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夕陽灣

2024-09-14 07:51:38 作者: 盧硯冰
  1

  花溪橫貫赤烏城南,因有名勝花溪飛雪,溪雪區故而得名。

  溪陽灣位於花溪和大運河的交叉口,自古為水路要津。在漕運興盛的年代溪陽灣是赤烏的水上門戶,也是商賈輻輳煙柳繁華的江南名鎮。

  解放前,溪雪區原叫花溪縣,溪陽灣是縣政府駐地。解放後,縣政府搬到了夕陽灣北面有火車站的金昌。再後來,溪陽灣人熱火朝天地掀起了填河修路和埋灘造田運動,沿河的許多明清建築,幾乎被破壞殆盡。

  近二十年來,赤烏迅速崛起時,也是溪陽灣日益衰老時。赤烏已發展為新興的現代化都市,金昌火車站也搖身一變成了赤烏南站。溪陽灣的年輕人紛紛到金昌定居,溪陽灣只剩下不願搬走的老人和一片片老房子。

  溪陽灣人當年改造的農田,而今成了國家基本農田,是橫亘在溪陽灣和主城區之間的斷裂帶,更是阻擋溪陽灣融入主城區的天然障礙。

  就這樣,溪陽灣既沒像烏鎮和周莊那樣因遠離城市,歷史建築保存完好而成為聞名遐邇的古鎮,也沒像金昌那樣近水樓台融入城區。反而淪為既不現代也不古典的邊緣小鎮,因到處都是老人,又被謔稱為夕陽灣。

  這幾年,夕陽灣隱約有枯木逢春的跡象。因為夕陽灣離城區說近不近,說遠也不算遠,不少人貪圖這裡的老房子售價實惠,租金低廉,紛至沓來或買或租,安居下來。他們像嫩綠的藤條,纏繞在夕陽灣這棵老樹上。

  陳淮南的媳婦美娥,有個做護士的堂姐美月住在夕陽灣。美月說夕陽灣有所民工子弟學校,招收農村戶口的孩子。孤深巷被拆後,陳淮南和美娥帶上馬三彪一家,馬三彪又帶上老鄉餘墨,結伴來到了夕陽灣。

  幾年前,赤烏整合市屬幾家醫院的中醫科室,在金昌合併組建了新的赤烏中醫院,作為江東聯合大學附屬醫院。美月跟著所屬科室來到金昌,因吃不消金昌的高房價,只得和老公先在夕陽灣買了套老房子定居。

  餘墨在報社工作時的老領導簫曉,在夕陽灣有套老房子,以友情價租給了他,供他研究甲骨文。蕭副總編有些情懷,而餘墨有些安置費。或許,他對餘墨的離職也有些歉疚吧!畢竟,當初來送傘的孟燁也驚艷了他。

  蕭曉租給餘墨的房子靠近花溪支流,打開窗,便是小橋流水。

  即便如此,餘墨住在夕陽灣的日子還是很難受。因為目光所致,全都是老人,開小賣鋪的是老人,開理髮店的是老人,商場裡的導購是老人,花溪邊坐滿了打牌的老人。見到頭髮沒全白的,都算見了年輕人。

  在夕陽灣,稀稀落落的青年人擦肩而過時,眼神里無不閃現著遇見同類的親近感。在夕陽灣,餘墨對每一個單獨的老人都不反感。但是,當他的視線里總是擠滿老人時,劇烈的不適感從他的視網膜震顫到心窩。

  夕陽灣里講方言的老人提籠遛鳥或種花養草,講普通話的年輕或不再年輕的人早出晚歸披星戴月。餘墨喜歡夜間搞研究,白天睡醒後出門。

  年輕人白天都在市區上班,餘墨是個惹眼的存在。對門的遛鳥大爺,經常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心想他年紀輕輕的,怎麼也遊手好閒?

