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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1:33 作者: 盧硯冰
  孟燁走後,餘墨在空虛的自由和落寞的哀傷中,悶在房間裡昏沉沉地躺了不知幾天幾夜,才渾渾噩噩地走出房間,在傷疤里漫無目的晃蕩。

  餘墨發現,赤烏少了孟燁,顯得空空蕩蕩。才剛初秋,他就已經感覺到今年的秋天比往年冷。傷疤里,濕冷的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人間煙火氣,只是車聲人聲比往常聒噪,無數縷聲波像無數根鋼絲刺痛他的腦袋。

  安徽大排檔的煤氣灶上,藍色火苗呼呼響。洛平川在煤氣灶旁的油煙里噼里啪啦地炒著菜,臉上鋥亮,不知是汗還是油。洛英的母親安巧穿著油膩的圍裙忙前忙後端盤子送菜。餘墨跟洛平川點點頭打了招呼,便找空桌坐了下來,叫安巧隨便配了兩個炒菜,又要了杯散裝的燒酒。

  洛英捧著書坐在角落裡很恬靜,宛若綻放在水晶盆里的百合。

  除髮型外,洛英的臉型和身型都跟孟燁很像。看見餘墨,洛英悄悄地沖他淺淺地笑了笑,沒說話。平時,洛平川和安巧對她管教很嚴。

  洛平川和安巧即便忙前忙後,眼睛也總是盯著洛英,洛英也自覺地呆在父母的視線內。父母需要幫手時,就會喊一聲:「英子!」在父母沒有叫喚的時間空隙里,洛英便安靜地坐在角落裡,小聲地念書。

  餘墨鄰桌几個身穿保安制服的青年已經喝空了幾箱啤酒,一個圓臉青年傷感地盯著洛英看了又看。洛英來上湯時,他假裝打哈欠,短暫地攬了下洛英的腰。洛英一驚,湯碗滑落,澆了一手熱湯。她連忙蹙眉噘嘴不停地吹著手,緩解火辣辣的灼痛。圓臉青年後悔不迭,不知所措。

  洛平川和安巧都瞥見了圓臉青年的小動作,他仍裝作若無其事。洛平川炒菜的動作明顯地緩慢下來,鍋鏟摩擦鐵鍋的聲音尖銳又刺耳。餘墨始終低著頭深陷在悲戚里兀自坐著,連湯碗滑落的動靜都沒察覺。

  安巧雖然膽怯,還是跑過來憤然地罵了句:「手賤!」幾個青年一聽,頓時怒目圓睜。圓臉青年與安巧對視時,虛設的鎮定難掩卑怯,坐他身邊的瘦高青年站了起來,挑釁地看著安巧,分明是故意卻又假裝不經意地抬手,把幾個啤酒瓶撣到地上,隨著一陣咔嚓聲,空氣變得陰沉。

  這時候,洛英忽然笑著說:「手滑了,給你們重燒一份!」圓臉青年又歉疚又心疼又羞愧,看了眼洛英,沒說話,拽著瘦高青年坐了下來。

  大排檔恢復喧囂,洛平川繼續顛勺炒菜,安巧迎來送往,洛英依舊低頭看著手裡的自學考試教科書。圓臉青年時不時地盯著洛英看幾眼,眼神里有眷戀,也有怨念,時而眷戀多一些,時而怨念多一些。

  幾個保安離桌後沒走多遠,安巧轉過臉,對著正炒菜的洛平川張嘴就罵:「軟蛋!眼瞎?看不清他們是保安?不是城管!不是警察!也不是來收稅的!看到閨女被欺負,你個軟蛋一聲不敢吭!」罵完,余怒未消。

  洛平川又惱又悲地說:「我說叫她去學校里,安安穩穩地上兩年學,你非要讓她在家洗碗端菜!」安巧被說到痛處,不吭聲了。她讓洛英在家幫忙,是覺得洛英年輕漂亮,能招徠客人到她家的大排檔吃飯喝酒,也省得再雇小工。此時,洛英依舊坐在一張空桌旁,低著頭小聲念書。

  餘墨沒有喝酒的嗜好,酒量也差,沒喝幾口就暈了頭。看著傷疤里來來往往的外鄉人,他摘掉眼鏡,揉了揉眼,覺得自己不倫不類。他搞不懂自己到底是不在鄉下種田的農民,還是不在城裡乾重活的民工。

