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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舊夢新生

2024-09-14 07:53:47 作者: 盧硯冰
  1

  當你夢到一個人的時候,你的大腦在提醒你,你念想著那個人也在忘記那個人;而當你夢到故鄉和童年的時候,你的大腦在提醒你,你懷念著故鄉和童年,而故鄉和童年的記憶也正在你的腦海里逐漸消失。

  餘墨在大西北的荒原里生活了整整十八年,離開荒原故土來到城市,也快十八年了。他在城市生活的時間,即將超過在鄉土生活的時間。

  他覺得,荒原故土的十八年很漫長,很久才走出荒原。

  他發現,離開荒原故土的這些年,卻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

  三十多歲,不老不少的年月,冥冥之中,似乎是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又不曉得什麼時候會結束的人生行程的一個節點。在這個節點上,餘墨經常在城市裡夢到荒原故土和荒原故土上那漫長年月里的點點滴滴……

  夢的點滴1

  千溝萬壑,驕陽似火。

  黃土塬上麥田金黃,割麥子的人屈膝前行。大哥穿著白色汗衫在驕陽下揮舞著鋥亮的鐮刀,汗衫里露出黝黑粗壯的臂膀,鐮刀過處,嚓然有聲。

  大姐穿著紅色衣衫,在金黃色的麥田裡像一朵嬌艷的紅玫瑰,蹲在田裡將割倒的小麥捆成一個個麥捆,紅色衣衫里的手臂白如羊脂。

  夢裡,餘墨遠遠看到田埂上母親和嬸子大娘挎著籃子來送飯。

  鄰地里一群割麥子的小伙子,光著膀子對著大姐吼唱:「一對對那個鴛鴦水了上漂,人家那個都說是咱們兩個好…」大姐羞澀地不敢抬頭,紅著臉自顧自地幹著手裡的活。餘墨撿起一塊土疙瘩,扔向那群唱歌的小伙子。飛起的土疙瘩像掠過低空的麻雀,小伙子們的笑聲響徹了千溝萬壑。

  餘墨擠在大人堆里,蹲在地上端著大碗,碗裡的油辣子紅紅火火。

  他扛著一個個麥捆,放到父親的毛驢車上,最後高高地坐到裝滿麥捆子的毛驢車上,興高采烈地對著驢兒喊:「得兒駕,得兒駕…」

  夢裡,打麥場上,毛驢拖著碌軸吱吱呀呀地碾著麥子。

  夢裡,打麥場上鋪著金黃色的麥粒,烏壓壓的黑雲壓過來。

  父親焦急地喊:「搶麥子咯!」餘墨麻利地抱著一捆蛇皮袋溜到麥場上,拼命地把帶著溫熱的麥粒往口袋裡扒,在麥田裡對大姐唱歌的那群小伙子路過時,趕忙跑過來幫著撐口袋,裝糧食。大哥和那群小伙子把裝滿麥粒的蛇皮袋用細繩子紮緊後扛起來堆成垛,又蓋上了雨布。

  搶完自家的麥子,餘墨歡快地跟在大哥後面和那群小伙子又興奮地淋著大雨挨家挨戶幫嬸子大娘和嫂子搶麥子。夢裡,分不清汗水和雨水。

  雨過天晴,烈日灼燒黃土,餘墨跟著那群小伙子去塘子裡戲水。回家後躲在麥垛子後面不敢出來,被父親發現後提著耳朵拉出來打。

  大姐見他挨揍,趕忙拉開父親,把餘墨帶到她的屋裡拴上門,父親在姐姐的門外砸門大罵:「沒麥子高,還玩水,淹死你個驢日的!」

  夢的點滴2

  院牆外白楊樹的葉子在風裡沙沙響,鍋屋裡母親在燒鍋煮豬食。

  父親推著自行車去趕集,餘墨拉著自行車哭嚎,也要跟著去,大哥把餘墨抱到自行車的后座上。父親的背膀偉岸,散發著淡淡的汗味。

  路上都是去趕集的鄉鄰叔伯和嬸子嫂子,餘墨順著父親的手臂看到鄰村幾個上了年紀的大娘,正坐在樹蔭下聊著家常歇息。父親幾個路過都捏了剎車兩腳插地停下來,跟她們打招呼,大娘們催他們快走別耽誤事。

