鋪子、菜攤子、大排檔的店面、賣滷味的小推車、賣燒烤和水煮的攤位鱗次櫛比,瀰漫著生鮮的腥膻味和劣質的香水味。

  「狗雜種!往哪跑!」嘈雜的傷疤里傳來一陣噼哩咣啷的腳步聲和一個女人的咒罵:「沒錢,在家肏你姊妹搞你娘,別出來丟人現眼!」

  一個醉醺醺的男人,踉踉蹌蹌地扒開人群從桂胄身旁一閃而過,後面跟著一個赤著腳的女人雙手提著褲子邊追邊罵。那女人的毛衣在脖子下縮成一團,都沒遮住乾癟下垂的乳房,晃晃蕩盪的,引來滿街鬨笑。

  跟傷疤里的其他民房一樣,桂家也是五層小樓,洛英一家和餘墨小兩口都租住在桂家的四樓。四樓被不隔音的石膏板隔成了五個擁擠的房間,南側三間共用一個陽台,隔著狹窄的走廊,與北側兩間門對著門。

  餘墨剛到樓梯口,就聞到一股鞋臭味。桂家養的哈士奇,吐著舌頭突然越過餘墨,撞開了樓梯口的房門躥了進去,餘墨驚慌中瞥見房間裡有個長發婦女坐在雙層床的下鋪,耷拉著又白又粗的腿在塑料桶里泡腳。


  哈士奇停留片刻,一臉無辜地眯著眼,竄出來跑沒了影。那婦女這時才敢起身大罵:「滾!到處亂竄!四眼狗!」罵完,靸鞋抖著白花花的大腿肉罵咧咧地關了門。餘墨扶了扶眼鏡,察覺那婦女剛才也在罵他。

  那又白又粗的大腿,餘墨小時候在荒原的麥田裡也見過。干農活的那些年輕的嫂子們大腿也都很白很粗。在千溝萬壑的黃土裡,纖細的腿撐不起厚重的蒼穹。黃土塬里,那些腿漸漸地都變成了黃土的顏色。荒原上,那些年輕的嫂子們,後來也都一個個地成了撐起荒原蒼穹的頂樑柱。

  走到二層,餘墨耳邊響起噼里啪啦的炸油聲,嗆鼻的辣椒味讓他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只見桂陽的媳婦周婉儀,一邊拿著手電抄租客的電錶,一邊為狗抱屈,嘴裡嘰嘰咕咕地罵:「賤貨!你還不如我家的狗!」

  再往上走到三層,餘墨又聽到走廊深處傳來喝酒划拳的吵鬧聲。

  一棟民房就是一個濃縮的傷疤,租客們講著不同的方言。狹窄的樓梯和走廊里隨處可見啤酒瓶、白酒瓶、香菸盒、破鞋子、舊衣服……

  同住四樓的快遞小哥,正提著電瓶哼哧哼哧地上樓。餘墨趕緊側身,在狹窄的樓梯里給他讓路。氣喘吁吁的小哥,臉上有道血漬未乾的傷痕。他倆相互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若不是今天湊巧,餘墨側身給他讓路,他倆連點點頭的招呼都沒有,跟往常一樣熟視無睹,然後擦肩而過。

  在布局擁擠又不隔音的民房裡,帶著女人的男人都對別的男人心存戒備並保持距離。餘墨知道,這是雄性動物的天性,包括他自己。

  還沒走到房間,餘墨就聽到快遞小哥的媳婦娃娃音裡帶著哭腔,心疼又氣惱地埋怨小哥:「你龜兒!咋不曉得注意安全!」快遞小哥嘣咚一聲放下電瓶,氣喘吁吁地安慰媳婦:「一點皮外傷!怕個錘子!」

  餘墨的房門虛掩著。孟燁的手臂上挽著挎包,正對著衣櫃旁的立鏡梳理長發,她的身後立著已經整理好的紅色皮箱。從鏡子裡看到餘墨進來,她一句話都沒說,仿佛沒看見,又從挎包里掏出口紅,對著鏡子塗抹。

  鏡子裡的孟燁,不言不語,也沒有任何神情,眼神空洞得如同三流畫師筆下拙劣的人物肖像。之前,餘墨從未見過她流露這樣的神情。看著鼓鼓囊囊的紅色皮箱,餘墨的心裡湧起無盡的悲涼和一絲膽怯。

