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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3:44 作者: 盧硯冰
  深秋的東北,寒風瑟瑟。出差到此的餘墨走在鴨綠江畔,感受著港城絳左蓬勃的生機。基於升格為經濟特區的美好預期,絳左比餘墨上次來的時候要喧鬧很多。在客戶安排下,他也住在月亮島的酒店裡。

  在月亮島上看著對岸,餘墨看到了巨大的落差。北岸已是生機勃勃的現代化城市,南岸的人還在冰冷的江里撈河沙。誠如繆論所言,空間的差距最終還是要體現在時間上,需要時間去追趕!而時間稀缺不可逆。

  餘墨在酒店裡撰寫著出差報告。金陽富農股份有限公司和其他幾家南方的國有企業,最近都在絳左周邊的幾座工業城市遭遇債務逾期。

  很多背靠鋼廠的鋼貿商為了融資去絳左投資房產,紛紛利用手中的貨源收取多家客戶的預付款或定金,然後延遲發貨套取資金;或將鋼坯和鋼卷等流通性強的貨物,重複質押給多家銀行或國有企業來騙取貸款。

  餘墨憂懼地揣測,一場巨大的違約風暴可能會在這個冬天爆發。

  幾天後,餘墨回到赤烏。看到機場周邊出現大片施工圍擋,吊機正在忙碌地運轉。這幾年,赤烏正雄心勃勃地大力推進軌道交通計劃,正在用軌道交通把周邊的衛星城和縣區串聯起來,準備打造赤烏都市圈。

  他的房子延期交付了。他還住鬼城,但不每天都回鬼城。偶爾下班時留宿李颯的公寓陪伴她,給她講之乎者也、意識流或魔幻現實主義。

  餘墨走出地鐵,來陌上花公寓卻敲不開李颯的門。不在公寓的李颯沒有坐在大學的課堂里,也沒有站在鏡頭前。此時此刻,她的靈魂正飄蕩在城市角落裡某個豪華房間的天花板上,沒有鄙夷、沒有悲傷、沒有悔恨、沒有同情、沒有批判、沒有辯駁地,看著兩具肉體在赤裸裸地交易。

  大學提升了李颯的視野,也賦予她野心,卻並未給她提供翅膀。

  她可資利用的,只有娘胎裡帶來的肉身。目標的高尚,是否賦予途徑卑鄙的權利?人的欲望又是否有正邪善惡之分?這只是個哲學問題。

  而李颯不是哲學家,不走幽暗卻便捷的隧道,她無路可走。

  時間稀缺不可逆。李颯也要追趕時代,掙脫斷層融入城市。她跌跌撞撞地從彩雲之南的山水田園走進流光溢彩,又從嫖客的床上走到大學校園,經過大學的重塑,她有了智慧,掙脫了原始的善惡觀念束縛。眼巴巴地看著羅網後的繁華,她再次奮不顧「身」!毅然決然,又安然坦然!

  重回皮肉圈,李颯既是畏懼貧窮和韶華易逝,也是因為在餘墨這裡找不到安全感。她認為,餘墨若接受她,得有兩個標誌,首先是心安理花她的錢而不再隔著輔導課和攝影,其次是心甘情願地靈肉共振。而餘墨留宿她的公寓很多次,卻從不跟她睡一張床,也拒絕她出錢提前還清房貸。

  輔導課和攝影,或者說知識和文藝,依舊還是餘墨的一塊遮羞布。

  越是察覺人世寒涼,她就越想加厚財富的外衣來禦寒。

  等餘墨能給她安全感時,她將用財富的外衣做嫁妝,再用鈔票編織的羅網籠罩家庭,把所有貪婪的蒼蠅和嗜血的蚊蟲都擋在門外。然後帶著柔美的曲線和俊俏的容顏,把滿身書卷氣的自己,赤裸裸地嫁給他!