  屋後那家的嬸子吩咐:「誰的后座空,誰就帶一個!」大娘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坐到后座還空著的自行車上,抓著蹬車人的衣襟。

  路邊的楊樹梢,悠閒的搖曳著男女老少的歡聲笑語,每一張臉上都洋溢著淳厚的幸福感和濃烈的知足感,餘墨在夢裡,臉上都帶著笑。

  集市在個山腳下斷流的河邊,集市上街道兩邊的攤位上來自四鄰八鄉的農民賣著自家的雞下的蛋、自己在水塘里捕的魚、自己編織的蘆葦席、自己家種的蔬菜和紅彤彤的大蘋果、自己燒制的高粱酒、自己搓的菸葉、自己家裡養的雞鴨鵝兔、那些雞鴨鵝兔身上還插著草標。

  村裡的一個大伯,正在街邊抽著自己卷的土煙,燒著火紅的煤炭,擺攤在街邊給人做鋁鍋,一大圈人圍著他,看他把燒化的鋁水倒進模子裡。

  集市上人頭攢動,餘墨擠在人群里看看這個,瞅瞅那個,想起父親時已經走散了。餘墨害怕得哇哇哭,秦大川的娘也來趕集,從車後的蛇皮袋裡掏出一個番茄給餘墨,說:「哭啥,找不到你大,就跟我回去!」

  秦大川的娘把餘墨抱到自行車的大架上,推著他找父親,餘墨啃著又酸又甜的番茄又變得無憂無慮了,反正跟著表嬸子也能回家!

  找到父親時,父親正在跟一群人看賣豬肉的殺豬。夢裡,表嬸子笑著罵父親只顧看熱鬧,連娃兒都不要了!父親憨笑著擰了擰餘墨的耳朵。


  夢的點滴3

  夢裡,村口那家的女人回來了,騎著一輛摩托車,帶著口罩。露出的半張臉上還塗著白色的藥膏,聽村里說,那女人燒掉了臉上的雀斑。

  村口那家的女人帶來了南方的水果,分給餘墨一個大橙子,餘墨還以為是個大橘子。女人講著南方已經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已經一萬兩萬不算富,三萬四萬剛起步了!女人講著外面的世界,村裡的人羨慕地聽。

  村口那家的女人又出去了,她家的男人也走鄉串戶去修鍋補碗。

  她家姐弟兩個孩子在家院子裡哭,母親看兩個孩子可憐,就把姐弟倆拎回家給他們每人盛了碗紅薯飯,叫他們跟餘墨一起吃。吃完飯,姐弟倆跟著餘墨蹦蹦跳跳地沿著黃泥路去上學,放學後,餘墨把他倆帶回家一起擠在石磨上寫作業吃晚飯。天黑了,姐弟倆的父親才來把他們接走。

  村口那家的女人回來了,門口停放著一輛銀色麵包車,車上沾滿了黃色的泥巴。女人臉上的雀斑不見了,描了眉毛,還塗了口紅。

  餘墨從來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村里人卻對她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女人在院子裡坐著板凳,給她家的兩個孩子洗衣服,餘墨在她家的門口挖泥巴。女人叫餘墨進去,餘墨看盆子裡洗的衣服時,看到了女人黑色裙子裡的紅色三角褲,趕忙把手插進口袋裡,按住硬起來的小傢伙。

  女人起身進屋,拿了一雙白色球鞋送給餘墨。餘墨捧在手裡,仔細端詳卻找不到縫鞋底的線。女人颳了刮他的鼻子,餘墨抱著鞋跑回了家。

  秋風蕭瑟,餘墨騎著大架自行車從學校回家,路過村口那家時,聽到院子裡兩個孩子哭地撕心裂肺。回到家,餘墨看到父親正指著那家院子罵那個女人不正經還心腸狠,母親唉聲嘆氣地說村口那家的女人離婚了。

