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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3:42 作者: 盧硯冰
  繆論和花不語在贛東北的山水裡快活悠哉快活。秦大川在赤烏的日子卻很不好過。冷凝悄悄地做了不少小動作,肚子裡卻依舊沒動靜。

  她拿出積蓄,想讓秦大川再添點,在靠近地鐵的地方買套小戶型的房子先安家。她有遠見,靠近地鐵的小戶型,賣的時候容易出手。可是秦大川經過多年奮鬥,當下卻拿不出積蓄,依舊只有的他的理想。

  想要孩子無望,想買房子也泡湯,而秦大川的理想很渺茫。冷凝恢復了她愛上秦大川以來丟掉的理性,再一次向秦大川提出分手。她決絕地關掉了秦大川的電腦,拔掉了他的網線,把他的鋪蓋也利索地卷好了。

  秦大川看到了她臉上久違的理性,也看到了她的決絕。他想放棄理想,卻因拿不出積蓄自慚形穢;他想瀟灑地說再見,卻又真切地捨不得。

  男女到最後,無非是孩子、房子、票子!秦大川一聲長嘆:「好吧!等我混出頭緒一定回來娶你!」冷凝想假裝不屑,卻鼻子發酸。

  「再給我兩年時間,兩年之內別嫁人!」秦大川滿臉懇求。冷凝想立刻回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無聲地站著,控制不住連串的淚滴。

  秦大川扛起鋪蓋和電腦出了門。冷凝孤獨地站在窗前,看著幾片飄零的梧桐葉,再看著秦大川漸行漸遠的背影,忍不住嚎啕大哭。若不是生不出孩子,他拿不出積蓄又何妨?不買房子又何妨?漂泊多年的冷凝何嘗不知道有個勤勞勇敢又真心愛自己的人,比什麼都重要。他當前拿不出積蓄,但憑他的能力,安安穩穩找份工作,踏踏實實幹,收入也不會差。

  哭哭啼啼回到鬼城,秦大川越想越悲憤,攤上繆論和花不語這兩個愚蠢頑固豬一樣的夥伴,多米諾永遠沒有做大做強的一天!就連周婉儀也回老家了,秦大川苦悶煩躁中想找點生理愉悅也辦不到。苦悶煩躁中秦大川準備去東北找花逢春匯報工作,順便旅個游,他也有點想念周婉儀。

  秦大川洗把臉,振作精神,著手醞釀去東北匯報工作的腹稿。

  到了傍晚,藝術空間才傳來腳步聲。秦大川在門縫裡看到裊娜的李颯搭著餘墨的肩膀,說說笑笑地打開門走了進去。想到餘墨已經買好了房子,又有美人相伴,秦大川著實羨慕。他不相信餘墨會娶李颯,正因如此他才欽佩餘墨白嫖的本事!若說餘墨跟李颯沒上過床,他打死都不信。

  在大學裡吃了智慧果的李颯,氣定神閒地又回到自己的第一處墓穴,悠然地翻看著餘墨的書,在書里又發現了她的黑白照片。她沒再驚慌失措或惴惴不安,她不再把拍照那天當做死亡,而是看作了某種涅槃。

  翻開餘墨的鐵盒子,看著厚厚的一摞火車票和登機牌,她赫然發現她竟比餘墨還大四歲!她一直以為餘墨比她大。她也翻倒了餘墨治療淋病的處方單,皺著眉頭問:「怎麼……你還得過這種病?」李颯的心倏忽一沉,覺得不可思議,完全沒想起要顧忌自己的過往,直勾勾地盯著餘墨。

  餘墨反問:「怎麼你從來沒得過嗎?」問得心平氣和。

  李颯的臉上,看不出有任何不悅,她坦然地說:「我從來沒跟粗漢莽夫做過交易!也從來沒有任何男人的那塊肉,光禿禿地碰到過我。」

  「嗯。那零點幾毫米,不是陌生的界限,只是安全的距離。」

  「也不存在絕對的安全。」李颯說完,又忍不住問,「你還沒說說這張處方單是怎麼回事?我知道,我沒資格問,只是很困惑。」

  「我也困惑,跟初戀分手前長期打冷戰,沒雲雨過。沒想到才分手不久就察覺不舒服,到醫院檢查,醫生說是得了這病!氣人不?」

  李颯相信餘墨的話,她見慣了撒謊的男人,分得出真假。餘墨陷入到痛苦地回憶中,痛罵蕭曉宵小!孟燁夢魘!他不知道孟燁在這世界的哪個角落跟誰做愛,做愛時又敢不敢喊。他拿出《古文觀止》帶李颯從語法和虛詞開始學習文言文,她文言底子薄,有時在課堂上跟不上節奏。