  剛搬到夕陽灣,餘墨偶然看到了周婉儀的老公桂陽,只是沒看到他停在花溪邊的車裡,依舊還坐著那個眼角下有顆淚痣的漂亮女人。

  夕陽灣文化底蘊厚重,房租又便宜,很多貧窮的書畫家和青年攝影師聚集在這裡,其中就包括桂陽的幾個文朋畫友。桂陽和幾個文朋畫友坐在花溪邊的條凳上,喝著茶探討藝術。長著淚痣的漂亮女人,像只溫順的貓,走過來偎在桂陽旁邊,不怎麼說話,只安靜地看著花溪的夜色。

  長有淚痣的女人叫李颯。上蒼或爹娘在彩雲之南的山水裡賜給了她一副精美的皮囊。她長大後,帶著精美的皮囊,離開美麗貧窮的山水田園,來到了赤烏這座光怪陸離的大城市,最早的職業是理髮店學徒。

  一個經常保養頭髮的貴婦,很欣賞她丰韻裊娜的身姿、俊俏的臉和清澈純真的大眼睛,便請她給自己的網店拍了幾組時裝廣告。

  李颯驚喜地發現,在城市,曼妙的身材和俊俏的臉也能掙錢!

  而她早就厭倦了在理髮店門口集結列隊喊口號,然後像婢女一樣服侍客人的日子。於是,她辭去理髮店的工作,決心去做專職模特。

  原本,她在赤烏很迷茫,自從有了做模特的理想,她仿佛看到了一束指引她留在城市的光!她渴望留在城市!剛入行,她接的拍攝邀請不多,沒有固定收入,後來經老鄉介紹,去了一家生產桶裝水的工廠找了份工作。不到一個月,水廠里殺菌消毒的過氧乙酸和清洗水桶的氫氧化鈉,就在她的手和臉上留下十幾處灼傷。她離開水廠後,又到一家布藝廠干擋車工,在充滿機油味的車間裡,她白皙的皮膚變得暗黃,汗漬和染料讓她的臉上不斷冒出或痛或癢的痘和斑,就連原本緊緻的肌膚也松垮下來。

  她很痛苦,在做模特的理想面前,做女工就是在摧毀做模特的身子!李颯離開布藝廠時,因沒做滿一個月,連一毛錢的工資都沒拿到。身無分文的她,只能跑到火車站的候車室里遮風擋雨。餓了幾天後,經過一番無奈地掙扎,通過新興的手機社交軟體,她做了一次有償的性服務。

  往後,有償的性服務,成了她的兼職。她不固定在酒店或洗浴會所,也不去站街,因為是兼職,她只精挑細選地做富人的生意。她慢慢地有了穩定的客戶群,也就隨之有了穩定的收入。有了穩定的收入後,她常去高檔美容院保養她的肌膚,並堅持不懈地去健身房塑造她的身材。如今她已經分不清模特和有償的性服務,到底哪個是兼職,哪個是主業。

  或許對她而言,兼職和主業都只是途徑而已,留在城市才是目的。

  夜,本該是靜謐的,但在夕陽灣這種靜謐常被哀樂打破。特別是從去年的深秋到年後的初春,夕陽灣幾乎隔三差五就會響起哀樂。

  元宵節過後,夕陽灣的哀樂此起彼伏。本該伏案研究拓片的餘墨被不絕於耳的哀樂吵得心煩意亂,只得走出房間,沿著花溪漫步夜行。

  寒夜裡,花溪邊零星的老建築,青磚素瓦掛著紅燈籠,很瘮人。

  「哀樂最好天天別停,老東西們全死光,夕陽灣就年輕了!」一個女青年比冷風還涼的聲音,飄到餘墨的耳朵里,他打個寒顫,毛骨悚然。

  女青年絕望地嘶吼:「到處都是老人,到處都是死屍的氣味!」


  另一個女人說:「聽我老公講,赤烏要建設溪陽灣人文古鎮,很多老房子都要被拆掉,建圖書館、文創園和民宿。還要再挖幾條河,建幾座橋和亭台樓閣,不知道能不能拆到我們那幢!說是要迎接寰球博覽會。」

