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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4 07:53:35
作者: 盧硯冰
即將交房的餘墨,也即將搬離望星樓,搬離藝術空間。
對於鬼城,餘墨不覺得有什麼值得留戀。如果非說有,只能是洗腳店裡的麗影。那個善良的胖女人從獨步崗到溪陽灣再到鬼城,如影隨形。
想著想著,餘墨下瞭望星樓,走出水月華庭。他想去洗腳店裡跟麗影告個別。走進洗腳店,餘墨看見一個老太太坐在沙發上。老太太的臉上全是老年斑,看到餘墨時沒有表情,顫巍巍地抿著嘴,抱在一起的兩隻手像乾枯的樹根,手指上帶著一枚生有黑鏽的銀戒指。餘墨很奇怪,這個地方怎麼會有老太太,難道是來這裡指導技師們推拿和針灸的老中醫?
餘墨走到樓梯口,扶手上晾滿了浴巾和床單。浴巾和床單散發著消毒液濃烈刺鼻的氣味。在二樓走廊的入口,餘墨見到了麗影,她的手裡提著透明的硬質塑料包,塑料包里隱約可見酒精和雪花膏之類的東西。
看到餘墨,麗影已見怪不怪,招呼他:「先到房間等我!」說完走到另一個房間的門口,伸頭說了句:「大哥,你好好休息!」這次見到麗影,餘墨沒以前那麼輕鬆,心裡充滿傷感。若不是麗影的善良,他沒機會搬到城南的溪陽灣,也不會搬到新的鬼城,而是應該在監獄裡服刑。
夏天,來足浴店洗腳的人少,麗影沒端洗腳盆。麗影也知道餘墨來,並不是為了洗洗腳,就把沙發的後背推平,拿起餘墨的手準備從手指開始按摩的程序。麗影剛把餘墨的手拿到手裡,餘墨就攥住了她的手。
餘墨哽咽了,攥著麗影肉嘟嘟的手說:「這次來,是來給跟你告別的,也是過來感謝你!」餘墨眼淚啪塔啪塔地說,「也來向你道歉!」
麗影傷感地問:「你要去哪裡?回老家啦?」餘墨心裡很不是滋味,她到底還是把呆在城市,只看作是臨時的停留。麗影從來就沒有奢望過能留在城市!但她是幸福的,有老家可以回,雖然她在城市沒有新家。
「我哪還有老家?」餘墨擦擦眼淚說,「我無家可歸嘍!」
麗影幫餘墨擦了擦眼淚。看到他流淚的樣子,她很憐憫。
「樓下那老太太是懂學位和針灸的老中醫?」餘墨不想沉浸在眼淚中,聊起了樓下的老太太。這家足浴店有推拿針灸和拔罐刮痧,按摩洗腳的技師們也都會拔罐和刮痧,但是推拿和針灸卻是需要些中醫基礎的。
麗影撲哧一聲笑了:「什麼老中醫,那個酒鬼的娘!」說著把手從餘墨的手裡抽出來,邊給他捏著關節邊講:「他爹去年死了,他家兄弟幾個都在外地打工,沒人管老太太,我就給接過來帶了。一個大活人,你不能讓她等死,對吧?我不管又沒人管,你說養兒育女有什麼用!」麗影說著,把餘墨的手指夾在她的手指縫裡,縮手一拽,發出啪啪的響聲。
捏完手腳,麗影推平了沙發,提前打開電視機,並把聲音開得很大,她怕等一會外面的人聽到房間裡的動靜。在電視節目裡,幾個專家正在激烈地討論中朝邊境的港口城市絳左,可能升格為經濟特區的新聞。
揉捏著餘墨的肩膀,麗影問:「你說來告別,到底是去哪?」
「我買的房子,快交房了。」餘墨邊瞅著電視邊說,「交房後我就不住這裡了!」麗影捏了捏餘墨的肩膀說:「嗨!你是城裡人了呀!」
餘墨很難過,買房子花了大哥的死亡賠償金,花了原本給爹娘養老、給侄子治病的錢。那房子裡還有些磚瓦,是給李颯拍攝照片和上輔導課賺錢買來的,再想想李颯的錢之前怎麼賺的,餘墨心裡五味雜陳。他的房子不僅凝結著家裡三代人的生命,還凝結著李颯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
麗影按著餘墨的肩膀,汗濕的衣服里可見內衣的輪廓。餘墨的眼睛沒盯著麗影的內衣,一直盯著電視,設立新的經濟特區可是國家大事!
