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蛙鳴
2024-09-14 07:59:39
作者: 趙進生
四月份的天氣,北方剛開始鶯飛草長,花紅柳綠,可珠三角的蚊蟲早就開始蟄伏人身,吸吮人血。
曹升夫妻在工棚內拍打著蚊蟲,很不自在,坐也不是,站著也無聊,總不能跟這鬼東西過不去吧?
「梅琳,到外面散散步。」曹升提著建議,並似乎很不安地說:「屋裡的蚊蟲太多,待在裡面和它們慪氣不值得。」
出門十幾米就是寬廣、清靜的馬路。馬路的中間是長長的綠化帶,有草坪、有造型各異的各種花木拼湊的圖案,有一個段面成片的海棠及其它花草。
草坪上灑滿了黃燦燦而又溫柔的燈光,看上去像光潔的地毯。她的上面已零零散散地坐了許多人,有的三五成群地玩著紙牌;有的兩三個坐一起像是休閒,但看不出有什麼享受的感覺;偶爾也有一個人在一處,仰躺在草地上,姿勢既不是「大」字,也不是「人」字,看上去的的確確像「火」字。
在這開發地帶,晚上到草坪上面來的人,幾乎是清一色的打工仔。每當晚上來臨,他們無法到街市上瀟灑,唯借這不用花錢的溫柔之地,驅除一整天所帶來的疲勞。好在這裡的公路目前還很少有車輛行駛,這給所有的人營造了一份安寧的天地。
淒涼悲愴的歌聲從不遠的地方飄了過來,唱歌的人唱的是一首日本民歌《北國之春》:
「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木蘭花開山崗上,北國的春天。啊!北國之春已來臨……」
海風給南國的夜晚帶來了清爽,一陣一陣的吹過,把草坪上的蚊蟲吹個一乾二淨。
歌聲隨著陣陣海風飄蕩在夜晚的上空。
「……家兄酷似老父親,一對沉默寡言人,偶爾閒來幾多愁,我的故鄉可安寧,啊!我的故鄉,何時能回你懷中……」
「這歌喉還挺寬宏的呢!」曹升與顏梅琳並肩散著步,聽著歌聲便評論道:「如果不是太憂傷了點,這人歌唱得還真夠水平!」
「你又不是評論家?」顏梅琳隨意地答著,轉而怕曹升不高興,又笑著說:「就憑你這一句話,那人聽了還真的會感謝你對他的一番鼓勵。」
他倆說著走著,來到了那唱歌的地方。他們一共三人,其中兩人每位各拿一瓶海珠啤酒喝著,偶爾放下酒瓶,從兩人中間的報紙上撿起花生嗑上一陣,很少言談。另一人則緊挨著那兩人坐著,手中捧本雜誌,但他的雙眼則只看著遙遠天空,旁若無人地高聲歌唱。
「……啊!故鄉,我的故鄉,何時能回你懷中……」
喝酒的兩人,也許被歌聲所震撼,引起了對故鄉的思念。他們轉著身體,仰望北斗方向,久久地沒低下頭再喝一口,手中的酒瓶卻握得很緊很緊,此時此刻他們就如同公園裡的兩尊雕塑一般。
「這些人好辛苦,白天那麼勞累,晚上連一個好點的安身地方也沒有,幾十人住一大間房,有時還男女混住在一起。」顏梅琳對曹升嘮叨著:「打工的太辛酸了!我看他們裡面有一大部分人去年沒有回去過年。」
「回去個屁!老闆工資沒有全部兌現,包工頭又押一部分,讓你想回回不了,想留心煩惱。」曹升語氣里透著一股憤慨:「現在有一部分老闆比過去的資本家心還黑,宰你簡直沒商量,你不干他把手一招,大把的人就來了。這都是勞動力過剩的原因。」
曹升夫妻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開發區的邊緣地帶。這裡是以前圍海造田時所留下的一片幾萬畝甘蔗林地,據說這個城市未來最具有開發價值的就是這裡。大空港、大港口離這兒很近,以後幾年所建火車站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從這裡向前方的海面直看過去,就是即將回歸的澳門,離這兒也不過七八海里之遙,澳門夜晚璀璨的燈光在這裡可以歷歷在目。
幾條縱橫穿過的馬路上的燈光,把偌大的一片甘蔗林地照得影影綽綽;馬路邊緣地里的甘蔗苗,在燈光的照耀,在這四月雨露的滋潤下,已開始茁壯成長,像剛發育的少男少女,青春一片。
蛙聲已飄了過來,此起彼落,聲聲不斷的蛙鳴,一片鼓譟。在這幽曠的原野,細聽仿佛是一首萬人齊唱雄壯的交響樂合唱。海風拉響了甘葉般的提琴,數萬隻蛙默契地伴唱著;甘林間的小河在路燈的折射映照下,在風的鼓動下,如舞台上多彩的燈光不停地變幻著。此時,千千萬萬株甘苗如同萬萬千千阿娜多姿的少女,在這偌大的天然舞台上,熱情而奔放地舞蹈起來。
蒼穹群星,一眨不眨地看著這美輪美奐的妙舞;月亮老人卻睜著她的大眼,就像一位世故的評論家專注地在看著,準備著隨時進行發表她的評論。
「喂!還在看什麼?」顏梅琳扯了曹升一下衣服:「我們回去吧。」處於忘我狀態的曹升,經顏梅琳一叫,才回過神來。
他在想:這蛙鳴多動聽啊!他搞不懂這蛙鳴為什麼總是在夜晚才唱起來?他更弄不清這些歌唱到底表達了什麼?不過,有一點他聽得出來,這些蛙的鳴叫是那麼的熱情,那麼的豪邁。
縱然,這雄壯的蛙鳴里也摻雜著少許淒涼聲,但曹升心裡明白,這不過是一些受了傷抑或還沒有從寒意的境界中掙脫出來的緣故罷了。
四月里是春天,春天裡的蛙怎能不歌唱!