  在麻辣燙的招牌上,餘墨看到了漢語言的精妙。麻、辣、燙三個形容詞組成名詞,這個名詞既是小吃名稱又概括了小吃特色。他想,也許根本不用去分辨自己是農民還是民工,反正「農民工」三個字都概括了。

  在餘墨犯了癔症的腦海里,城市成了巨大的子宮,故鄉貧瘠的荒原也變成了巨大的子宮,山川河流,森林草原都變成了子宮。生在城市是市民,生在農村是農民,生在船上是漁民,生在草原是牧民……

  餘墨醉醺醺地離開大排檔,他眼裡的燈火,變成了無數隻三足金烏,無數隻三足金烏在他的頭上盤旋環繞,他被繞得暈頭轉向。傷疤里,各店鋪和攤位上的燈,都各自照亮自己的那一小片,兩條交錯的小街黑暗裡夾雜著光亮,散發出朦朧的神秘感,像女人窗簾里的影影綽綽。

  一棟棟民房密集的布局,讓隱秘只隔著單薄的窗簾。因此傷疤里的窗,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那些窗,永遠都蒙著一層拉不開的窗簾。

  在一扇蒙著窗簾的窗外,幾個小保安正圍站在一起抽菸聊天。圓臉青年哭得像個牤牛,抽噎著說:「到無錫,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了。」

  瘦高青年說:「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到處是!」另一個青年也為他鼓勁:「王戰,到無錫好好混!混好,我們去投奔你。」

  圓臉青年丟掉菸頭,甩出一句:「在哪混,不都一個毬樣!」

  餘墨踉蹌著走到圓臉青年面前,豎起大拇指:「哲學家!」話剛落音,瘦高青年罵:「哲你媽,哪來的傻屌!」餘墨停留片刻,端詳了一眼濃眉大眼的王戰,在他的眉宇間看到一股勇武和堅毅,然後醉醺醺地走了。

  王戰是洛英的高中同學,讀書時就愛慕洛英,幾年前,追著洛英的腳步來到赤烏當了保安。洛英都沒讓父母知道他的存在,對他也愛理不理。這幾年,洛英已經從小姑娘成了大姑娘,王戰也從小青年成了青年。

  王戰面前的窗簾,閃開半尺縫隙,一雙陰鬱的眼睛正盯著他。

  站在窗簾背後蔑視王戰的人,是南安鎮的聯防隊員洪流。洪流見慣了他所謂的唾手可得的庸脂俗粉,對洛英身上那份來自鄉野的清純很著迷。平常轉悠到洛英家的大排檔時,他經常殷勤地順手幫忙擺擺桌椅,或是給洛平川遞根香菸。他很自信,洛英是他隨時可以端走的盆栽。

  醉醺醺的餘墨,在無數個看上去相同的民房裡摸到了房東家,踉踉蹌蹌地扶著樓梯爬了兩層,又堅持爬了一層,終於看到了樓梯口熟悉的破桌子和散亂的菸頭、啤酒瓶。走進出租屋,在昏暗中,他迷迷糊糊地扶著牆,摸了好一會兒,都沒摸到電燈的開關,只得跌跌撞撞地在小腿磕碰桌椅的疼痛中摸到床沿上,蹬掉鞋子,褪去褲子,拉上被子,倒頭就睡。

  醉意朦朧中,餘墨睡下沒多久,聽到有人推門,他抬起沉重的頭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擠進了房門。那女人轉身鎖了門,嘆了口氣也沒去開燈,走到床邊脫下外套,穿著秋衣,掀開被窩,在餘墨身邊躺了下來。

  醉意朦朧中,餘墨欣慰不已,孟燁回心轉意回來了!原本沮喪的餘墨,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之火,雖然頭腦還昏昏沉沉。他對女人剛才的那聲嘆氣聽得很透徹,那是一種逆來順受地哀鳴。餘墨遐想,孟燁是一隻衝出牢籠的鳥,或畏懼無際的天空或淋了冷雨,總之哀鳴著回來了!