  「嗯。」女青年冷笑一聲說,「這兩年,因為寰球博覽會,赤烏的房子是真俏!過段時間我得去城北了,公司說派我去城北當店長。」

  春寒料峭,哀樂低回,兩個女人陰柔的聲音絮絮叨叨。直到幾處哀樂全都停息,餘墨才回到住處,拿出手機,跟兩千公里外的姚瑤閒聊。

  兩千公里外的姚瑤,是一個在西部小縣城長大,在市里讀了幾年師範又回到小縣城工作的大齡女青年。嫁不出去,或不嫁出去,是因為她一直還有個未泯的夢想,在外面的世界。姚瑤還不甘心,這一生就在西部的小縣城裡出生長大,然後再在西部的小縣城裡衰老死掉。生活在東部大城市的餘墨是她的一扇窗口,一扇窺視外面的世界和沿海大城市的窗口。

  西部小縣城與東部遙遠海岸線之間廣闊的山川平原,被姚瑤當成是纏繞在她身上的厚厚的繭,她在刻苦地修煉。她在等,破繭成蝶的那一天,揮舞著美麗的翅膀,到東部的海岸線來看金色的沙灘和藍色的大海。

  在中國的網際網路時代還方興未艾時,餘墨帶著對網際網路的新奇在一個無比寒冷的冬夜,通過網際網路結識了姚瑤。那個冬夜,他倆熱情似火地聊到了天亮,雖然他倆聊的都是些不咸不淡又可有可無的話。那時候生活在西北農村的餘墨,接觸電腦的機會很少。他每次偷偷地拿著飯錢去集市上的黑網吧里,坐在破舊的桌上型電腦前敲鍵盤,都是為了找姚瑤聊天。

  那時候,姚瑤已經是後青春期,餘墨還正是青少年。餘墨清楚地記得,在初中校園的集體宿舍里第一次遺精,就是因為夢到了姚瑤姐姐。

  在餘墨對愛情還很懵懂的時候,一廂情願地把姚瑤當成了初戀。

  那時候,餘墨以為網際網路就是用來看新聞或者聊天的。黑網吧里幾台破舊的電腦,是他在荒原里了解外面世界的望遠鏡。那時候,餘墨對姚瑤充滿了各種美好的幻想,就像他對外面的世界一樣,滿心憧憬。

  在往後的漫長時光里,他倆一個在西北,一個在西南,各自行走在自己的人生軌跡上。慢慢地,由不常聊直到不再聊。這些年,他們一直都還躺在對方的好友列表里,彼此成為緘默的也素未謀面的「好友」。

  他倆都沒想到,沉寂多年的交往,多年以後會被再次激活。

  孟燁走後,餘墨對愛情變得卑怯又多疑。他只能到曾經美好的過往裡去尋找慰藉。在移動網際網路已經如火如荼的時代,親筆信反而成了他倆交往的重要方式。他們給彼此寫信,有時也相互寄些小物件。也許他們都覺得在字節跳動的時代里,手寫的文字更有質感,也更有溫度吧!

  手機那邊的姚瑤,突然說她困了。她也只能這麼說,因為她同居已久卻不甘下嫁的男友回來了,她不敢再拿著手機陪餘墨繼續聊天。

  跟姚瑤說完晚安,餘墨拿起枕邊書看著看著,眼皮發澀入了夢。

  三更夢醒時,餘墨聽到對門大爺養的鳥叫聲悽厲。之後的幾個夜晚,大爺養的貓又嘶啞悽慘地叫個不停,慶幸的是那幾隻鳥安靜下來了。


  過了春寒,餘墨做甲骨文研究時,偶爾會聞到死老鼠的味道。

  他把已經研究多年的兩個字,寫成學術論文發給了大學老師白夢祺,也就是白髮生教授的女兒。白老師說,餘墨的觀點很新穎,學術價值很高,並答應托關係,幫他聯繫學術期刊,還鼓勵他做學術研究要坐得住冷板凳,耐得住寂寞。她又說,為漢字追根溯源,是無比光榮而高尚的使命。