專家們從當前幾個經濟特區的地理分布、俄羅斯的遠東開發和朝鮮的經濟改革與對外開放、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東北亞未來的經濟格局等角度分析,一致認為中朝邊境的港口城市絳左大概率會升格為經濟特區。
被電視節目吸引的餘墨,沒注意到麗影走出了房間。她還像往常那樣給餘墨做完按摩後,就先去衛生間裡洗洗下身,再回房間時也像往常那樣默契地背過身彎腰去取牆鉤上的毛巾。餘墨卻沒像往常那樣貼上去。
短暫等待片刻,麗影轉過頭,見餘墨沒按往日的默契起身站到她身後,掀開她的裙子釋放燥熱,臉刷拉一下羞紅了。她羞怯地說:「再來一次吧,是我想要!」這次,餘墨沒有絲毫報復李颯的快感,反而湧起愧疚。
這次,麗影沒像往常那樣,等到餘墨完事再轉過身。她轉過羞紅的臉,把餘墨擠到了推平的沙發上,面對面喘著粗氣,直到餘墨完事,才整理好衣服去了衛生間。她蹲在衛生間裡哭了。按照往日的默契,餘墨在麗影去衛生間時,快速穿上衣服離開了房間,在走廊里聽到了她的哭聲。
見餘墨從樓上下來,沙發上的老太太顫巍巍地抿了抿嘴。
離開足浴店,餘墨到銅冠鎮上找到了馬三彪。陳淮南的豫見餐飲有限公司已經成了馬三彪的遇見餐飲有限公司。馬三彪正帶著馬詩欽在巨大的辦公室里咿呀學語。見到餘墨,馬三彪很高興,把馬詩欽交給阿姨後就趕忙招呼餘墨坐到沙發上,拿出一包黃金葉香菸給餘墨,他自己則抽起了徐州捲菸廠生產的物美價廉的紅杉樹,他闖蕩社會的起點就是徐州。
看到鯉躍龍門的馬三彪,餘墨欣慰又慚愧,問:「曲高揚呢?」
「他去幾家食材配供商那裡催發票去了,會計要得急!」
「猴魁、祁紅、普洱都有!」馬三彪問,「喝啥?哥給你泡!」
餘墨問:「瓜片有嗎?」馬三彪搖搖頭。「那猴魁吧!」餘墨拿出一支香菸點上,觀賞著瘦長的茶葉,見馬三彪自己泡了杯茉莉龍珠。
「人家都說那些茶好,咱也不會喝,還是花茶比較香!」馬三彪咕咚咕咚喝了幾口茶說,「最近咋咧?怎麼好長時間沒到哥這來了?」
「彪哥,我買了房,快交房了。過段時間,我就搬家了。」
馬三彪長長地舒了口氣說:「哎!終於好了!有個家了!」說著說著掉了眼淚,「好不容易有點事業,你嫂子又不在了,我是家破人亡!」
餘墨也哭了,他何嘗又不是家破人亡!馬三彪掐滅香菸,起身到櫥櫃裡拿出兩瓶劍南春,喊了聲:「劉姨,隨便到外面買兩個菜。」
「等詩欽上學,我就不干餐飲了。準備買幾台大車,把我大哥和二哥也弄到赤烏來,開個物流公司,名字我都取好了,叫千里馬物流!」
菜送來後,兩個人在馬三彪的茶几上,看著電視喝起了酒。
「彪哥,你想想看,是不是得把你家三個娃的名字都改了?」餘墨突然傷感地說,「詩嘉詩湘詩欽,聽起來就像是失家失鄉失親!」
愣了半晌,馬三彪悶了口酒說:「不改了,事實也是如此!」放下酒杯嚎啕大哭,「納敏,你個狠女人!你走了,留下我和三個孩子!」
茶几前的大屏幕電視上,中朝邊境的絳左市大概率要升格為經濟特區的訊息在連篇累牘地重複播報。絳左市就是周婉儀老家,她在那座城市裡,用與赤烏相比極低的價格置辦有幾套房產。很快,周婉儀也注意到了絳左市要升格為經濟特區的訊息。她心花怒放,她的房產要大幅升值了。
夏末時節,柳月破繭成蝶出獄了。她在監獄裡啥都沒做,但有個叫周婉儀的女人在她服刑期間操持她的家業,已經把她的家產翻了幾番!