  餘墨一直覺得,小兩口之間,沒有什麼疙瘩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做愛解不開的,於是就伸出手去脫女人的衣服。醉酒的餘墨手不利索,女人自己曲腿彎腰坐起身,抬起屁股,脫掉秋褲,長嘆一聲,躺了下來。

  女人逆來順受的樣子像一條離開水的魚,肚皮一鼓一鼓地喘著氣。

  女人逆來順受的樣子,讓餘墨很滿足。他已經不記得,具體是從哪一天開始,孟燁很排斥跟他做愛。那時候,他悲惱地認為,她不願意跟他做愛就是不再愛了。之前,他倆鬧矛盾的時候,莫名其妙而來的矛盾又都會在做愛中莫名其妙地消失,他們解決矛盾的方法就是做愛。


  餘墨帶著對生活的希望之火爬到女人身上,把臉埋在她的長髮里聞著洗髮水的味道,在希望之火中軟磨硬蹭地解起了疙瘩。酒後疲軟的餘墨昏暗中不得其門,磨磨蹭蹭地又焦急又沮喪。女人只聞到純淨的酒味,卻沒聞到難聞的酒臭,也來了興致,哼哼唧唧地伸手幫餘墨揉摸了一番。

  床上正哼哼唧唧,房門外卻傳來掏鑰匙的金屬撞擊聲。隨著一聲短暫尖銳的鎖芯轉動,門被推開了。房間裡瞬時酒臭撲鼻,一個瘦削的身影東倒西歪地闖進房間,女人和餘墨又羞怯又驚恐,那瘦削的身影是誰?

  餘墨忙從女人身上翻下來,驚恐地望著那瘦削的身影。女人慌張地伸手摸到開關按亮了燈,光亮里女人「啊」一聲尖叫,「撲通」一聲翻下床,驚慌地拿起外套裹住身子,癱坐在地上,低下頭,捂著臉嗚嗚大哭。

  房間裡的酒臭味變得越來越濃烈,還夾雜著煙臭味和汗臭味。

  刺眼的燈光下,餘墨滿臉惶恐。只見住在三層的婁文采,滿臉通紅,正惡狠狠地看著他,醞釀著沉默後的爆發,而蹲在地上嗚嗚哭的不是孟燁,而是婁文采的女人,胖嘟嘟的,很白。再定睛一看,房間也很陌生。

  婁文采一個箭步走到胖女人面前,拽起來就扇她耳光,竟把驚恐的餘墨晾在了一邊。婁文采因跟房東的兒媳周婉儀吵過架,名字聽起來又像惡霸地主劉文彩,所以餘墨知道他的名字。婁文采精瘦黝黑,胖女人很白,兩口子形象反差巨大。因此跟其他租客比,餘墨對他倆的印象略微深刻。

  餘墨忍著眩暈,拿起褲子喊:「別打她,我走錯屋了!」他並不知道胖女人的名字,兩個人偶爾在樓梯里碰面時,跟陌生人沒什麼兩樣。

  餘墨的酒勁上了頭,腦袋迷糊脹痛,哆哆嗦嗦地根本找不到褲筒。

  「狗日的,去跟公安局說!」婁文采吼完,掄起拳頭給了餘墨一拳,然後抬腳踢關了門,兇狠地把餘墨摁到地上,憤怒地掏出手機報了警。

  胖女人哭哭啼啼地伸手想去拿秋褲,婁文采大聲呵斥:「別動!給老子留好現場!鬼他媽知道是通姦還是強姦!」胖女人縮回了手,蹲在原地,用頭髮遮著臉,喘氣都不敢出聲。婁文采轉過身,對餘墨一頓拳打腳踢,邊打邊罵:「狗日的!平常戴個眼鏡,還以為你他娘是個好東西!」

  胖女人的哭聲越來越大,走廊里的聲控燈忽明忽暗,租客們循著哭聲紛紛跑過來圍觀,周婉儀也跑上來擠在人群中竊竊私語。剛開始婁文采還殺伐決斷,處驚不亂,被圍觀後卻蔫了,在人群里無地自容。他甚至後悔把動靜鬧大了,卻又覺得這一切都是胖女人造成的,又踢了她兩腳。