  或許對風塵女子而言,對貧窮的恐懼,只能讓她對財富的欲望之魔更加張牙舞爪,越恐懼,欲望之魔就越強大。或許對風塵女子而言,除了真心的愛情撫慰和恩愛的家庭治癒,還有什麼能消除她的恐懼和不安呢?

  但這是個悖論!女人從她踏入風塵的那刻起,真心的愛情和恩愛的家庭就變得奢侈了。這個悖論,在學會思辨的李颯那裡也無法自圓其說。

  餘墨自己掏出鑰匙,打開了李颯公寓的房門。他在絳左給李颯買來兩件貝雕,因為他發現李颯的書櫥很單調,需要幾件精美的工藝品點綴。

  回到鬼城,餘墨聽到秦大川和繆論正在爭吵。詩人和商人已經走到分道揚鑣的邊緣!商人看不慣詩人清高執拗,詩人看不起商人短視無恥!

  繆論頂著總編輯的頭銜和詩人桂冠,在老家的幾個月,繆千里很高興,鄉鄰們也都對他滿臉崇敬。他卻痛苦地發現,那片山水田園,他恐怕很難再回去了,搜尋整理小人物的故事,耗時耗力,還賺不到錢。鎩羽而歸時,父親必不能承受他的不務正業,鄉鄰們的崇敬也會變成嘲笑和惋惜。

  繆論心想,下次回去就等父親死後吧!這樣,他至少能含笑九泉。

  掉了會眼淚,繆論寫了首與山水田園告別的詩,這首詩是他留給多米諾的最後一首詩,也是他回家與母親呂雲舒聊天的成果:

