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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3:49 作者: 盧硯冰
  春節時,餘墨收拾東西準備回荒原,李颯執意要跟他回去。

  「你非要跟著,我也攔不住。」餘墨沒答應,只是拒絕得不徹底。

  回到荒原,沒人懷疑餘墨和李颯是恩愛的情侶,都為餘墨感到高興,他終於帶回來一個美若天仙又充滿書卷氣的媳婦!也紛紛傷感余逢漢夫婦若能多活幾年,就能親眼看到餘墨娶妻生子。也沒人質疑餘墨為什麼不披紅掛彩地跟李颯辦婚禮。畢竟他的父母和年幼的侄子,都才過世。

  在隆冬的荒原上,未謀面的人都對李颯很親熱。因為他們都把李颯當成了餘墨的媳婦,自然就把她當作了弟妹、妗子或嬸子。而李颯無論神情還是言語,都沒否認。餘墨也只能假裝默認,不然解釋起來很費勁。

  巨大的暖意驅散了寒涼,李颯多麼渴望,往後餘生能隱匿在她和餘墨組成的小家裡為他洗衣燒飯。穿梭過不夜城的無數個夜,她何嘗不知道,只有愛人的懷抱和家裡熱氣騰騰的飯菜,才能驅散人世的寒涼!

  初三早上,甘水仙和幾個嬸子大娘自發來到餘墨家裡,給李颯端來兩個紅瓷碗,一碗裝著大棗花生桂圓蓮子,一碗裝著沒煮熟的麵條。

  甘水仙把沒煮熟的麵條夾到李颯的嘴裡,問:「生不生?」李颯嚼著沒生硬的麵條連說:「生!生!」她們問:「生幾個?」李颯紅了臉。

  就這樣,餘墨眼睜睜地看著家族裡的嫂子和嬸子大娘們,強行為他和李颯辦了場「婚禮」!她們是好心,都可憐餘墨不能披紅掛彩地大操大辦,但她們作為家族的女性長輩,覺得沒儀式不像話,對不起女方。她們都為簡單潦草的婚禮感到難過,紛紛紅了眼圈,默默地向餘墨點點頭。

  甘水仙幾個走後,李颯看著紅瓷碗,好奇地問:「三嫂和幾個嬸子大娘一大早端紅瓷碗,跑來幹嘛?是你們這邊過年的習俗?」餘墨沒說話,李颯看了看紅瓷碗裡的大棗花生桂圓蓮子,明白這是早生貴子的意思!

  沒等餘墨緩過神,余逢唐就挎著扎有紅布的籃子,帶著家族的男性長輩余逢宋和余逢元來到了院子裡,籃子裡裝著紙錢。事情鬧大了,他們這是要帶餘墨和李颯去祖墳上壓紅紙!按照荒原的習俗,在祖墳上壓了紅紙就算是完成了新人的「認墳」禮,也就意味著餘墨把李颯娶進門了!

  看著餘墨爛白菜似的臉色,李颯也猜到發生了什麼。她心裡五味雜陳,很想解釋執意跟他回來過年,真不是故意下套,要來導演這場戲!

  餘墨板著臉,行屍走肉般跟在家族的長輩身後出了院門。

  認墳是認父母和祖父輩以上先人的墳。白髮蒼髯的家族長輩帶著餘墨和李颯跪在祖宗墳前,以衰老之軀行子孫之禮。李颯跟著三位長輩在每個祖宗的墳頭都畢恭畢敬三揖九叩,餘墨麻木地模仿者他們的動作。長輩們沒察覺到餘墨的異常,都以為餘墨是在為父母兄長和侄子傷心。

  三位長輩看著李颯,說:「咱老余家,來了個懂禮數的媳婦!」

  認完墳,長輩們說了很多祝福的話,又以家族長輩的身份替代餘墨死去的爹娘,叮囑他倆在外安分守己。已盡到帶領新人完成認墳禮數和責任的家族長輩顫巍巍地回去了。餘墨和李颯面對面站著都不言語。許久過後,李颯才哽咽著說:「跪了你家的祖宗,我就是你家的人,而你往後無論把我當做什麼人,我都無所謂!但是,我會對你盡到妻子的責任!」

  餘墨什麼話都沒說。李颯不知道,他是拒絕了還是默認了?