  然而,白老師自己並沒繼承父親白髮生教授的衣缽,埋頭研究甲骨文。她早已經改行研究影視文學了,正為評副教授職稱,埋頭編寫學術專著,而且一眼都沒看過餘墨的論文。但是,她確實打開電子郵箱,隨手把餘墨的論文轉發給了白髮生教授生前最得意的弟子劉柒,也就是她老公。

  本著弘揚漢字文化的情懷,餘墨寫了篇關於甲骨文的趣味短文發給了他的老領導蕭曉。幾天後,蕭曉打來電話,叫他把稿子再潤色下,然後問他願意花多少錢買版面。餘墨一咬牙,說絕對不能超過三千塊。蕭曉又問,對門的大爺最近有沒有出門遛鳥。餘墨才猛然想起,很長時間沒見過大爺出門遛鳥了。蕭曉說,要不你出門旅個游?餘墨似乎明白了什麼。

  死者是蕭曉的舅舅,無兒無女,跟蕭曉的母親老死不相往來。

  次日,蕭曉去五岔口雇來幾個雜工,打開遛鳥大爺的門。大爺的貓吃掉了大爺的鳥,咬破紗窗跑了,只留下大爺腐爛的屍體。蕭曉低調地安葬了遛鳥大爺,沒有哀樂,沒有花圈,沒雇哭喪的婦女,悄無聲息。

  幾個雜工清理掉鳥籠和貓窩,又用膩子粉把房子粉刷一新。

  蕭曉說,夕陽灣的年輕人都很埋怨上一輩人,若不是他們當年埋灘造田破壞那麼多古建築,夕陽灣絕不至於淪落成現在這幅破樣子。餘墨無法透過蕭曉的淺黑色鏡片,看清他的眼神。蕭曉曾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但他不想暴露心靈。所以,總戴著一副淺黑色的眼鏡來遮擋眼睛。

  送走蕭曉,餘墨卑謹地給白老師打了個電話。白夢琪趕緊聯繫劉柒,劉柒說論文已經給了期刊,到夏天才有音訊。其實,劉柒已無奈地把餘墨的論文親自修改一番,給他的一個女研究生當畢業論文了。劉博士每年難得招到幾個研究生,如果不能讓他們順利畢業,他自己就得失業了。

  初夏,餘墨的情緒接近崩潰了。早晨的公園裡全是打太極拳的老大爺,晚上的小廣場上全是跳廣場舞的老大媽,甚至去奶茶店裡喝奶茶或是去咖啡館裡點杯甜品,他的視線里也都是老人。他被衰老的氣息包圍著。

  他想起柏楊的醬缸,想起聞一多的死水,他的癔症加重了。他沒等來論文的沒任何音訊,劉柒也沒耐心再騙白夢琪了,乾脆說稿子質量慘不忍睹被拒稿了。白老師只得耐心地給餘墨回了封郵件,說社科論文的評判標準很主觀云云,叫他別灰心。讀完郵件,餘墨的研究熱忱徹底涼了。

