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羅網
2024-09-14 07:53:38
作者: 盧硯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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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的贛東北,山坡上的果樹碩果纍纍,石榴咧嘴微笑,沒經過霜打的山楂正紅得新鮮,葡萄藤上掛滿了紫色的葡萄。山溝里的水塘邊矗立著高大的板栗樹,板栗還包裹在綠色的刺團里,水裡的魚正肥。
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在田埂上嬉戲打鬧。何菇慈愛地看著兩個天真的孩子,還在消化著人生變故帶來的隱痛。自小生活在白山黑水的何菇,漸漸地沉浸在贛東北的青山綠水中,暫時忘記了人生的艱澀與不易。
一群山羊悠閒地啃著草,在草地里撒下黑珍珠。山坳里,一片片稻田青翠中透出淡黃,在湛藍色的天空下美不勝收。在繆論家承包的山坡上,花不語支起了畫板。大學畢業後,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裡了。
再次回到這片山水,花不語沉溺在田園牧歌的恬靜里。在他的邀請下,何菇帶著放暑假的劉欣欣和劉向榮來江西度假,順便自己也散散心。
下定決心做媒體人的繆論,因與秦大川理念不合鬧退出,負氣回到了贛東北的家鄉。時隔這麼多年,繆千里同意繆論回來,恰是因為他聽說,兒子繆論當了文化傳媒公司的總編輯!終於不再當保安,務了正業。
在艱苦美學指導下,花不語創作出的荒誕美術作品,為多米諾吸引到不少關注,雖然關注的人未必懂他的創作意圖。繆論頂著詩人的桂冠偶爾發表詩作,也能為多米諾吸引不少讀者,雖然讀者未必懂他的詩意。
這段時間,面對花不語和繆論這倆活寶,秦大川很焦急上火。
繆論走火入魔時,歸納的寫作歷史類網文的「五種手法」,成了寫手們奉為圭臬的綱領。秦大川組織寫手沿著繆論開闢的道路,推出的一篇篇石破天驚的歷史類網文,雖讓人耳目一新,但文筆比繆論遜色很多。
花不語現實荒誕的畫,看的人很多,而願意買的人幾乎不存在。
普通人獵奇歸獵奇,但要他們掏錢買畫,卻不易撬開錢包,而專業收藏圈又很小。秦大川知道貨多不值錢的規律,但對花不語通往大家名流的前途沒信心。為創收,秦大川想用親民價格賣花不語的畫,同時期望花不語做個高產畫家。結果,只得到了花不語的三個字——滾你媽!
秦大川找繆論潤色寫手的文章時,又經常被拒。靈魂附體的繆論已不屑於那類東西,痴迷起以家庭或家族為單位的微觀史,常用報告文學形式,撰寫秦大川很討厭的那類缺乏煽風點火和撩撥熱點能力的枯燥故事。
靠詩集《站在時代邊緣》賺了筆豐厚收入,不愁吃喝的繆論索性回老家贛東北遊山玩水來了。很顯然,花不語也不會去當一個所謂的高產畫家,便帶著弟弟妹妹,也跟繆論來山水田園裡,優哉游哉過暑期了。只留下滿心要把多米諾文化傳媒公司做大做強的秦大川還在赤烏鬱悶抓狂。
繆論他爹繆千里,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沒啥文化,但他娘呂雲舒成長在知識分子家庭,這或許也是繆論能由農民變為詩人的因素。呂雲舒在國家提出百家爭鳴、百花開放那年出生。西沙海戰那年,她來贛東北插隊時不到二十歲,還不知道自己的爹娘作為「牛鬼蛇神」已經過世。
最後幾批知青陸續返城時,她因爹娘沒平反,無家可歸。而在農活上關照她的年輕農民繆千里,剛從「兩山」前線光榮歸來,她跟光榮歸來的繆千里結了婚,在江西落了戶,地方上給他們一片山作安置。讀過農林學校的她,也算專業對口,歷經浮沉後有了歸宿。她沒想到生出幾個女兒後又生出的小兒子,完美繼承了外公外婆的優秀基因,不僅博聞強識還自帶家國情懷。這些年,她很擔心繆論往外公外婆的悲劇上亦步亦趨。
歷史的滾滾洪流,充盈著整個時空,一直在延續。
但宏觀敘事的歷史沒有血肉,歷史是過往的時空中發生的一切!
每一個人的似水年華,都是時空中的一股涓涓細流。是無數股細流,才匯聚成了歷史的滾滾洪流。所以,每一個在當下或過往的時空中活過人,無論多麼渺小,多麼無足輕重,都是歷史的參與者和見證者。
繆論這次回來,也是想再聽一聽母親和外公外婆的故事。
他從宏觀敘述的歷史中解脫出來,迷上了微觀史,正在醞釀一個宏偉的文化工程。他準備走遍神州大地,去搜尋整理並記錄,關乎民族痛癢的大事件中小人物的切身故事。比如參加過對外戰爭的老兵、唐山大地震的倖存者、廣東最早的打工仔等……他連工程的名字都擬好了,就叫《回眸二十世紀之國民記憶錄》。繆論毫不懷疑,二十世紀絕對是一個承前啟後波瀾壯闊的世紀。這個民族在這個世紀,從農村邁入了城市。
繆論的父親,一個堅強、善良又好面子的老農民。以前無數次罵繆論穿上保安服給人看家護院,跟舊社會裡地主家的狗腿子一樣下流!諷刺他,想穿制服,就跟老子一樣穿軍裝,拿槍上戰場,去跟敵人拼命!在他看來,讀了書的人就得當幹部、當工程師、當醫生、當律師,怎能當保安?