  很快,來了一男一女兩個警察,警察後面還跟著聯防隊員洪流。

  餘墨已經被婁文采打得皮青臉腫,胖女人仍舊衣不蔽體。在眾人烈火般灼熱的目光下,餘墨把頭深埋在褲襠里,戰戰兢兢地蜷成了一團。

  「你先過去,把人控制住!」男警察說著拿出手銬遞給洪流,洪流接過手銬麻利地銬住了餘墨的雙手,順便瞄了一眼衣不蔽體的胖女人。

  洪流原本是南安鎮上整天遊手好閒的本地青年,當人群中幾個來看熱鬧的本地村民與他目光相接時,他洋洋自得地理了理制服的衣領。


  「我醉酒走錯屋了!」餘墨哆哆嗦嗦地不住嘴,「我不是一般農民工,我受過高等教育,是個文化人。」場面很滑稽,手銬上的鎖鏈被顫慄的餘墨抖得嘩嘩響,成了他的伴奏。周婉儀噗嗤一聲笑了。婁文采仰著脖子,捶胸頓足地喊:「我沒上過學,不是文化人,但我不幹缺德事!」

  幾個跑過來看熱鬧的民工,也義憤填膺地跟著嚷嚷:「什麼狗東西,都是從農村出來混飯吃的,看不起誰呀!」餘墨在人群中很孤獨。

  男警察穿過圍觀的人群,出門擴大偵查,女警察幫胖女人穿上衣服,並安撫她的情緒。周婉儀把洪流拉到人群中,嬉皮笑臉地問:「他倆的衣服上寫的都是警察,為啥你的衣服上寫的是治安?治安更厲害?」

  洪流紅著臉,威嚴地喊道:「請大家散開,別妨礙執法!」租客們先是諾諾地散開了,但見周婉儀和本地村民徘徊不走,又都圍了上來。

  經過仔細偵查,警察發現,婁文采的房間和餘墨的房間確實是在三層和四層的相同位置,床也擺在房間的相同位置。三層和四層的五個房間,在布局上完全相同,就連兩個樓梯口的破桌子看上去都一模一樣。

  但是,兩個警察一致認為,不能據此就認定餘墨是走錯房間。因為半個月前,這片傷疤里發生過一起情節類似的案件。有關那場案件的各種小道消息在南安鎮上滿天飛。其中,流傳最廣的版本大概如下……

  計程車司機靳城常開夜車,他媳婦阿香分揀快遞常上晚班。阿香貪睡,不樂意起床給靳城開門。兩人記性都很差,帶鑰匙怕丟,就把鑰匙藏在門口的破鞋裡。這事被對門開網店的郄玉,在門縫裡看得一清二楚。

  時間久了,郄玉比阿香更清楚靳城的換班規律。上個月,郄玉打算回老家在網上賣農產品。退租前一晚,正值靳城開夜車,郄玉關掉靳城門外的電閘,從破鞋裡拿出鑰匙打開房門,摸到床上,跟靳城的老婆阿香黑燈瞎火地辦了場房事。完事後,阿香翻身繼續睡,還以為自己做了場春夢。幾天後,郄玉輕車熟路地第二次進來時,膽子變肥了,完事後,竟坐在床沿上抽起了事後煙,在他啪嗒一聲點火時,被阿香給識破了。

  倒不是阿香在光亮里認出了郄玉,而是靳城不抽菸。阿香摸了摸郄玉的那話兒,如狼似虎地拉著他又乾柴烈火地來了一場。靳城因計劃生育,結過扎,那時農村的醫療水平有限,結紮的目標是實現了,但給靳城造成了時常不舉的麻煩。這些年,阿香也是飢一頓飽一頓,飢多飽少。

  郄玉原打算再來一晚,過把癮就走,沒想到上了癮。往後,每當靳城開夜車,郄玉就去找阿香辦房事。阿香每次都裝睡,郄玉清楚她是裝睡,因為他一趴上來,她就知道岔開來,他一跪下來,她就知道翻過來。

  靳城記性雖不好,但心不粗,半個月前回家時,聞到被裡有香菸味,就偷偷去找菸頭,果真在床底下找到了一根沒被阿香撿走的菸頭。靳城不聲不響地假裝沒發現,再次換夜班時,偷偷地溜回獨步崗,當場把阿香和郄玉堵在了床上。到了派出所,郄玉說是通姦,阿香說是強姦。