  課程結束後,餘墨講起孟燁的故事。李颯合上課本說:「其實你不用痛苦地再講一遍過去的舊事,我相信你說的,不用重複解釋!」餘墨沒再接著講,李颯卻已暗自欣喜,他沒否認是在解釋,他是真的在解釋。

  餘墨的確是在解釋,卻不是為了李颯而解釋,是為自己解釋。

  「今晚,我不想走了!」李颯丟下書,觀察著餘墨的臉色。

  餘墨沒說話,握著滑鼠打開繆論移交的小說初稿,開始修改和續寫幾段有頭無尾的情節。李颯又重申一遍,「喂喂喂!我說,我今晚不想走了!」餘墨回過頭說:「沒人趕你走呀!沙發和上鋪隨便你選!」說著便又埋頭敲打鍵盤,時而皺緊眉頭,時而仰頭沉思,時而端茶喝上幾口。

  「不!我要跟你睡一個被窩!既是單純的伴,那就靜若止水,心無雜念地坦坦然然地睡一起!」李颯說著就躺到了下鋪。餘墨看著像是在賭氣又像是在撒嬌的李颯,說:「你……你還是睡沙發吧,我……」

  「現在是秋天啦!冷的嘞!」李颯不依不饒,「你要讓我在沙發上蓋著你的衣服睡嗎?既然是伴,那你就得陪伴我,包括在被窩裡。」

  「好!你先睡!」餘墨無奈地說,「我難得有時間,能坐下來改改繆論的稿子。你先睡吧,我困的時候會過去睡的。」志得意滿的李颯不躲不藏地脫掉外套,躺到被窩裡,腦海中回放著剛學的《鄭伯克段於鄢》。

  想起姚瑤留有一套被子在床底下,餘墨緘默半響沒對李颯說。夜深時,李颯迷迷糊糊地看到餘墨一直坐在書桌前。她迷迷糊糊地一直在等餘墨睡到她的身邊陪伴她。她迷迷糊糊地竟然看到了窗外的晨曦。

  抬起頭看到窗外的晨曦,餘墨猛然一驚,天都亮了!而李颯還在迷迷糊糊中半睡半醒地打著哈欠。強烈的困意塞滿了餘墨的大腦,沒給任何多餘的想法留下一絲空間。他終於躺到了床上,擠開李颯,拉上被子就沉沉地的睡去了!李颯也只感覺到幾秒的溫馨,就被疲憊和困意擊潰。

  日上三竿,兩人才被照到臉上的陽光驚醒。李颯看著餘墨,遠比前在陌生的床上醒來時震顫。餘墨也有些詫異,到衛生間刷牙洗臉去了。

  李颯繼續躺在床上,笑意盈盈,她有足夠的耐心一步一步地撕掉纏繞在餘墨身上的羅網!她有足夠的耐心讓陪伴成為彼此的習以為常,直到他不知不覺深陷其中,驀然回首時,卻早已經牢牢地粘結在一起!

  藝術空間隔壁,打了一夜腹稿的秦大川也剛起床,動筆羅列提綱。

  當天,秦大川買張打折機票飛到了天津。在濱海機場,有個自來熟的東北大姐找秦大川搭訕,從機場拼車去火車站。一路上,兩個人姐姐弟弟地相談甚歡,大姐說她坐的是公務艙,空姐服務很周到。兩個人到站前廣場下車才知道,竟都是準備乘K27列車,於是愉快地買了鄰坐票。