現在當了總編輯的兒子回來了,還帶了個畫家回來!老農民非常高興,脖子上的小廣播給親朋好友和相親鄰里都廣播了一遍,還去田裡燒了把紙給祖宗也說了。他沒讀過兒子的詩,但他知道李白,覺得詩人厲害。
他看過花不語的畫,畫葡萄像葡萄,畫石榴像石榴!繆千里托人買來一摞繆論詩集《站在時代的邊緣》,給親朋好友都發了一本。繆千里念叨醫生和律師跟農民一樣是個養家餬口的職業,詩人和畫家可不得了!
繆千里今天去魚塘撈條魚,明天去雞圈殺只雞,還宰了兩隻小肥羊,去打理果樹或是餵雞鴨時,還帶上劉欣欣和劉向榮,像個老頑童。繆論給他買的好煙,他裝在胸前的口袋裡自己不捨得抽,見到鄉鄰就上去敬一根,再廣播一遍家裡來了詩人和畫家。經過他的廣播,有些村民跑到他家串門,看到花不語的長髮時,都說真是個藝術家!看到花不語的畫更是嘖嘖讚嘆。村民們有的裝瓶米酒,有的帶幾盒糯米糕,紛紛跑到山上來看畫家和詩人,識字的老人還戴上老花鏡,朗讀繆論的詩。後來,村民們乾脆把暑假裡瘋玩的小孩子送到了山上,跟謬論學讀書,跟花不語學畫畫。那些孩子們根本就安靜不下來,很快就跟劉欣欣和劉向榮打成一片,一起瘋玩!
劉欣欣和劉向榮還沒在農村生活過,他倆成了一群孩子的小跟班。
繆論的幾個姐姐和姐夫,也時常上山給爹娘送些在集市上買的日用品。幾個姐夫的酒量都不錯,都能把花不語和繆論喝得醉意朦朧,而他們自己還能騎摩托車下山。幾個姐姐也和善,到山裡時就說著帶口音的普通話,陪何菇聊天解悶,還私下裡勸繆論也學畫家,找個大些的媳婦會持家。
遠離城市的繆論和花不語逍遙自在,整日一群孩子們下河逮魚摸蝦,摘楊梅泡高粱酒,去稻田裡寫生,還去了趟大山裡的721鈾礦舊址。
繆論在山裡籌劃國民記憶錄,而花不語在幻想娶菇為妻。繆論的家人,還有來串門的親戚或鄰居,都誤以為何菇是花不語的媳婦。繆千里在小樓的三層收拾房間時,也只收拾了兩間,心想兩個孩子住一間,花不語夫婦住一間。實際上,是何菇帶劉欣欣住一間,花不語帶劉向陽住一間。
每天晚上,何菇都輾轉反側,心想是不是自己經歷兩段婚姻,帶著兩個孩子在巨大的城市裡生活孤獨無助,而向陽在小時候就失去了親生母親,他這些年漂泊在外也苦楚孤單,難道真的都把彼此當家人了?如果是家人,他該讓弟弟妹妹叫他哥哥,他卻讓孩子叫他叔叔,而他叫自己何姐。
白天瘋玩的劉欣欣,早就進入了夢鄉打著呼嚕,留下何菇望著窗外的星空失眠。城市的夜晚沒有星空,枉有望星樓。而花不語當初在望星樓頂的瘋瘋癲癲,一直讓何菇心裡硌得慌,他當初確確實實親吻了她。
何菇隱隱猜測,花不語有某種念頭。她很害怕!藝術家和瘋子的世界都讓人難懂,她渴望曾經的繼子能懂事,千萬別有那可怕的念頭!自己對他的關愛確是真心實意,但這真心實意是來自當年對他的愧疚和虧欠。
次日清晨,兩個孩子都跟繆千里撿板栗去了,何菇把花不語叫到池塘邊的柳樹下說:「向陽,以後你還是叫我媽吧。畢竟,我也把你從初中帶到高中畢業,你也叫過我幾年媽。有些聽不慣你現在叫我何姐。」
望著山巒間氤氳的霧氣,花不語說:「知道了,何姐!」盯著何菇仔細地看了看,相比當年,她豐腴了些,原本瘦削的臉溫潤許多,頭髮里隱隱夾雜著幾根新添的白髮,站在微涼的晨風裡依舊風姿綽約。何菇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緩緩說道:「你到南方這麼些年,也不小了,成天扛著畫板東奔西跑,也不是個事呀!你是不是也該看看圈子裡,或是身邊的朋友里有合適的,就定下來。你這樣一直漂著,啥時是個頭?」
「好的,何姐!」花不語碾著土疙瘩說,「何姐也正當年,是不是也要考慮再找一個?你這樣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也不是個事。」
紅彤彤的太陽衝破了山頂的氤氳,將山林和水田染得緋紅。
何菇紅著臉喃喃地說:「一嫁再嫁,我成什麼人了!」她抱著膀子有些想哭,最終沒忍住還是哭出了聲音,「兩個孩子都還小,他們會怎麼想?我不打算再嫁了!我老了。」這是她的心底話,也是說給花不語聽。
「你別難過,何姐,我不會丟下你和兩個孩子不管的。」
何菇多麼希望聽到的是,「你別難過,媽,我不會丟下你和弟弟妹妹不管的。」她看到陽光里,劉欣欣和劉向榮正捧著一把板栗跑了過來。
何菇連忙擦掉眼淚,恢復好情緒,迎接兩個還不諳世事的孩子。
兩個孩子沒跑向媽媽,卻不約而同地向花不語身邊跑來,「大哥哥,你看,板栗!」劉欣欣煞有介事地說,「我告訴你啊,剛才小哥哥撿板栗的時候扎到手了。」劉向榮怕被媽媽凶,忙躲到了花不語的身後。
看著兩個孩子和花不語溫馨和諧的畫面,何菇又欣慰又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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