  餘墨獨自走到大哥墳旁揖禮下跪,到侄子的墳上時,餘墨被墳上的幾件衣服驚呆了,那幾件衣服正是黃靈雀帶去過鬼城的。衣服經過風吹日曬雨淋已經掉色,滿是黃土,但還能看到一件衣服上繡著唐老鴨。

  看到滿是黃土的唐老鴨,想到黃土裡的侄子,餘墨哭成了淚人,不管李颯怎麼安慰,都止不住眼淚。離開荒原十幾年,有能力帶他離開荒原了,他卻已埋在了荒原。餘墨也給夭折的侄子揖禮鞠躬,雖然他是子侄輩。

  餘墨又回到爹娘的墳上失聲痛哭。李颯也跟著跪下,眼淚順著俊俏的臉滴到荒原的黃土裡。餘墨站起來拍掉褲子上的泥土時,李颯還在跪著,跪在荒原的泥土裡,向荒原謝罪,向祖宗謝罪,向餘墨的爹娘謝罪。

  如果只是跟餘墨在一起作「伴」,她心裡不會有這種濃烈的負罪感,但以媳婦的名義,在他家長輩帶領下,跪了他家祖宗和父母,即便受過高等教育,李颯的心裡仍充滿負罪感。這負罪感感不來自大學課堂,而來自她出生成長的那片山水田園,是娘胎裡帶出來的最原始的善惡之心。

  其實,娘胎裡帶不出善惡,帶出來的只是一個血淋淋的沒有任何善惡的無辜赤子。每個赤子,來到這寒涼寡淡的世界都會啼哭,無論這個赤子是在皇后公主貴婦的子宮裡孕育,還是在宮女奴婢娼妓的子宮裡孕育。

  子宮不孕育假醜惡,也不孕育真善美,只是人生的起點,或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或侯門王室,或市井鄉間尋常巷陌,或貧苦之家。

  三月初,周婉儀子宮裡的孩子一聲啼哭來到了這個世界。男嬰的眼神跟當年秦大川來到赤烏時充滿血絲的眼睛一樣,閃爍著激情和倔強。

  周婉儀不再瘦尖高挑,富態了,臉上掛滿慈愛。面對周婉儀懷裡的男嬰和她的財產清單,一而再又再而三創業失敗的秦大川,在孩子那裡看到了第四創業的機會。他抱著懷裡的兒子思忖,不是千金也是千金!

  「你爹夢寐以求的,竟是你與生俱來的!」秦大川抱起兒子說。

  「因為他生在周婉儀的子宮裡!」周婉儀滿臉幸福和得意。

  孩子出院後,秦大川約繆論和餘墨喝咖啡,給兒子取學名。秦大川給兒子想不出好名字。出生證上,周婉儀給孩子取了個秦小川的乳名。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餘墨和秦大川,繆論和花不語等,每個人都知道其他人的故事。人天生喜歡聽故事,也喜歡講故事。無非是你和我在一起講他的故事,我和他在一起講你的故事,你和他在一起講我的故事。

  繆論笑了笑說:「要不,給孩子取名秦二世吧!」

  秦大川和周婉儀一臉茫然,而餘墨撲哧一聲笑了。秦大川再不懂歷史,也知道胡亥不是好東西,暗罵狗操的繆論,居然不尊重他的兒子。

  「大川,你家祖上十八代都是農民,你兒子一出生就是市民!你白手起家有開創之功,當稱秦一世!所以繆兄才給你兒子取名秦二世!」


  「瞎扯淡!」秦大川顯然不高興,「你倆換個思路再想想!」

  「秦二世挺好的!我的名字原來叫周萬一。」周婉儀說完,見秦大川的臉色有些難看,就順從他的意思說:「請兩位叔叔再想想!」餘墨當然知道秦二世只是開玩笑,但他認為繆論思路可取,開始皺眉思索。

  餘墨說:「祖有功,宗有德,就給侄兒取名叫秦有德吧!」周婉儀高興起來,抱著兒子歡呼:「秦有德!好!」餘墨解釋:「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繆論被餘墨一本正經的解釋給逗樂了,笑而不語。周婉儀一聽古語裡還能找到「有德」兩字更開心了,誇讚餘墨真是文化人!