  火車還沒出山海關,秦大川就在車廂里聽到無數人在討論,中朝邊境的港口城市絳左要升格為經濟特區。秦大川也知道相關訊息,但半信半疑,只聽著不參與討論。為了在議論紛紛中提高聲量,東北大姐瞎扯自己是省發改委的,剛在福建考察經濟特區發展經驗,正乘火車去朝鮮,準備跟朝鮮方面的有關同志對接邊境開放工作,旅客們都靜下來聽她瞎扯淡。

  大概夜裡三點多鐘,火車到了瀋陽站。東北大姐醒了,揉了揉眼睛,起身準備下車。秦大川醒來問:「姐,你不是去朝鮮對接工作嗎?這才到瀋陽呀?」大姐摸了把他的臉說:「省里給姐打電話,叫姐連夜去省里匯報考察情況!」秦大川睏倦中也機靈,趕忙說:「姐!把你的登機牌送給弟弟留個紀念唄!」大姐很感動,掏出登機牌給了秦大川,還想再給秦大川留個聯繫方式時,卻被後面幾個扛蛇皮袋的壯碩婦女給擠到了前面。

  東北大姐下了火車,消失在夜色里。秦大川拿出東北大姐的登機牌,一看出發地還真是廈門高崎國際機場,艙位代碼也是公務艙!東北大姐要留聯繫方式的誠意,更加深了秦大川對她的信任。東北大姐是真心想給秦大川留個聯繫方式以後保持聯繫來著,畢竟茫茫人海,彼此很投緣!

  秦大川睡不著了,沒拿到聯繫方式,他恨死了扛蛇皮袋的幾個婦女。想著想著他又原諒了那個幾個壯碩的婦女,東北大姐雖沒留下電話號碼,但她透露的內部消息實在是價值連城。到了早上,秦大川下了火車。

  周婉儀並不在中朝邊境的那座港口城市裡,她的村莊在距離港城絳左偏東北方向一百五十多公里的山溝子裡,那地方再往前就歸吉林省管轄。得知秦大川千里迢迢來找自己,周婉儀感動得熱淚盈眶。她以為秦大川會誤認為她不再坐擁巨大的財產而疏遠她,沒想到秦大川竟來尋找她了!

  初秋的東北比南方冷。周婉儀穿著寬鬆的風衣,乘車穿過一百五十多公里的山路,在港城絳左見到了秦大川。在鴨綠江畔月亮島的明珠酒店裡,秦大川躺在溫軟的床上摸著周婉儀微微隆起的肚子說:「你胖了。」

  「不在那個賤種家操心,回到老家心情好。」周婉儀興致很高。

  許久不見,他用肢體表達想念,她用動作傳達愛意。周婉儀的小心翼翼和收斂讓秦大川驚訝,之前她總是如狼似虎地貪婪和不知足!在兩個人各自表達完第一輪思念和愛意後,才開始從身體交流轉到語言交流。

  「這座城市要成經濟特區了,知道嗎?」秦大川說完把周婉儀摟在了懷裡,雖然周婉儀跟他差不多高,之前很多時候都是周婉儀把他摟在懷裡。在秦大川的懷裡,周婉儀在心理上完成了從婦女到少女的逆生長,她說:「管他什麼經濟特區不經濟特區,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才最要緊!」

  「很多時候人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裡。」秦大川嘆口氣又說,「人要是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那生命就成了程序,活著就沒啥意思了。」

  煩躁苦悶的秦大川比以往眷戀周婉儀,周婉儀也從秦大川的眼裡看到了前所未見的眷戀。秦大川透過酒店的窗戶,又從江對面的國家裡看到了閃閃金光和幾許憂傷。「你要還是個富婆多好,能借錢給我,我在這座城市弄幾套房,再想辦法去江對面辦幾個網際網路公司!」秦大川半開玩笑地說完又把周婉儀往懷裡摟了摟。在秦大川的懷裡,周婉儀摸了摸肚子。

  秦大川不清楚跟周婉儀還能走多遠,便問:「你啥時回南方?」

  周婉儀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上,說:「不回去了,我在南方無兒無女又沒老公,你要是娶我,我就考慮跟你回去!」秦大川很傷感,想想周婉儀很可憐,安慰她說:「實在混不出頭緒就娶你,過個安穩日子!」周婉儀且喜且憂,發現秦大川還是誠實,娶她的前提是混不出頭緒,心態則是放任自流。她哪知道,秦大川的意思是若能混出頭緒,就還娶冷凝!