曹升恍然大悟,臉上露出一絲髮自內心的笑意。
南國的夜晚美極了,只要細細地看、細細地品味,任何人都會有這種感覺。
「你聽!這些蛙聲多麼美妙。」曹升對顏梅琳說。
「窮心都煩不了,哪來的那麼多閒情雅趣?」顏梅琳對曹升的話一屑不顧:「走!回去吧,身上感到涼絲絲的啦。」
曹升被顏梅琳搶白了一句,心裡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嘆:蛙鳴里摻雜著少許的淒涼聲,不正是像妻子這類的打工一族嗎?他們是一群受了傷,心裡還有很多寒意的人,即使春天到了,他們的歌唱多少都會帶有一點悽然的味道。
「啊!故鄉,我的故鄉,何時能回到你懷中……」
歌聲在夜晚的上空迴蕩,久久縈繞在曹升的心頭。
曹升陪著顏梅琳朝宿舍默默地走去,倆人一時誰也沒有說什麼。然而,曹升的心裡卻思緒萬千,紛紜繁雜;歌聲令他對故鄉有著一種深深的懷念之感。特別是在這種曠盪、荒涼的工地夜晚裡感受頗深。此時,他不能流露。否則,無疑是在這打工的歲月里,在妻子飽受打工創傷的心口撒了一把鹽。
面對著聲聲不斷的蛙鳴聲,曹升的感觸更多。如果把千千萬萬個蛙鳴,比作是萬萬千千個打工仔的內心表述。那麼在這個廣闊的市場經濟中,無疑主旋律是雄壯的,是振奮人心的。縱然有那麼一點淒涼、怨愴聲,就顯得微不足道。
「我是一種什麼蛙呢?」曹升自嘲般地搖著頭笑了一下,心裡想道。
「這幾天王磊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吃起飯來就嚷著菜沒油啦,或者說菜太差。有時把上頓剩下的飯蒸一下,他一發現就會說馬上把它倒掉。」顏梅琳挨著曹升一起走著,一拉開話匣就倒出許多苦水:「最可恨的是大郭,這河南佬在家又能吃多好?每當王磊一叫,他總會在一旁半陰半陽地說一陣——吃不飽啦!把伙食做好一點嘛!他們明明知道老闆只給這一點伙食費,都硬拿我來做出氣筒。你說氣人不氣人!」
「別理他們,想吃好點叫他們找老闆去說。」曹升勸了一句。
「像你這麼說的簡單就好了。」顏梅琳嘆息了一陣,又說:「他們根本就不敢對老闆提,只會整天亂嚷嚷,把所有的怨氣出在我身上。有時,實在氣不過就和他們大吵一場。你別看王磊瞪著一雙牛眼,一副兇巴巴的樣,真正和他吵他也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沒有足氣,只是一個勁地說:好,好!就當我沒說,不跟你們女人一般見識。到頭來還是惹得你生上半天悶氣。」
「想開一點,權當在外面鍛鍊一陣,如果真正待不下去就回家。」曹升撫摸著顏梅琳的手,開導般地說。
「在外面找碗飯真難啊!早知道是這樣,真不該冒冒失失的跑出來。」顏梅琳幽幽地嘆道:「最近,我的頭髮掉了許多,像這樣下去,會不會變成禿頂噢?」
顏梅琳無限憂傷地,又有點不自然地望著曹升笑了一下。
曹升用手給她理了理讓風吹亂的髮絲。面對著她那枯燥稀少蓬亂的頭髮,曹升心裡感慨萬千。一時,他心裡又湧出一陣陣酸楚。他想,妻子出家門時,滿頭亮麗的秀髮,如今,僅僅是過了一年多,頭髮驟然變成這樣。是操勞過度而引起的,還是這邊海洋性氣候所造成?他陷入一種深深的冥思之中。
「如果我成了一個禿頂,你還愛我嗎?」顏梅琳看著曹升用戲謔的口吻問:「你聽見沒有?」
「哪能呢?」曹升見妻子問,便從思索中回過神來說:「掉頭髮是一種常見的生理現象,只要保護好,我想不會像你所說的那麼嚴重吧?」
「真的嚴重到掉光的程度呢?」顏梅琳沒有聽到滿意的回答又問。
顏梅琳見曹升答非所問,一臉嚴肅地望著曹升。
「別說成了禿頂,就是變成了老太婆,我也會愛你一生一世。」說完,曹升用力摟緊了顏梅琳,並低下頭在她的臉上狠狠地吻了一下:「真的!」
「唷!我的肉都快麻了。」顏梅琳開心地笑了:「沒想到你也能說這類酸溜溜的話。」
顏梅琳掙脫掉曹升的摟抱,笑著向前跑開,曹升在後面猛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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