  繆論補充:「是故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這孩子取名有德,就字兼才吧!」周婉儀聽謬論和餘墨一番詮釋,認為秦有德這個名字很有好,秦大川不置可否。

  周婉儀知道李白字太白,也還能記得關羽字雲長。餘墨和繆論給孩子取名又取字,周婉儀覺得余叔和繆叔對孩子寄予厚望。她對之前的囂張跋扈有些不好意思,認識到原來曾經的租客真的都是文化人。但是周婉儀又覺得納悶,這兩個文化人加上那個畫家為啥都鬱郁不得志呢?文化人和藝術家不應該都很體面很有錢嗎?怎麼偏偏這幾個,就混成了租客?

  給秦大川的兒子取完名字,餘墨回了陌上花公寓。李颯不知道跪了餘墨家的祖墳後,算不算他的媳婦。餘墨沒有明確承認過,但從荒原回來後,他也沒明確否認過。或許他們會一直這樣,就在雲裡霧裡共度此生。

  秦大川已經不住在鬼城了,周婉儀有的是豪宅給他住。花不語已經去何菇的住處附近重新租了房子。鬼城裡,如今只剩下繆論一人。

  繆論匆忙地回到鬼城,跟柳月一起研究,怎麼搞國民記憶錄。

  柳月有錢有理想,而繆論有情懷有史學功底。兩個人沒有太多閒言碎語就一拍即合。有了柳月參與,國民記憶錄的設想已不再只是設想。

  兩個人經過短暫討論,很快就確定好了分工!繆論負責撰寫文字部分,柳月負責拿攝像機記錄影像。這樣,將來的國民記憶錄,既有史學水準過關的文字敘述部分,又有翔實的記錄影像。計劃很完美!

  兩個人連夜在地圖上規劃完尋訪路線,繆論打電話給爹娘,說他已經辭去了傳媒公司總編輯職務,在「國民記憶基金」支持下,被聘請為專家,負責搜尋整理並記錄關乎民族痛癢的大事件中小人物的微觀史。

  繆千里雲裡霧裡,聽說兒子當了專家,更有出息了!很高興!但他反對國民記憶錄這個名字!這個參加過對越作戰的老農民,聽到國民兩個字就想到國民黨,而國民黨是反動派!他告誡兒子千萬不能犯錯,在電話里詢問繆論能不能跟組織申請,改叫人民記憶錄?繆論說:「能!」

  掛了電話,繆論就開始收拾行囊,裝好筆記本電腦和錄音筆。

  柳月回家後,找房產代理公司簽了份整租協議,將所有的房子都整租給了房產代理公司。然後也開始收拾行囊,帶上攝像機和麥克風等。

  兩個人準備先飛到黑龍江,從東北開始,然後再華北再華東再華南再西南再西北再華中。以後,他們就邊旅行邊工作,常年吃住在外了。

  繆論依舊鄙視秦大川,認為周婉儀只是秦大川為追趕時代搭乘的便車,而他跟柳月卻是珠聯璧合!秦大川是賣身求榮,而他卻是為國獻身。

  繆論最欽佩的還是餘墨,因為他娶了李颯。不禁嘆息自己只是假文人,而餘墨才是真風流!他期望,餘墨能儘快續寫完他的長篇小說。

  出發前,繆論抑制不住傷感,很牽掛花不語。他的父親破產進了監獄,他又只會作畫不會賣畫,還難以自拔地愛上了曾經的後媽。繆論決定先去看看花不語,然後再跟柳月去一蓑煙雨任平生,記錄國民記憶!

  按照花不語給的地址,繆論在一個農貿市場外,找到了一家叫多米諾的美術培訓班。桂陽正在培訓班門口的小街上散發招生傳單。等不到黃靈雀歸來的桂陽,也留起長發,拜花不語為師,探索實踐艱苦美學了。

  繆論站在培訓班外,看到培訓班裡已經有了不少學生,何菇的兩個孩子也坐在培新班裡寫作業。看著那些孩子,繆論發現花不語其實也是個從來都沒有長大過的孩子!他長發下的眼睛天真爛漫,還有些靦腆。

  花不語正拿著一個蘋果,給幾個青年學生講靜物素描。那個幾個青年學生的年齡,像是高中生的樣子,應該是明年要參加高考的美術生。

  繆論沒打擾花不語的教學,含淚笑著,放心地走了。只聽身後桂陽在賣力地喊:「著名畫家花不語的美術班招生啦!有素描!有彩鉛!有油畫!有國畫!有水彩!來來來!這位家長,帶孩子進來了解下!」

  桂陽這個不再年輕的浪子,終於回歸了他業餘畫家的本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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