  在他的癔語裡,他成了醬缸里的蛆,成了死水裡的蛤蟆。

  在餘墨的情緒低落到極點的時候,他的對門搬來一個表情冷冰冰的職業裝女青年。在她清秀的面孔和香水味里,餘墨嗅到了久違的清新。

  夏末,赤烏飄起第一片落葉時,餘墨的趣味小短文在他曾工作過的金陽報業副刊上發表了。報紙已無人問津,版面費卻整整三千塊。

  餘墨捧著刊登他短文的報紙跑到河南麵館,馬三彪、納敏還有陳淮南都用崇敬的目光看著他。美娥問:「發表這個,報社能給多少錢?」


  餘墨瞬間羞紅了臉,張口結舌地說:「給不了多少,五百!」

  美娥問:「那你一個月能寫幾篇?」

  「寫不了幾篇,」餘墨望著殘陽說,「看研究狀態吧!」

  離開麵館,餘墨扔掉舊手機,買了台智慧型手機,把幾篇半途而廢的論文和幾摞關於甲骨文的學術資料束之高閣,開始研究怎麼寫簡歷。

  來到赤烏這麼些年,餘墨走出夕陽灣無奈地發現,這座巨大的城市竟然有點陌生。他的腦海里又爬滿了蠕動的蟲,毛毛蟲、螟蟲、蛆……

  在他眼裡,洪流和桂胄是毛毛蟲,能變成美麗的蝴蝶。他不是毛毛蟲,變不成美麗的蝴蝶,但他也不能接受自己是蛆。餘墨想通了,他是一隻寄生在城市裡的卑微螟蟲,既是螟蟲,就必須得忙忙碌碌地蠕動起來。

  只有不停地蠕動起來,才不會無聊地為生為螟蟲而怨天尤人。只有不停地蠕動起來,才能羽化成會飛的螟蛾,揮著翅膀像蝴蝶一樣飛翔。

  在夏末的尾巴里,餘墨找到了新工作,開始了新的生活。

  通過面試那天,餘墨冒著雨,向夕陽灣騎行。雨點打濕了他的眼鏡片,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風雨中,很多施工圍擋上都寫著「建設美麗新赤烏,迎接寰球博覽會」。風雨中,秦大川又打來電話,說想來投靠餘墨。

  餘墨乾脆地說:「來吧,一起混!好歹有個伴。」這個混,讓餘墨想起年少時和秦大川在斷流的河床上,看到過的幾條在泥水裡掙扎的魚。

  驀然回首,餘墨發現來南方讀書時,在火車緩緩啟動的那一刻,他就走上了一條與荒原故土漸行漸遠的路,也從那一刻起跟秦大川走散了。

  回到夕陽灣,餘墨想去找馬三彪閒聊幾句,告訴他自己找到了新工作。到了豬肉攤卻只見納敏一個人哭喪著臉,心事重重地站在桌案後發呆。

  餘墨想悄悄離開,卻被納敏看到了,只得問:「嫂子,哥呢?」

  納敏放下鋼絲刷,想擠出一絲笑卻擠出了眼淚,哽咽著說:「進去了!」餘墨驚慌地張大嘴巴:「哥咋啦?」納敏說:「等他出來,自己問!」

  餘墨來到河南麵館要了份燴麵,只見美娥鐵青著臉,穿著圍裙一個人忙前忙後。餘墨拿起筷子,無精打采地撿著碗裡的海帶絲,突然聽到麵館外傳來女人的哭喊聲:「天天被你欺負!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餘墨放下碗,看見一個白胖的女人正在追打一個瘦黑的男人。

  美娥瞥了眼門外,輕蔑地罵了句:「婊子!」餘墨定睛一看,那女人竟是酒後風波里的胖女人,那個瘦黑的男人正是婁文采。婁文采是個經驗豐富的醫院護工,離開獨步崗後,在一個老工友的介紹下,又來到赤烏中醫院做護工。因夕陽灣房租便宜,他便帶麗影在夕陽灣落了腳。

  婁文采的老家盛產醬香酒和黃牛肉。只是,他在赤烏喝不起醬香酒,也吃不起黃牛肉,他愛喝赤烏本地生產的天行健牌保健酒。婁文采年輕時在老家種田,還娶了個漂亮的小媳婦。他不捨得讓媳婦幹活,只讓她在田間地頭放牛。他一把泥一把汗地在田裡勞作,再苦再累,只要看到媳婦和牛在美麗的夕陽下悠閒漫步,他就渾身充滿力氣,咧嘴嘿嘿笑。