柳月很想找到周婉儀,好好感謝她!感謝她不僅把家業給翻了幾番,還把自己在「台海飛彈危機」那年生的兒子送到了國外。自己入獄這些年,她給自己的男人填房,沒讓他染一身花柳病,也沒讓他復吸。而在自己即將出獄前,她還主動離開了生活多年的家庭,不貪富貴,不知所蹤。
服刑多年的柳月,徹徹底底沒了毒癮,嘗試著重新融入社會。
洞中倏忽數十年,而高牆外早已經滄海桑田。金陽鋼廠變成廢墟後,又變成了一片新鬼城,新鬼城裡有條不長的工業主題步行街,步行街里有幾間職工宿舍,被改成了微型歷史展覽館。看著歷史展覽館裡熟悉的照片,柳月淚流滿面!除去展覽館裡的歷史照片,她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
入獄前,赤烏還沒有地鐵,現在不僅有了地鐵,很多條地鐵都還不偏不倚地經過周婉儀置辦的房產。入獄前,手機上還有按鍵,出獄後只剩個屏幕了。入獄前,城北還是一大片農民房,而今已是高樓聳立!除了地名依舊還叫南安鎮、孤堔巷、獨步崗,其他的一切都已經面目全非。
入獄前,周邊的幾個縣都還叫縣,而出獄後都改叫區了;大街上除了環衛工還多了送外賣的。入獄前,諾基亞和摩托羅拉都還只是個通訊工具,而出獄後,手機不僅能拍照能上網,還能轉帳,已經比毒品還難戒!
不變的是,祖國還依舊尚未統一、大盤指數還跟入獄前一樣在三千點上下震盪、不爭氣的國家男子足球隊,依舊只能在亞洲徘徊。
面對高牆外的世界,柳月恍如隔世。劉仙棣去世後,何菇竟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她大概沒想到,帶著兩個孩子離開東北,與初戀組成新的家庭竟又失去了新的家庭;何菇也很奇怪,兩個孩子很喜歡與他倆沒有血緣關係的長頭髮哥哥,而花不語還把她當作家人,並資助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弟弟和妹妹。之前做家人時,自己卻又對他那麼刻意冷漠。
何菇正在廚房洗菜,下午花不語拎了一條大鯉魚過來。冷水寒江邊長大的何菇不大愛吃鯉魚,嫌棄鯉魚的土腥味太重。洗著洗著,她又洗出了更奇怪的味道。是的,這條魚是花不語買來作畫用的。花不語帶著兩個弟弟妹妹正在不大的客廳里打鬧嬉戲,花不語也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小女孩劉欣欣說:「大哥哥,你能不能天天都來玩呀!」小男孩劉向榮也忙附和著妹妹的話:「對呀,天天都來玩!有時候,我和妹妹放學了,媽媽還沒下班。」兩個孩子委屈的眼神里充滿期待。他倆對新爸爸劉仙棣沒啥感情,反而憎恨他把媽媽拐到南方,連累他們也離開了東北。
「你倆以後,叫我叔叔吧!」花不語擺弄著手裡的小蠟筆說。
「好呀!只要你天天過來玩,叔叔就叔叔!」小男孩答應了。
「不,你是大哥哥!花向榮,哦不,劉向榮是小哥哥!」小女孩的臉上閃爍著緊張的神色。她原來是妹妹,到南方變成了姐姐,她想把名字花蓓蕾改成劉蓓蕾,但媽媽和新爸爸不同意,給她改了個名字叫劉欣欣。
在廚房做飯的何菇聽著外面的對話,暗嘆到底女孩聽話早!她給兩個孩子說過,要叫花向陽哥哥。看著三個孩子,她再次恍如隔世。在她眼裡,搞藝術的花向陽也就是花不語,並不比劉欣欣和劉向榮更懂事。她在洗他帶來的大鯉魚時,竟然洗出了不少顏料!這跟在劉向榮的口袋裡掏出幾隻死螞蚱,或在劉欣欣的口袋裡掏出一塊黏黏的橡皮泥,有啥區別?