  他倆原本已經在商議定親的細節了,可是再深厚的感情,也經不起無休止爭吵的消磨和摧殘。端午節後,孟燁突然就像變了個人,對傷疤里的生活充滿了強烈的抱怨。前些天,因餘墨將要離開報社去自謀職業的事,他倆又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一直到此時此刻,還在「冷戰」中。

  見孟燁梳洗打扮要出門,餘墨不顧冷戰,嚷道:「這麼晚,你還塗脂抹粉的,要去哪?」雖然他壓低了聲音,門外的聲控燈還是亮了。

  「你沒資格再管我,從今往後,各自安好!」孟燁的音量雖然不高,但冷硬而堅定。冷硬和堅定中又透露出絕望的悲涼和離別的感傷。

  餘墨輕輕地關上門,怕爭吵起來,被鄰居聽到,有傷體面。他又看了眼孟燁的紅色皮箱,怯怯地把怒氣壓了回去,沉悶地嘆了口氣。

  「咱這層送快遞的小兩口,風裡來雨里去,都和和美美,你和我至少還不用出力流汗乾重活吧?為啥你就不能安分地活在現實中呢?」

  「哼!現實?別把你不思進取的卑微現狀,當做你理所當然的現實!你玩攝影,玩音樂,寫詩填詞,你不覺得你的文藝很窮酸嗎?」

  言語的刺傷不單在於聲量和遣詞,更在於它從誰的口裡說出。餘墨抽搐的臉痛苦地扭曲著,他的自尊心千瘡百孔。他自慚形穢,不再言語。

  孟燁的母親原是報社的保潔員,報社裡只有餘墨對她禮貌,碰面時總會喊聲:「阿姨!」一個飄雨的黃昏,孟燁來給母親送傘,她濕漉漉的發梢下羞紅的笑靨,和一雙大眼睛驚艷了半個報社。此後,每當孟燁的母親來打掃衛生,餘墨的同事都會開玩笑:「餘墨,你丈母娘來了!」玩笑聽多了,孟燁的母親竟真把餘墨看做了女婿。就這樣,孟燁在母親的介紹下結識了餘墨。剛開始戀愛時,餘墨就把孟燁當作了未婚妻。他愛咬文嚼字,認為女朋友三個字太輕佻,在某些語境裡是指能上床的女性朋友。

  結識孟燁前,餘墨租住在報社附近的小區里,他在小區里租的房間只能塞得進一張床和一張書桌。他的書只能裝在箱子裡放到床底下,想看時才翻箱找出來擺在枕邊,然後再把原先擺放在枕邊的書塞回箱子。

  那時候,餘墨得跟租友們輪流排隊上廁所。那時候,他對住在其他房間的女青年,沒有一丁點兒美好的遐想。因為,有時候碰巧她們蹲完坑,餘墨再進去時,洗漱用品的香味里還夾雜著一絲絲余臭。

  也可能,那時候意氣風發的餘墨還沒在狹窄的空間裡憋出癔症,不需要服用遐想這支麻醉劑。他的癔症是鬢角上出現幾根白髮時開始的。

  結識孟燁後,餘墨才跟她一起搬到城郊的傷疤里。在傷疤里,周末時他可以抱著木吉他彈一彈,或拿出口琴吹幾曲優美又憂傷的藍調。整層四樓甚至整棟民房,只有他倆周末不上班,因此不用擔心吵到別人。

  搬到傷疤後,空間寬敞了,書也就不用再躺到床底下。住在傷疤的近三年時間裡,餘墨過著精神貴族的生活,陸續又買來很多書,出租屋被他布置得像個書房。那時候,孟燁還會偶爾看著菜譜燒一些新奇的菜。

  「跟你住在這裡,做愛都不敢喊!再見!」吼完這句,孟燁拉著皮箱走到門前停了幾秒,笑聲悽厲悲愴,回頭說了句:「謝謝!」走廊里迴蕩著皮箱軲轆滾動的嚓嚓聲,那聲響在餘墨的耳畔越來越刺耳。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人正戴著淺黑色眼鏡,隱藏在傷疤的角落裡等著孟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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