  山的腳下流淌著河水

  河邊聚居著一片村落

  岩石鑿刻的路交錯縱橫

  石板上有深深的車轍

  河水潺潺不息,唱著一首誰都聽不懂的歌

  這歌,高祖的高祖也聽過

  高祖的高祖聽著歌種著禾

  村外的墓碑,幾百年來刻著不變的姓氏


  高祖的高祖也在那裡埋著

  後來縣城裡來了長官,走了老爺

  年輕的曾祖剪掉了辮子

  高祖叮囑曾祖,記住仁義道德

  曾祖用著高祖留下的鋤頭

  推著高祖推過的石磨

  村邊的河還是那麼清澈

  地主家的兒子從城裡回來

  辦起了學堂,還帶回來洋油洋火

  爺爺在學堂里學讀學寫

  曾祖忙完家裡的農活,就到地主家做工

  高祖給曾祖留下的田不多

  地主家對曾祖不錯,管吃管喝

  地主的兒子叫曾祖老哥哥

  後來村外頭來了一群人鋪鐵軌


  鐵軌上跑著冒黑煙的火車

  火車轟鳴驚,驚嚇了地主家的牛和騾

  爺爺拿起曾祖留下的鋤頭

  沒種幾年田,鬼子就來了

  活在山裡的爺爺,才知道山外還有國

  地主的兒子帶著爺爺去參軍抗戰

  地主家的兒子死在了抗日的戰火

  再往後,村里貼滿了標語要分田分地

  地主家靠河邊的一塊田分給了爺爺

  群眾讓爺爺揭發地主家的貪婪壓榨和剝削

  爺爺站在訴苦大會上,卻一句話都不說

  爺爺從扛槍的又變成了拿鋤頭的

  爺爺的沉默讓父親也沒能走出山窩

  村裡的田地又都還給了公家

  衰老不堪的地主,也和大家一起幹著農活


  村外的河水依舊唱個不停

  村子裡卻充滿了貧窮和飢餓

  爺爺奶奶和地主,後來都餓死了

  爺爺奶奶埋在了曾祖和高祖的墳旁

  留下爸爸成了孤兒

  爸爸拿起爺爺留下的鋤頭

  跟著山外來的青年,去開荒去挖河

  爸爸的心裡其實也不全懂家和國

  但他心甘情願,主動去了戰場

  無比渴望在戰場上流血

  用戰場上流的血,洗刷爺爺沉默的罪惡

  後來,青年們陸陸續續都回城了

  有一個女青年沒走,她哭著說

  她那些牛鬼蛇神的親人都死了

  她就是我的媽媽,生了很多個姐姐又生了我


  爸爸其實也不懂什麼叫「文革」

  但是他羨慕城裡的青年懂得多

  於是他拼命地供我讀書上學

  那一年,我二十四歲

  坐上火車,去讀書時路過村外的河

  多年以後,我或許也會成為城裡的人

  或艱辛或榮耀地在城裡生活

  村里已經找不到年輕的姑娘和小伙

  他們也都生活在城裡

  或幸福或不幸,或躁動或執著

  村里只剩下老人站在河邊

  雙手揣在衣袖裡,聽河水唱歌

  村裡的年輕人,在老人去世後再沒回去過

  我的子女,也必定不會講我家鄉的話

  以後我偶爾回去,一般也會是清明節


  我成了一片無根的落葉

  飄飄蕩蕩,再也飄不回那片村落

  繆論流著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鄉。對越作戰後成為農民的壯士,他最小也最疼愛的唯一兒子繆論在寫詩。對蘇作戰後成為工人又成為商人的壯士,他唯一的女兒柳月出獄後,開始執掌周婉儀留下的家業。

  柳月出獄後,桂陽和黃靈雀被她跟拍了不少紀錄片,這些紀錄片是柳月藝術生涯最得意的作品!它將作為桂陽對婚姻不忠的呈堂證供。

  柳月出獄前,桂陽還轉移過小部分家產,他沒想到他畏首畏尾轉移的這小部分財產,再加上柳月拍攝的紀錄片,讓他的結局相當悽慘。

  他不僅出軌,還轉移夫妻共同財產。柳月還有證據證明他曾跟一個叫周婉的女人長期以夫妻名義共同生活!怕被追究重婚罪,桂陽妥協了。

  初冬時,桂陽幾乎被判淨身出戶。他慶幸周婉儀持家有道,創造了巨額的財產,因有龐大的基數做支撐,他「幾乎」淨身也沒淪為窮光蛋。

  黃靈雀剛到手的財產已被追回。她對桂陽說想去西北跟死去的前夫說聲改嫁的事,又找桂陽要了筆錢,說是留給兒子,彌補她多年的虧欠。

  柳月沒了青春,沒有了爹娘,也沒了老公,就連她的親生兒子桂胄,也在大洋彼岸跟她不親近。面對著恍然隔世的世界,她只剩下回憶和理想。在逐個認識自己家的租客時,柳月結識了繆論,兩個人還挺聊得來。

  房東柳月能結識租客繆論,是因為繆論是媒體人。而她雖服刑多年,依舊還有個當紀錄片導演的理想。她對攝影機依舊充滿熾熱的愛!

  柳月還沒跟繆論講完柳家漫長曲折的故事,繆論就不得不中斷記錄,他已經記錄到柳洲從廣西去當兵,又來到赤烏當鋼廠工人的時期。

  繆論要去追蹤熱點。有關部門正式闢謠了絳左升格經濟特區的傳聞,絳左的樓市瞬間迎來寒冬,緊接著關外就爆發債務風暴!多家銀行發生大面積壞帳,債務風暴還牽涉南方省份多家國企,小半個關外腥風血雨!

  繆論撰寫起評論文章,採訪對象是餘墨。餘墨所在金陽富農股份有限公司因抽身較早,躲過了債務風暴,他比圈外人更清楚風暴內幕。

  秦大川沒想到,繆論撰寫的《關東債務風暴》竟會是多米諾發布的最後一篇時評。很快,秦大川和繆論就被有關部門要求,協助調查多米諾的法人代表和最大股東花逢春在東北涉嫌騙貸的刑事案件。