  阿香說她貪睡,晚班回來睡得沉,有時以為是老公靳城,有時以為是在做春夢。靳城心裡明白,第一次也許算強姦,後面得算通姦。但為了狠狠地訛詐郄玉一筆錢,他暫時還不想分得那麼清楚,以免節外生枝。

  案件因雙方證據都不充分,很難辦理。這才過去半個月,傷疤里就又發生了類似的案件。因此,兩個警察都格外仔細地收集現場證據。

  女警察推開房間內門,把胖女人帶到陽台上,鄭重地調整好掛在胸前的執法記錄儀,要求胖女人陳述經過。胖女人一臉難為情。遇到這樣的事,胖女人固然難為情,但是,最讓她難為情的是親口當眾敘述這件事。

  胖女人先看了一眼餘墨,又羞怯地瞥了一眼擠在走廊里看熱鬧的人,低下頭抽抽噎噎地說:「我從沒跟他說過話,當時屋裡黑乎乎的都是酒味,我剛睡下,他就來脫我衣服。」胖女人說完,又短暫而迅速地環視了一圈看熱鬧的人,接著又瞥了眼婁文采,然後捂著臉哇哇大哭。她心想,哭得越響越能證明她清白,哭得越響越能證明她不是個隨便的女人。


  婁文采的眼睛裡爆滿血絲,酒勁在翻滾,在眾人無言的目光里硬生生地忍著羞怒,兩隻手緊攥著,粗黃的手臂上露出幾條暴起的青筋。

  警察把餘墨帶回派出所繼續審訊。餘墨反覆說,自己受過高等教育,是喝醉酒走錯了屋,誤以為胖女人是他才分手的未婚妻。警察聽得耳朵起了繭只得下班,餘墨被銬在審訊室里,冷索索地看了一夜法制頻道。

  不知道是夜裡幾點,又困又冷的餘墨剛想眯會兒,突然被一陣掌聲和尖叫聲驚醒,只見電視裡女主播喜氣洋洋地舉著話筒宣告:「第三十二屆寰球博覽會的主辦城市是赤烏!這是赤烏的榮耀時刻!赤烏加油!」

  天亮後,餘墨隔著審訊室的單向玻璃,看見胖女人正隔著一張大桌子跟昨天出警的女警察說些什麼。女警察時而低頭在筆錄本上書寫,時而抬頭嚴肅地跟胖女人交談幾句,看上去是在反覆詢問並低頭記錄。

  昨晚,餘墨被警察帶走後,婁文采跑到餘墨房間,摔桌子,砸板凳,把房間砸得一片狼藉。胖女人拽他下樓時,看到滿屋都是書,竟對餘墨產生出莫名的崇敬和同情。甚至可憐他酒後疲軟,磨磨蹭蹭沒進去,就被警察給抓進了派出所。其實,那些書,她連很多封面上的字都認不全。

  胖女人掙扎一夜,天亮後,婁文采剛去上班,她就跑到南安派出所,找到昨晚出警的女警察,問:「同志,他沒弄進去,會坐牢嗎?」

  女警察皺起眉,又舒展開來,只說了一個字:「會!」

  胖女人呆站著,揉搓起衣襟,白皙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胖女人又問:「那咋樣,他才能不坐牢?」女警察很驚詫,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的臉,說:「你是自願的,他就不坐牢。」說完更加仔細地盯著胖女人的臉,胖女人的臉瞬間紅到了脖子,扭扭捏捏地猶豫起來。

  女警察揣測,昨晚的事可能並不簡單,便加重語氣說:「別以為你跑過來撤案,他就不會坐牢!不管他是強姦,還是強姦未遂,我們公安部門偵辦完結後,都會移送檢察院,由檢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訴!」

  聽女警察的嘴裡又是檢察院、法院又是公訴的,胖女人雖然聽不懂這些詞的意思,卻聽得出昨晚的小伙子後果很嚴重。如果不承認自願,那個滿屋子書的文化青年就慘了!但她又覺得承認「自願」,是種侮辱。

  胖女人流下眼淚,支支吾吾地說:「我自願的,昨晚屋裡黑乎乎得看不清人,光能聞到酒味,我當他是我愛喝酒的男人回來了。」胖女人似乎覺得光說這些還不夠,忍著羞,又擠出一句:「我自己脫的褲子。」