  村口那家的女人,帶著女兒越走越遠,小女孩不停地跟餘墨揮手。餘墨站在村口望著她們娘兒倆,一直到她們消失在蕭瑟的秋風裡。

  夢裡,在一個黃昏的街道上,餘墨見到了被母親帶走的女孩,那個女孩已經長得亭亭玉立。餘墨呼喊她的名字,她卻已經不認得餘墨了。

  夢的點滴4

  有記憶時就有的鐵軌上,拉煤炭的火車又來了,村裡的大孩子們爬到火車上往下扔煤塊,餘墨也撿起一塊煤,抱著氣喘吁吁地往家跑。

  路上,餘墨見到一大群陌生男人,男人們都帶著硬塑料的帽子,還帶來幾台村里人從來沒見過的奇怪大車,大車的輪子比餘墨還高。


  那群人在村里買來一隻公雞割了脖子,雞血濺到餘墨的褲腳上。那群人燃放完鞭炮,就開動奇怪的大車挖土,村裡的人都圍過來看。村裡的人滿臉好奇地盯著奇怪的大車,都對冒著黑煙的排氣筒嘖嘖稱奇。

  餘墨和玩伴放了學,就去看奇怪的大車攪拌著水泥和礫石,去工地上撿大螺母系在繩子上轉著玩,去偷截斷的鋼筋,拿去賣錢。

  那群戴著硬塑料帽的人不見了蹤影,大車也不見了,黃土塬上有了一條向遠方延伸的柏油路。湛藍的天空下,柏油路亮得刺眼。村裡的老人顫顫巍巍地用拐杖擊打著堅硬的柏油路說:「好!跟小香港樣!好!」

  以前荒原上只有黃泥路,餘墨和玩伴們看到柏油路開心極了。

  餘墨和玩伴們興高采烈地在柏油路上奔跑,看見父親跟村裡的男人們提著棍子,沿著柏油路去追趕那群戴硬塑料帽的人。父親說,村里一個姑娘被一個戴硬塑料帽的年輕小伙子給拐走了,他們要去把姑娘截回來。

  夢的點滴5

  天還沒亮透徹,荒原上已是白雪皚皚。餘墨穿著棉襖棉褲和棉鞋,跟在大哥後面,和一群大孩子在雪裡嬉戲打鬧,他們走到了柏油路邊。

  柏油路很長很長,往前看不見往哪裡去,往後也看不到從哪裡來。

  柏油路上開來一輛大巴車,大哥和那群大孩子們都爬到了大巴車上,然後大巴車開走了,大哥和大孩子們把頭伸出窗外跟餘墨揮手告別。

  餘墨追趕著大巴車,大巴車在冰天雪地里越開越遠。

  夢裡,大哥回來了,還帶來個外地媳婦。家裡鑼鼓喧天,院子裡擠滿了來看新媳婦的鄉鄰,大家齊聲誇讚大哥的媳婦真俊。餘墨站在門縫裡偷偷地看大哥帶回來的媳婦,大哥帶回來的媳婦,比荒原上的女人白。