  「娶了我之後,你若混出了頭緒,還會要我嗎?」周婉儀盯著秦大川的臉認真的地問,秦大川覺得前提都不存在,爽快地說:「要!」

  在鴨綠江邊和周婉儀溫柔繾綣了兩天,秦大川帶著傷感在周婉儀的淚眼娑婆中離開絳左,去找花逢春匯報多米諾公司的經營情況。匯報完工作,秦大川有板有眼地講起了火車上東北大姐透露的內幕消息。


  為渲染看到機遇,卻沒法抓住機遇的悲情,秦大川在言辭里不容置疑地把東北大姐說成了省發改委的,還說自己親眼看到了她的工作證。

  花逢春當然也知道絳左要升格經濟特區的傳言,有了秦大川繪聲繪色的講述,他更加相信傳言。秦大川剛回南方,花逢春就跟在幾幫從浙江來的炒房團身後,摩拳擦掌地投資絳左的房產了。他也不完全相信絳左真能升格經濟特區,但他相信房價只要被炒上去,就不太可能再降下來。

  一直到九月初,花不語才帶著何菇幾個回到赤烏。看到花不語帶回來的都是平淡無奇的水彩,秦大川看很詫異,這種循規蹈矩的畫沒人看!

  「風格怎麼還變了?你該在葡萄上畫個面目猙獰的大害蟲!」

  「你懂個屌!」花不語不屑於跟秦大川探討藝術。他還在回味著贛東北的山水田園,那裡沒有斷層,沒有高樓大廈,沒有媒體。那裡從來就沒出現過曾經蓬勃發展的集體大工業。那裡沒有邊緣,也就沒有追趕。

  那裡,走到哪裡都厚重淳樸。那裡的底色是千百年來聚居但不富足的農民自發形成的恬靜和守望相助。靜謐中孕育出的不安分靈魂,都已自覺地離開了那片山水田園,到城市裡成為新時代的驕子或舊時代的餘孽。

  剔除不安分靈魂,那裡沒有追趕時代的焦慮,也沒有活在斷層的掙扎,沒有傷疤沒有鬼城。花不語在那裡體驗到了童年記憶外的另一種溫情。

  回到赤烏,花不語感慨,窮困潦倒時房東周姐收租很及時。而今換成桂哥收租,自己也不再窮困潦倒時,桂哥收租反而不及時了。想起來時就通知多米諾公司轉帳,想不起來,哪怕過了半個月也想不起來。

  其實桂陽是沒騰出心思打理家業,柳月出獄了,他在靜觀其變。

  黃靈雀勤勤懇懇當了幾個月保姆,柳月都沒看出破綻!桂霖夫婦卻打算揭穿趕走黃靈雀,向柳月表達歡迎兒媳回家的誠心。桂陽看出了爹娘的壞心思,就勸黃齡雀繼續去做茶藝師,給他時間處理離婚事宜。黃靈雀兢兢業業又提心弔膽地做了那麼久保姆也累了,索性回茶館靜待佳音。

  看著比入獄前膨脹很多倍,也繁華很多倍的城市,柳月站在如潮的人群里感覺很擁擠。然後,她在擁擠的人群里看到桂陽和辭工的保姆黃靈雀親密地走在一起,保姆不僅穿得不樸素,還穿著漂亮的旗袍。保姆的身段比自己婀娜多姿很多倍,臉色也比自己鮮嫩紅潤,自己已是黃臉婆。

  柳月已學會使用智慧型手機錄像,錄的第一段影像就是桂陽和黃靈雀手牽手走進花溪書畫市場的畫面。這麼些年,他還是喜歡水墨丹青!

