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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1:35 作者: 盧硯冰
  從獨步崗搬到孤深巷,餘墨的癔症越來越嚴重,他對遐想這副麻醉劑也越來越依賴。他在想,從獨步崗搬到孤深巷,能叫搬「家」嗎?

  他喃喃自語,可能「挪窩」更貼切!

  他只是在別人家裡築巢的燕子,只是真正的燕子不交房租。

  餘墨又感嘆起漢語言的精妙。對乞丐而言,夜晚回到橋洞或是這座城市的任意一隅都能叫回「家」,而「家」用英語來描述要糾結很多。

  「family?house?home?」他望著遠處的城市默念。家人在遙遠的西北荒原,眼前的房屋只是一個不帶任何情感聊以棲身的物理空間。

  突然,他的嘴裡蹦出:「room! single room!lonely room!」

  餘墨自言自語地大聲念英文,驚醒了他自己。他走出了遐想的世界,臉上火辣辣的。雖然形隻影單,他還是覺得無比尷尬又無比孤獨。

  更要命的是,他的髮小秦大川又不斷地打電話來找他借錢,還總是用固定電話,說是為了保密。秦大川的話很可憐,卻駭人聽聞,連走投無路這種話都說了。他還說如能逃離成都,想來投靠餘墨。餘墨說:「我自己還是在別人屋檐下築巢的燕子,不值得你千里迢迢來投奔!」

  掛斷電話,餘墨來到麵館,陳淮南的兒子陳金陽和馬三彪的大女兒馬詩嘉正趴在桌上寫作業,馬三彪的小女兒馬詩緗在無憂無慮地玩耍。

  「我看你,整天閒著不上班,你做啥的?」美娥滿臉納悶,「你不去上班,哪來的錢租房子,吃飯?炒股的?」餘墨紅了臉,一時語噎。

  「三彪說,他是作家!」陳淮南搓著手上的面從後廚出來說,「作家就得在家裡坐著!」美娥納罕:「在家坐著?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餘墨張口結舌,想解釋他不是作家而是學者,但學者兩個字他實在沒敢大言不慚說出口。馬三彪的媳婦納敏走了進來,美娥問:「你家小的明年也讀大班了吧?」納敏說:「哎!姊妹倆的學費,一年得上萬塊!」

  「婊養的赤烏!」美娥憤憤地說,「城裡人越有錢,上學還越不花錢,去上公家的學校。咱這些人越沒錢,越得花大錢上私人學校!」見納敏的表情苦大仇深,美娥又說:「暑假,金陽也得送到老家去上小學。」

  納敏臨走時,提了句:「說是這裡要拆,也不知啥時拆。」

  「船到橋頭自然直,」美娥惆悵地說,「走一步看一步!」

  為迎接寰球博覽會,赤烏宣布要消滅繞城高速以內的所有城中村。

  納敏剛離開麵館,美娥語重心長地教導起餘墨,「你看,在外面不好好掙錢怎麼得了?你又不是城裡人,年紀輕輕的怎麼敢混天撩日?」

  美娥提醒他:「五岔口有個人市場,你去看看,找點事干!」五岔口有個自發形成的職業市場,美娥不懂人力資源這些詞,也不認可在那找工作的是人才,所以不說人才市場或人力資源市場,乾脆說「人市場」。

  吃完美娥特意多放了幾塊羊肉的燴麵,餘墨跑到五岔口,只見很多人或三五成群地蜷縮在秋風裡閒聊,或孤零零地坐在報紙上發呆,或坐在三輪車上抖腿。大多數是年紀不小的漢子或婦女,也有一些小青年。

  站在五岔口,餘墨的鼻子發酸,在他犯了癔症的腦海里,那些滄桑的漢子都成了他的父兄叔伯,那些愁苦的婦女都成了他的姐嫂姑姨……

  見餘墨走來,那些人把手裡的紙牌特意地放到了顯眼位置,紙牌上寫著家電維修、木工、洗空調、保姆、發傳單、滅白蟻、搬家拉貨……

  見餘墨神色悲愴,幾個婦女悄悄地圍上來,小聲說:「老闆!你轉來轉去老半天,想找幹啥活的?我們哭喪、醫鬧都能幹!」見餘墨不說話,她們指著旁邊幾個青年又說:「他們能貼小廣告,也能上門討債。」

  回到出租屋,五岔口的畫面,還有美娥的那些「在家坐著?一個月能掙多少錢?」的話,在餘墨的腦海里不停地翻滾迴蕩。他開始懷疑和否定自己的選擇,在懷疑和否定中走向煩躁,又在煩躁中走向恐懼。幾千年前的象形符號,能研究出成果嗎?白髮生教授坐了一輩子冷板凳,窮其一生的學術成果,都還在學術界充滿爭議,至今都沒有明確的定論。

  小半年後,一頭長髮滿臉鬍渣的餘墨頹廢了。房間裡到處是喝空的礦泉水瓶,垃圾桶里塞滿榨菜包,書桌上還有半個啃剩的饅頭。報社發的安置費也花掉不少。算算房價,他的積蓄在南安鎮還買不到八個平米。

  故鄉!爹娘!漂泊!愛情!理想!生存!城市……這些抽象詞彙在餘墨的腦海里交錯纏繞,他瘋了,不停哭喊:「我沒資格追求理想!」

  「我是行屍走肉!」他捶打著牆壁歇斯底里,「我是孤魂野鬼!」

  歇斯底里中,他想起還該罵自己豬狗不如。是的,豬狗不如!他的爹娘還在荒原裡帶著他的小侄子,大哥餘波的墳上已荒草萋萋……他居然花著安置費去研究幾千年前的抽象符號,而不去忙碌,不去奮鬥!

  他用捶出血的手,在牆上寫了兩個血淋淋的字——理想。

  看著窗外的斷壁殘垣和冷雨里的枯枝敗葉,望著傷疤里忙忙碌碌的人,惶恐的餘墨盯著木窗里蠕動的螟蟲,吃飽沒事幹,竟思考起人生的意義。他認為,渾渾噩噩只知道忙忙碌碌的人,就是爛木頭裡只會蠕動的螟蟲,他們就像育嬰室里赤裸的嬰兒,吃飽喝足後便無欲無求地四處爬動。

  他的腦海里爬滿了各種蠕動的蟲,毛毛蟲、螟蟲、蛆……

  這些蠕動的蟲都赤裸裸的,在漫無目的而又倔強地蠕動,可長大後有的成了美麗的蝴蝶、有的成了卑微的螟蛾、有的成了嗷嗷飛的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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