  女警察把筆錄遞給胖女人,讓她簽名按手印。胖女人接過筆錄看了看,字跡很潦草,她又不識幾個字,但她相信警察不會亂寫。

  女警察嚴厲地盯著她的臉,冷不防地突然問:「那小伙子叫啥?」

  胖女人嚇得一哆嗦,脫口而出:「咱哪知道?」女警察點點頭,判斷胖女人描述屬實,才讓她在筆錄本上簽了名,按下手印。「他不算強姦,但你也不屬於自願,你回去可以向他主張合理賠償。」女警察交代。


  在胖女人看來,是不是自願,自己說的不算,滿屋子書的小伙子說的也不算,鄰居說的不算,婁文采說的也不算,警察說的才算。當胖女人聽到警察親口說她不是自願時,她感覺臉上的污泥洗清了,想掉眼淚。

  胖女人反而自責,昨晚因顧及臉面,差點就把一個文化青年給弄成了強姦犯,忙擺手說:「不主張賠償,沒損失啥嘛!」女警察看了看胖女人歪歪扭扭的簽名「麗影」,又看看她胖嘟嘟的樣子,示意她可以走了。

  傍晚,婁文採在外喝醉了酒,回到獨步崗,又把餘墨狠狠地揍了一頓。揍完餘墨,走到樓梯口,婁文采碰到了洛英,誤以為是孟燁,一身酒氣地撲上去憤憤地說:「四眼狗,欺負我女人,我也欺負你女人!」洛英嚇得腦袋一片空白,說不出話,手裡的書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婁文采堅硬的鬍渣扎在洛英細皮嫩肉的臉上,洛英的半邊臉,頓時火辣辣地刺痛起來。

  洛英驚恐的尖叫聲,終於穿過嗓子,響徹了整棟民房。

  聽到悽慘的尖叫聲,餘墨忍著渾身劇痛跑了過來,撲上去拽開婁文采,猛地一拳揮到他的臉上,剎那間,強烈的憤怒取代了對他的歉疚。

  餘墨生怕停頓片刻,便會露出怯意,緊接著一鼓作氣,把婁文采摁到地上廝打,薅住他的頭髮狠狠地往牆角上撞,以兇狠壓制恐懼。洛英被眼前的血腥場面嚇呆了,倚著牆,捂臉大哭,腳下的書被濺得都是血。

  住樓梯口幾乎目睹了全程的女租客沒敢拉架,靸鞋飛快地跑下樓去喊房東的兒媳周婉儀。周婉儀又跑到大排檔去喊洛平川和安巧。

  片刻後,樓下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洛平川拿著鍋鏟跑在最前面,身後跟著聯防隊的洪流和身穿圍裙的安巧,安巧身後跟著周婉儀。

  洪流剛露出腦袋,就迅速地從上到下看了一遍洛英。洛平川揮起鍋鏟撲向婁文采,洪流此時一伸手就能拽住他,但卻任由鍋鏟重重打在婁文采的臉上。安巧拉開洛平川,嚷他:「這樣打,出人命的!」婁文采盯著洪流的制服又怕又氣,怕被穿制服的抓去,又氣穿制服的把餘墨放出來。

  洛平川喘著粗氣,看了眼洪流身上的制服,氣焰更加囂張,有恃無恐地揮舞著鍋鏟恐嚇婁文采:「狗日的!遲早弄死你!」洪流的眼神裡帶著似有若無的陰冷瞅著婁文采,婁文采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婁文采喪氣地看了眼洪流,怯怯地不敢跟洛平川硬氣,轉臉惡狠狠地盯著餘墨,學著洛平川的口氣,恐嚇他:「狗日的!遲早弄死你!」

  洛平川和安巧已在路上得知婁文采是認錯了人,錯把洛英認成了餘墨房裡的孟燁。他倆氣凶凶地瞥了眼滿臉是血怯站在一旁的餘墨,沒感謝他及時出手,也沒埋怨他。周婉儀跺著腳說:「都別報警了,就讓聯防隊給調解吧!接二連三來的警察,以後誰還敢來租房住啊!」洛平川又惡狠狠地盯著婁文采,揮舞著鍋鏟威脅:「狗日的!今晚就弄死你!」