  書畫市場裡,桂陽流連忘返,黃靈雀則喋喋不休地詢問他離婚進度,桂陽正專著又亢奮地欣賞著水墨丹青和油彩,根本就聽不進黃靈雀的嘰嘰喳喳,甚至神色上還有些厭煩。見桂陽心不在焉,本就憋著悶氣的黃靈雀甩開桂陽,轉身消失在人群里,賭氣跑回溪陽灣桂舍茶館上班去了。

  桂陽本想去找黃靈雀,卻在琳琅滿目的書畫市場上,看到了此前常跟周婉儀往來的房產服務公司的業務小秦,竟忘記了要找黃靈雀的事。

  「咦?小秦,不賣房子賣畫啦?」桂陽來到秦大川的攤上。看見桂陽,秦大川想起了周婉儀,也想起周婉儀在他家受的罪,半晌沒說話。


  等回過神來,秦大川趕忙推銷在攤位上展銷的畫。畫上有紫色的葡萄和紅色的石榴,有綠黃色的稻田和滿枝頭的紅山楂。桂陽仔細地瞅了瞅畫,又仔細看了看畫上的落款和印章,狐疑地說:「小秦,你賣假畫?」

  秦大川忙說:「花不語的畫,如假包換,不好亂講!」桂陽也怕議論假畫給秦大川帶來負面影響,壓低聲音說:「當代畫家花不語的畫充滿艱苦美學的深厚底蘊和荒誕現實主義風格,小秦你懂艱苦美學嗎?」

  秦大川噗嗤一聲笑了,轉身喊道:「花不語,你過來!」

  花不語對賣畫不感興趣,正在欣賞點畫市場上別家的作品。桂陽看見走過來的長頭髮畫家正是他家望星樓頂上的長頭髮租客!之前去收租金時,因為他的頭髮長,所以有些印象。桂陽震驚了!不敢把創建艱苦美學理論,還在國際上獲過獎的當代畫家花不語,跟自己家的租客聯繫在一起。

  「以前聽你周姐說過,家裡有個租客是畫家,是你麼?」桂陽謙遜地像個美術培訓班裡的小學生,忙現場請教艱苦美學。他突然深刻地體認到,自己沒能成為藝術家,是因為被家裡的財富羅網所連累,沒有活在艱苦的環境中。桂陽對花不語充滿崇敬,甚至崇拜,一個知名畫家還租住在自己家的閣樓里,保持艱苦本色,做藝術苦行僧!桂陽拉著花不語,拿出手機拍了個合影留念,慷慨地買走了花不語在江西創作的全部水彩畫。

  「花老師,發票過幾記得開給我呀!」桂陽帶著畫就近在書畫市場上找了個裝裱店裱了起來。桂陽捧著畫,在柳月的鏡頭裡開心不已。

  柳月收起手機,離開溪陽灣,買了部攝像機繼續攝像事業。入獄前,她年輕而攝像機很沉重,出獄後,她不年輕了,攝像機也輕便了。

  當年,這對搞藝術的年輕夫妻,用毒品來尋找藝術靈感。

  到如今,桂陽發現艱苦竟比毒品更能激發創作靈感,而柳月用半生時間在監獄裡經歷了十數年蒙太奇,也發現長鏡頭實在缺乏藝術張力。

  花不語從賣畫的收入中抽出一疊鈔票,直奔何菇家,準備帶劉向榮和劉欣欣先去吃個肯德基或麥當勞,然後再去商場裡抓個娃娃。

  劉向榮和劉欣欣從江西回來後,都說想讓花不語當爸爸,這樣他們兩個都還能改回原來名字,花向榮和花蓓蕾。何菇不寒而慄。當年做他的繼母給他洗衣做飯,難道曾經的繼子還能給自己的孩子再做繼父嗎麼?

  何菇下班後,匆忙地趕到輔導班,卻沒看到兩個孩子。

  輔導班老師說,向榮和欣欣放學時被他們的長髮哥哥接走了。老師狐疑地看著何菇,心想她又不老,怎麼會有個那麼大的兒子!或許是孩子的表哥或堂哥吧!何菇氣憤地質問老師怎麼能把孩子交給陌生人?

  老師也很委屈,他們三個看上去,分明就是一家人呀!