  大哥戴著大紅花走在前頭,後面跟著鼓樂隊和村裡的老人,餘墨的父親不停地交代:「甭忘在他大爺和二爺的墳上敬酒!」

  村裡的老人說:「他大爺跟二爺的墳里根本沒埋著人麽!」。

  餘墨跟著鼓樂隊,走在千溝萬壑里。他們來到一片墳墓前,老人帶著大哥挨個在每一個墳前磕頭燒紙,然後在墳頭上壓一片紅紙。

  老人對著墳地喊:「後生成家咧,給列祖列宗賀喜咧!」。


  夢裡,姐姐也出嫁了。姐夫帶著轎子在門口等,母親哭著拉著姐姐的手捨不得她嫁出去。姐姐一步三回頭,餘墨捨不得姐姐,也跟著哭。

  大哥帶著嫂子,又坐著那輛破舊的大巴車離開了家,餘墨整理著書包然後騎著黑色的大架自行車去上學,只剩下父親和母親站在院子裡。

  餘墨蹬著自行車離家越來越遠,父母越來越衰老,變得滿臉皺紋。

  夢的點滴6

  烈日當空,黃土塬下的黃泥路曲折蜿蜒。夢裡餘墨開著手扶拖拉機在黃泥路上緩緩前行,拖拉機的後面掛著平板車,車上裝著幾麻袋糧食。

  老父親坐在糧食袋子上抽菸袋,爺兒倆一塊去鄉里的糧管所交公糧。

  有一群人攔住了餘墨的手扶拖拉機,要搶車上的糧食。他們對著父親兇狠地叫嚷,說餘墨是超生的黑戶,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要拿車上的糧食當罰款。父親被那群人凶得一句話都不敢說,可憐兮兮地哆哆嗦嗦。

  餘墨憤怒不已,開著拖拉機狠狠地從那群人身上碾壓過去!載著父親風馳電掣地在泥濘不平的黃泥路上疾駛,臉上的肉也一抖一抖的。

  糧管所外排著長長的隊伍,交完公糧已經夕陽西下。餘墨開著手扶拖拉機載著父親往家裡趕,開到火車道口時,被火車擋了去路。有很多看不清長相的男人和女人坐在鐵道上阻攔火車,叫嚷著不讓火車通行!

  姐夫也在人群里,正拉拽他的父親回家。餘墨的父親從平板車上下來,跑到鐵軌上去幫姐夫勸他父親回家。鐵軌上的人群情激憤。

  姐夫的父親坐在鐵軌上,悲憤地說攔火車的人都是煤礦的,煤礦被公家賣給了私人,當了一輩子國家工人,現在給私人賣命,他們想不通。

  天色漆黑,坐在鐵軌上的人突然都站了起來,爬到了火車上。火車一聲長鳴後亮著燈離去了。火車離去再也沒有回來,鐵軌被荒草淹沒。

  爬到火車上的人跟著火車去了遠方。

  餘墨開著手扶拖拉機,載著父親和姐夫行駛在茫茫夜色里。

  這些點點滴滴的碎夢像混剪的舊電影,在餘墨有了房子後,總是亦真亦幻地在他的睡眠里閃現。等這些夢不再閃現,那些荒原故土上的陳年往事可能就真的消失在他的記憶深處了,他將徹底成為無根的草。

  在餘墨的記憶中,活在荒原上的人,就像是被一張巨大的親緣關係網,編織在一起的族群。荒原故土上,幾輩人的父系親緣和母系親緣開枝散葉,然後親緣連著親緣,不斷擴散。每當婚喪嫁娶,便是族群的一次集結。

  同姓間,哪怕沒有親緣關係,也以兄弟叔伯姑侄相稱。而在沒有親緣關係的異姓間,就參照表親關係相互稱表叔、表奶奶、表姑等。

  在餘墨的記憶里,整個大西北的荒原上都充滿了濃濃的人情味。

  沒有濃濃的人情味,就沒有任何族群能夠在苦寒貧瘠的荒原上生息!所以在荒原上,就連河裡的魚也成群遊蕩,天上的鳥也結伴飛翔,枯老的樹也根連著根!村莊與村莊即便隔著千溝萬壑,也有羊腸小道相互連接。

  很久很久以前,在苦寒的荒原上有無數個貧苦人家,無數個院落里亮著尋常的燈火。無數個貧苦人家,只有以親緣為紐帶串聯起來,才能對抗貧苦和淒寒,才能對抗靠天吃飯,才能對抗青黃不接。在親緣上派生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家族的守望相助中,派生出家國同構和天下大同的理想,然後數千年深深地根植於鄉土的社會,這便是中華民族濃厚人情味的底蘊!只是,如今的荒原上,燈火已經稀疏。

  在浩渺的時空里,歷史的滾滾洪流,最終會流到後紙頁和屏幕上成為故事,成為陳年過往的舊事。看故事的人,只能對著紙和屏幕唏噓,卻不能切身感受那些曾經身在滾滾洪流里的人的痛癢。就像荒原舊夢裡的點點滴滴只會出現在餘墨的夢裡,讓他隱隱作痛。而別人,還有別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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