「哇塞,魚好大呀!」小男孩驚嘆。何菇在魚里放了不少花椒和桂皮,怕孩子吃出顏料味。兩個孩子笑嘻嘻地吃得很香,何菇不敢下筷。
「何姐,你也吃!上午在花溪寫生買的,剛釣的野生大鯉魚。」
劉向陽困惑地問:「大哥哥叫媽媽何姐,我叫大哥哥是哥,那我不是應該叫媽媽也是姐嗎?」劉欣欣說:「那大哥哥以後也叫媽吧!」
花不語夾著鯉魚吃得正香,嘎一聲,喉嚨里卡了刺。何菇趕忙起身,跑到廚房裡端來半碗醋,劉欣欣說:「你看,媽多疼大哥哥!」
花不語對繼母何菇畸形的愛戀,源自他懵懂時代最初的幻想。
在他最初的幻想里,愛是最原始的肢體動作。至於那份眷戀,他戀的不是何菇,而是他的母親,那個葬身在歷史洪流中的可憐女人,或許也只是母親這個名詞背後意味的溫情。在兩個時代的斷層里痛苦掙扎的花不語,不過是把他對母親的眷戀,別無選擇地投射到何菇身上,然後又摻雜著青春期的幻想,還纏繞著懷念過往又畏懼陌生的心結罷了。花不語對何菇的欲望之魔,突破仇恨和象牙塔的封印騰空而起,紅著眼睛張牙舞爪。
李颯在大學講台下,掙脫了最原始的善惡觀念束縛,也就失去了原始道德這個最粗暴有效的約束工具,落入到知識來帶的思辨窠臼中。花不語則簡單很多,他遵循的還是原始的善惡觀念和最簡單粗暴的教條,比如尊老愛幼,比如遵紀守法等。所以,他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麼不能娶已經跟父親徹底離了婚的女人?而那個女人又跟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你啥呢?不好好吃飯?」何菇見花不語一直走神,放下碗筷像教訓劉向陽和劉欣欣一樣教訓花不語。花不語端起半碗醋一飲而盡!
「向陽,你搞藝術也要注意身體,別熬夜搞創作!鬍子該刮就勤刮刮,衣服該洗就常洗洗!你不想洗就送過來,我洗好,你再來拿。」
「沒事,藝術家沒有猝死的,都是餓死的!」花不語說,「我餓不死,因為有秦大川幫我賣畫,我每個月還能領到多米諾公司的工資。」
「你工資很高嗎?」何菇直接問工資,都沒問賣畫的情況。她也知道若不是大家名流,靠賣畫為生得餓死。唐伯虎和鄭板橋就是餓死的。
「挺高的!比我朋友餘墨的工資還高。」花不語靦腆地說。
何菇不認識秦大川和餘墨,得知花不語工資高就安心了。她不知道多米諾傳媒是花逢春專為安置花不語才注資的,也不知道花不語對她的依賴遠遠超過她對花不語接濟上的依賴。畢竟房貸有限,劉仙棣也已解決了她和孩子的戶口問題。花不語對她的依賴就深重了,要在她這裡分享弟弟和妹妹的母愛。他母親去世時,他也就比現在的弟弟妹妹大點有限。
小時候,花不語看著穿圍裙的何菇像是媽媽。而如今,看她穿著圍裙,再看看年幼的弟弟妹妹,花不語怎麼都不覺得自己像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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