  一直到天黑下來,何菇做的飯都涼了,花不語才帶著劉向榮和劉欣欣意猶未盡地回來。劉欣欣抱著毛絨娃娃,劉向榮拿著半包雞米花。


  何菇很想發火,但看著三個人都還興致勃勃,又隱忍未發。只能沉著臉叫他們洗洗手先吃飯,兩個小的在外面吃了漢堡和薯條,都說自己不餓,只有花不語因不愛吃那些油炸的食物,現在餓得肚子咕咕叫。

  兩個小的見媽媽神色不悅,懂事地放下書包回房間寫作業去了。

  「我聽話的,衣服都洗乾淨的,鬍子也颳了的。」花不語沒再叫何姐,但也叫不出媽,乾脆省掉稱呼。何菇輕嘆一聲說:「洗手吃飯吧!」

  「你帶弟弟妹妹去玩,是不是得給我打電話說一聲?」

  花不語扒拉著碗裡的飯,使勁點了點頭。沒有酒,菜缺了點味道。

  「向陽,吃好飯你去幫我拿下快遞。我給兩個孩子買的書櫃書桌都在樓下好幾天了。我拿不動!拿上來,我和兩個孩子也都不會裝。」吃完飯,何菇洗好碗,跟花不語一起先把兩個孩子的雙層床從原先的東西方向調整成南北方向,臥室里空出一片地方,好給兩個孩子放書櫃和書桌。

  花不語到樓下哼哧哼哧地把幾個大箱子搬了上來。在何菇家不算大的客廳里掏出木板和內六角扳手,對著圖紙開始組裝書櫃和書桌。兩個孩子寫完作業,看到兩個書桌的雛形都興奮不已,不約而同地上手幫花不語挑選木板或螺栓,或幫花不語扶著木板方便安裝。三個人,很快就把組裝書櫃和書桌當成是玩積木遊戲,你選木板,他挑螺栓,玩得不亦樂乎。

  看著他們,何菇惶然間有種妻子而不是母親的幻覺,一身冷汗!

  看到完整組裝起來的書櫃和書桌,兩個孩子歡呼雀躍。何菇幫花不語把書桌和書櫥抬到了孩子的臥室里擺放好,再看看掛鍾,已是凌晨。

  「你們兩個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花不語擦了擦手。

  「大哥哥,今晚住家裡吧!我跟小哥哥都住家裡,為啥你住外面?」

  劉欣欣有這種想法,是拜何菇所賜。她經常給孩子灌輸花向陽是家裡的大哥哥,劉向榮是小哥哥。女孩聽話早,當然就把花不語當哥了。

  「家裡小,不夠住!你們兩個小,就跟媽媽住家裡!」花不語說著在兩個孩子依依不捨的眼神里出了門。何菇嘆口氣,他耐心地帶著兩個孩子親昵溫馨地玩,自己和孩子有時也需要他的錢,捫心自問確實也疼他。

  隱然又是一個奇怪的「形式家庭」!都在扮演著錯位的角色!

  何菇正在傷感煩亂,突然傳來敲門聲!她先是很驚訝然後又很害怕,若不是花不語又折回來,誰會這麼晚跑過來敲門呢?自己在赤烏也不認識別的人呀!若真是花不語又折回來,那他折回來想要幹什麼?

  聽著敲門聲,何菇戰戰兢兢地打開了貓眼,見門外站的正是花不語。她稍微安下心來,惴惴不安地打開門,問:「向陽?」

  「下雨了,我拿把傘!」花不語毫不見外地貼著何菇擠進了屋。

  何菇轉身從轉角櫃裡找出一把雨傘,看著頭髮已經濕噠噠的花不語,又心疼又惶恐不安。略微紅著臉,也略微紅著眼。花不語三下五除二地把幾個紙盒子踩扁後捆在一起,搶過雨傘說:「我把垃圾帶下去!」

  「可憐!在他家時為啥要對他那麼殘忍?」何菇痛悔不已。

  花不語下樓後,何菇心酸又愧疚地回到臥室,打開窗戶影影綽綽地看見花不語丟掉了紙箱子,撐著雨傘消失在了秋雨綿綿的夜色里。

  花不語的母親死在了舊時代坍塌的塵埃里,何菇做了他的繼母。

  劉欣欣和劉向榮的親生父親死在了追趕新時代的途中,母親何菇曾經的繼子又來承擔繼父的角色。花不語的父親花逢春又曾經給兩個孩子做過幾年寄父,兩個孩子曾寄養在他家裡。何菇說不清,她的家庭這些年解體又重組,重組又解體,隱約又畸形地重組,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操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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