  司法機關追查花逢春騙貸的資金流向時,查到了多米諾公司。多米諾公司也被他用來參與了騙貸資金的轉移騰挪。花逢春先用貿易公司存貨重複質押給多家銀行騙取信貸,再由貿易公司轉移到多米諾購置房產。購置的房產再抵押給銀行繼續貸款,購置新的房產。還沒出手套現,房產就就被法院全部查封,產權又回到銀行的手裡,等待被拍賣清償債務。等到徹底釐清多米諾公司涉及的全部資金流向,處理完全部抵押和債務,已是農曆的年底。雖然秦大川和繆論全身而退,但多米諾公司因參與騙貸被註銷營業執照,倒閉了!順便被它的同行煽風點火添油加醋地批判一番。

  花逢春不僅騙貸,還參與擔保。他原本賣掉房產,還能償清騙的貸款,坐幾年牢還能無債一身輕。但他參與擔保的幾個朋友組團購地,捅出了巨大的債務窟窿。他作為擔保人,這輩子恐怕都無法再從債務里抽身。

  秦大川的第三次創業又失敗了!但是,入獄的花逢春還是為秦大川做出了貢獻,他也是炒作拉抬絳左房價的一份子!精明的周婉儀在絳左的房價被拉抬後,果斷出手套現,為她和秦大川的孩子又賺了筆財富。

  明年三月,高齡產婦周婉儀若不出意外,第三次創業失敗的秦大川就做父親了。秦大川扼腕嘆息,多米諾好不容易初具影響卻倒塌了。他咒罵著萬惡的房地產真是害人不淺!罵完,就又開始思考第四次創業計劃。

  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敗,秦大川對迎娶冷凝的念頭徹底死了心。

  多米諾的總編輯繆論,對多米諾很感恩。他當初詐屍而起後是通過多米諾才有了名氣,帶火了詩集,成了詩人。那時候,多米諾文化傳媒公司還叫傳播公司。繆論感嘆,傳媒傳媒!傳著傳著就沒了!

  花不語傷感,父親從下崗喪妻的工人到企業家,娶了嬌妻後又被嬌妻背叛,最後又因為非法騙貸,去投機炒房而鋃鐺入獄。花不語理解父親,父親早過了天命之年,還拼命賺錢,留給誰?父親是對他作為職業藝術家的前途和生活不放心!想起父親跌宕起伏的一生,花不語哭了……

  真是多事之秋!花不語的大學教授葉長歌被批判了。人們在移動互聯終端上對他大加撻伐,說他作為老藝術家,像搖頭擺尾的狗,畫幾幅家醜到境外換取主人的骨頭。葉教授出事後,花不語才知道,他當初創作的那幾幅「浮世繪」也成了葉教授的罪名,也算葉教授暴露的「家醜」。

  花不語很迷茫,很悲傷,開著麵包車到處遊蕩,漫無目的卻又精準地遊蕩到了何菇家裡。「我爸破產入獄了。」花不語面容憔悴。

  何菇怔了下,捂著臉先是小聲抽泣,然後嚶嚶地哭了。

  在何菇的哭聲里,花不語原諒了父親那幾個兇狠的耳光。那幾個兇狠的耳光遺落的傷痕被何菇的眼淚沖刷地乾乾淨淨,那傷痕因她而起。

  何菇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隱隱約約又把眼前的年輕畫家看成了繼子,考慮著往後怎麼帶兩個小孩和這個大小孩生活。兩人相對無言,很久之後花不語才靦腆地說:「以後,還是住地近一些吧?」何菇點點頭。

  回到望星樓,花不語看見房東桂陽正站在門口抽菸。桂陽神情黯然,恭敬地叫了聲:「花老師!」他是來找花不語學艱苦美學的。煙霧繚繞里,花不語從日本的物哀精神,講到古希臘的悲劇;從藝術起源於艱苦的洪荒時代,講到生命的本質是孤獨和憂傷;從西風瘦馬,講到勞苦大眾滄桑的臉和粗糙的手。桂陽一根又一根地抽著煙頻頻點頭,若有所思。

  最後,桂陽起身給花不語鞠了一躬,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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