  當晚,婁文采帶著麗影從獨步崗消失了,家什都沒拿,不知所蹤。

  無眠的夜,餘墨捧著《我的精神家園》走進樓梯口的公共廁所。廁所的木板上寫滿了廣告:刻章辦證、通下水道、小姐上門、快速放貸……

  廁所隔壁的小兩口,正悄悄地過著夫妻生活。除了鬆散的床架單調地重複著壓抑的吱吱呀呀,再無別的聲音。一聲嬰兒肆無忌憚的啼哭終止了重複單調的吱吱呀呀,緊接著便傳來女人哄孩子睡覺的吚吚嗚嗚。


  清晨,陽光強烈,傷疤在晨曦里赤身裸體,它的髒、它的亂,都不再有黑暗遮掩。屋頂上堆著散了架的破椅子和舊沙發,幾根掛滿衣服的晾衣繩交錯綁在鏽跡斑斑的鐵架子上,看上去像桅杆上掛滿彩旗的軍艦。

  餘墨正在尋找他晾曬了幾天的襪子,住樓梯口的女租客正穿著睡衣手拿胸罩和內褲往衣架上掛。兩人四目相視,沒有言語,沒有表情。

  眺望著遠處巨大的城市,身心俱痛的餘墨陷入了迷茫。他不知道離開報社還能做些什麼,除了寫文章和攝影,還有什麼謀生的技能。

  他想,總不能帶著樂器去乞討吧?在城裡活著,總得有份職業。

  這時候,餘墨終於想到了他的理想。這些年,他從來都沒忘記過理想,但也沒去追逐過理想。因為在他眼前,始終有比理想更現實的事。

  破解甲骨文是餘墨的夙願。他無法忘記,他的老教授白髮生彌留之際還老淚縱橫地惦念著尚有2500個重要甲骨文沒被破解。一番思考後,他決定追逐理想,為漢字溯源。他認為,有水有空氣有饅頭,就能活著。

  剛開始收集拓片,餘墨就察覺生殖器隱約有些灼熱痛癢。一開始他以為只是普通的皮膚病,到醫院後,醫生說是淋病,還好發現早。餘墨毫不懷疑是酒後風波里的胖女人傳染的,除了孟燁,他只碰過她!

  餘墨一邊治療淋病,一邊研讀羅振玉和王國維等前人的學術成果。

  自喝酒鬧出風波後,民房裡的女人們見到餘墨都躲著走,男人們也都對餘墨提高了警惕。整座民房裡都議論紛紛,有人造謠說餘墨和麗影原本就有不正當男女關係,還有人造謠說餘墨喜歡偷女人的內衣……

  躲在房間搞研究的餘墨,常去孤深巷的一家麵館吃飯,以前孟燁喜歡吃這家麵館的燴麵。聲名狼藉的餘墨,已不敢隨意在獨步崗拋頭露臉。

  餘墨喜歡跟麵館老闆陳淮南胡侃,激發研究靈感,順便看兩眼漂亮的老闆娘美娥,邊聽她數落陳淮南,邊思考甲骨文;或去麵館對面的豬肉攤找新認的老鄉馬三彪扯淡。陳淮南和馬三彪是相識多年的兄弟。馬三彪和餘墨結識,是因為餘墨給姐姐余秋雁打電話時,被馬三彪聽到了鄉音。

  搞研究之餘,去找馬三彪和陳淮南閒扯的日子沒過幾天,餘墨就在獨步崗待不下去了。有關他的謠言傳遍了獨步崗,已經沸反盈天。

  桂家承受不住輿論壓力,怕租客們搬走,又怕別的租客聽到風言風語不敢來租房。桂家的當家大叔半癱瘓,只能坐輪椅,當家阿姨得照顧他,他倆的兒子桂陽整天不沾家,只得讓兒媳周婉儀來給餘墨下逐客令。

  餘墨無奈卻又真切地發現,他在赤烏竟成了喪家狗,不得不搖尾乞憐,乞求周姐寬限幾個時日,等找到新住處就捲鋪蓋滾蛋。他想帶著一摞摞書回到荒原故土,可轉念一想,當年拼命讀書不就是為了走出荒原麼?