  有一天,他踏著夕陽疲憊地回到家,見牛橛子上沒拴著牛,媳婦也沒像往常那樣,在家裡燒鍋做飯。村里人都說,他的媳婦賣了他的牛當路費,跟她的遠房表哥去新疆拾棉花去了。婁文采步行趕到縣裡,坐汽車到市里,再從市里坐火車追到了烏魯木齊,又從烏魯木齊追到了阿克蘇。

  其實,婁文采的媳婦沒去新疆。她的遠房表哥穿著時髦的皮夾克給她講廣東就是天堂。她確實被帶到了天堂,一家叫浪漫天堂的歌舞廳。

  婁文採在新疆沒找到媳婦,還攢不夠回家的路費,便跟著幾個河南婦女進了一家生產醫用棉球的工廠。九十年代末,廠里收到一筆來自赤烏的大額訂單,為慎重起見,廠長決定派婁文采跟車押貨,到赤烏收尾款。

  交完貨,老實巴交的婁文采拿著支票去給廠里匯款,結果銀行的工作人員竟當場報了警,說他涉嫌偽造支票。從派出所出來後,婁文采見赤烏氣候宜人,再想想是廠里被南方人給騙了,他自己問心無愧,便自費給廠里打了個長途電話報告情況,然後就心安理得地留在赤烏不走了。

  他只知道自己坐了幾十天火車才到阿克蘇,從阿克蘇到赤烏又坐了幾十天火車,便以為從赤烏回家得坐幾十天加幾十天火車。他聽人說赤烏離海很近,竟以為到了天涯海角,回老家的念頭被遙遠的距離撕得粉碎。

  後來婁文采不年輕了,在洗腳店裡遇到了麗影。麗影長得有點像他當年的小媳婦,就是胖了些,便下班後經常踏著夕陽的餘暉光顧她。麗影見婁文采對她還不錯,心想自己在赤烏也孤零零的,便跟了他。哪知婁文采喝了酒時常打她,有時打完她又會掉著眼淚給她抹藥擦傷。在獨步崗被餘墨的酒後風波連累後,婁文采更是隔三差五喝完酒就揍她一頓。

  麗影是婁文采的老鄉,排行第五,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她到了吃壯飯的年紀,被父母托遠房親戚,準備帶到蘇北和魯南一帶賣掉。

  遠房親戚帶著麗影,坐火車到婁底時,見她溫順又憨厚,於心不忍,就又下車將她帶了回去。麗影剛進家門,父母抱著她又哭又罵:「五丫呀,能吃飽飯的地方你不去,你又死回來幹嘛!」麗影說:「我回來,不吃飯,就算餓死,也死在家裡。」這句話是遠房親戚在回來的路上教她的。

  回到家的麗影,看到哥哥和姐姐個個面黃肌瘦,兩個姐姐因常年下田干農活,看起來像是兩個老婦女。遠房親戚說過,兩個姐姐這個模樣帶出去賣不到好價錢。後來,麗影的兩個姐姐嫁到了周邊的兩個村,給家裡的兩個哥哥每人換了個媳婦回來,而麗影嫁給了鄉里開中藥館的厲醫生家的駝背兒子,一來厲家能吃飽飯,二來麗影的爹娘欠了人家不少藥錢。

  當婁文采和麗影相互罵罵咧咧,再次路過麵館時,美娥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又罵:「婊子!」她第一次罵,餘墨以為她心情不好,在瞎罵。

  聽她又罵,餘墨犯了嘀咕,抬頭問:「那胖女人幹啥的?」

  「幹啥的?」美娥沒好氣地甩了句,「岔腿賣屁股的!」餘墨嘴裡的湯嗆到了肺里,痛苦地回憶起酒後風波,仿佛兩腿間又開始灼熱痛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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