  來赤烏有些年了,認識的人也不算少,可此時餘墨唯一願意開口尋求幫助的只有新認的老鄉馬三彪。馬三彪的生活範圍只有豬肉攤、屠宰場和他不大的出租屋。很快,馬三彪就動員房東,清空了隔壁房間。


  馬三彪的隔壁採光很差,原是房東的兩個女兒養倉鼠的地方。房東的兩個女兒暑假開學後,結伴去了寄宿制貴族高中讀書,她倆養倉鼠的房間便空了下來。房東把鼠籠清理乾淨,噴了些消毒劑,餘墨看後很滿意。

  餘墨搬家那天,正逢桂胄去國外讀書。透過窗,餘墨看到桂陽的父親桂霖坐在輪椅上老淚縱橫,桂胄和周婉儀抱頭痛哭。桂陽的母親流著淚,神情複雜地看著周婉儀;桂陽站在一邊,神情複雜地看著全家人。

  此刻,整個桂家的情景,像極了一副別有深意的人物故事畫。

  餘墨又聽見洛英在房間裡抽泣。洛英讀高三時因病休學一年,返校後,正趕上高考改革。文科生洛英在不分文理的考場上成了瘸腿的馬。

  落榜那年秋天,洛英來赤烏,跟父母一起租住到桂家,轉眼六年多了。這幾年通過自學考試,她拿到了大專學歷,正在讀學士學位。洛英不清楚,租住在桂家的這些年,到底是善良的本心,讓她把桂胄當弟弟一樣關愛,還是女人天生具有母性,而她的母性泛濫到了桂胄身上。她只知道在自己生活的在鄉下,姐姐都會愛護弟弟;亦或這幾年,她或多或少把桂胄當成了房東家的少爺,亦真亦假地帶有一絲婢女的心態順從他或討好他。

  無論如何,在桂胄出國的時刻,洛英難以抑制濃烈的感傷。洛英的房間安靜下來後,兩個在桂家租住多年的老租客站在走廊里交頭接耳。

  一個說:「牢里那女人,命真好!在牢里蹲著,啥事不管,小桂子還能出國留洋!」另一個不屑地說:「考那點分還留洋?桂陽花了錢!」

  一個又說:「姓周的不容易,桂陽不務正業,這些年全靠她伺候老的,照顧小的。」另一個說:「姓周的,就是嘴賤!」兩個老租客並不清楚桂家舊事。餘墨後來知曉桂家舊事時,才懂桂陽母子此時複雜的神情。

  帶著累累傷痕和一摞摞書,餘墨離開獨步崗,搬到了孤深巷。

  新住處,除餘墨的房間外,其他房間的門整天都緊閉著。餘墨並不覺得鄰居們冷漠,他知道那些房間裡都有女人住著。若是敞開門,不大的房間也就沒了遮掩。彼此在空間上太近,只能用冷漠來做隔擋。孟燁在時,餘墨房間的門也緊閉著,門外的腳步聲總像是讓人不安地風聲鶴唳。

  餘墨的房間裡還是堆滿了書,牆上掛著吉他和他拍攝的照片。少了鍋碗瓢盆,整個房間看上去如同臥室在書房中,又如同書房在臥室中。

  餘墨把治療淋病的檢查報告,連同他多年來積攢的一摞火車票和汽車票等記錄他人生軌跡的紙片收到鐵盒裡。他也不清楚,為什麼喜歡收集這些憑證,或許是因為他是學歷史的吧。他不會想到幾年後,鐵盒裡一份記錄他人生軌跡的憑證,將會在一個女人的眼裡,成為他劣跡的鐵證。

  住在傷疤里,餘墨感覺很踏實。雖然在民房狹窄的空間裡,大家用冷漠來做隔檔,但在民房外,在傷疤的小街上,在城市邊緣,他們又都因為是外鄉人和農村人,彼此又有著天然的親切感。至少,眼神是平等的。

  傷疤里有老頭,有小姑娘;有西裝革履的,也有戴安全帽的。餘墨發現每個人都忙忙碌碌,只有他自己遊手好閒,不禁泛起離群的憂懼。

  餘墨經常嘰咕,人不能有太多選擇,選擇太多會糾結。就像面對赤烏,可以選擇留下來,也可以選擇離開。若選擇離開,又能去哪裡呢?無非去別的城市!去別的城市又會不一樣嗎?其實沒區別,無非是漂!

  他又想起圓臉青年王戰的話,「在哪混,不都一個毬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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