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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肆意擾亂

2024-09-14 14:42:18 作者: 周葆亮
  1995 年,冬天。美女屯村扶貧通電工程啟動。嚴寒冬季,冰封大地,潔白的雪覆蓋在美女屯的鄉村小路上,房頂上,大地上,山坡上,像是蓋上了一床白色棉被。漫山遍野,儘是白茫茫一片刺眼的寒光。寒冬臘月凍死懶漢。可京小亮這個20 歲的漢子,沒有在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上迷失方向,也沒有讓刺骨的寒風削減幹勁,反而以越是困難越向前的姿態,沖向美女屯村扶貧通電工程施工第一線。只要他趕到工地,總有使不完的勁。他脫下小棉襖,甩開膀子大幹起來,生龍活虎。能不冷嗎?京小亮傻笑著說身上還熱乎乎的呢。你看,京小亮的額頭汗津津的,沒有感到一丁點寒冷。

  從35 千伏運河變電站出線,架設10 千伏運美線(即35 千伏運河變電站至美女屯)高壓線路,要經過黑山、鳳凰山、曬銀山、雞冠山、抗日山、虎皮山等6 座山頭。線路從山谷間架設,挖掘杆坑就是擺在施工人員面前的一大難題。施工沒有機械化,只能靠鐵杴、鋼釺、大錘、洋鎬等工具施工,憑力氣,靠耐性。土層下布滿堅硬的石頭,還得鑿眼開刨。整整一個冬天,京小亮和他的夥伴們就這樣天天泡在工地上。京小亮細皮嫩肉的手掌,磨出了血泡,他就用紗布包裹著,繼續掄鎬刨,掄錘砸,用鋼釺撬。

  天寒地凍,溫度偏低。鵝毛大雪降臨大地。清晨,雪蓋大地,白茫茫一片。住在家裡的京小亮從床上爬起來,臉也沒洗一把,就急匆匆走出家門,踏著積雪,奔赴工地。京小亮雖然住在家裡,可他的心時時刻刻牽掛著工地。每天早晨,京小亮總是第一個出現在10 千伏運行線施工工地。每天晚上,京小亮又是最後一個離開工地。

  他對美女屯村扶貧通電工程懷有濃濃的情感,懷有無限期望。

  在抗日山山坡開挖10 千伏運美線22 號杆杆坑時,剛剛挖了兩杴深,一塊石頭露出了猙獰面目。若再挪個地方,杆距不符合規程要求。他們決定打炮眼,裝炸藥,炸開石頭,保證杆坑深度標準再立電線桿。一個農民工手握鋼釺,京小亮掄錘夯打著鋼釺,「當——當——」鐵錘敲打鋼釺的聲音,在山谷間迴響,猶如抗日戰場上吹響的衝鋒號,令人精神抖擻,意氣風發。京小亮脫去胳膊肘露著棉絮的小棉襖,光著膀子,掄起鐵錘夯打著鋼釺。白皚皚的雪覆蓋著黑山、鳳凰山、曬銀山、雞冠山、抗日山、虎皮山等一座座山丘,覆蓋著大地。就連結冰的美女湖湖面上,也像是覆蓋著一床潔白的棉被。從人的嘴裡吐出的熱氣,瞬間變成了縷縷白霧。一心撲在工地上的京小亮卻額頭冒汗,臉色紅潤,絲毫沒有感到寒意襲人。

  施工人員一刻不停地打炮眼,一心想趕在天黑之前裝藥放炮。

  若天黑了,黑燈瞎火的,又沒帶手電來,又是雷管,又是導火索,操作起來肯定存在安全隱患。另外,還得把炸藥裝實了,才能發揮威力,炸開石頭。

  可炮眼僅僅打了半米深,天就黑了。

  「黑燈瞎火的,今天晚上沒法裝藥放炮了,還是等明天將炮眼再往下打10 公分才能裝藥放炮呢。」幾個施工人員商議著。

  京小亮說:「這樣吧,我們明天都早來一會兒,打炮眼的打炮眼,其他人做好安全措施再放炮,不能讓飛起的碎石傷人,一定要避免人身傷亡事故。」

  京小亮回到家裡,看到爺爺京大河正坐在堂屋凳子上,手捧棗木長煙杆,巴嗒巴嗒,心事重重地默默抽著老菸葉。

  「爺爺,你還沒有休息啊。」京小亮進了屋,看一眼爺爺京大河說。

  「我還沒吃晚飯呢。」京大河悶聲悶氣地說。

  「還沒吃晚飯?俺娘沒做晚飯?」京小亮問爺爺京大河。

  「你娘早就把飯菜做好了,端上桌,讓我吃。我只顧吸菸了,飯菜都涼了。你娘又熱一遍,端上桌,可我還是沒覺著餓,沒胃口。你母親就把飯菜放到大鍋里,擺在蒸篦上,用鍋蓋蓋著呢。」

  京大河說著把菸袋鍋子往地上磕了磕,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舒口氣,他接著說,「好了,喊你娘和你妹妹來一塊吃飯吧。」

  京小亮走進東廂房喊道:「娘,吃飯了。」

  正在煤油燈下縫補衣服的薛玉潔,把手裡的衣服放進筐子,看一眼京小亮說:「你總算回來了。你沒回家之前,我把飯菜端到桌上,讓你爺爺吃飯。他不聲不響,不吱聲,就是一個勁吸菸。

  飯菜涼了,我給熱了再端上桌,他還是說不餓,等一會再吃。實在沒辦法,我才把飯菜放到大鍋蒸箅上,用鍋蓋蓋著。你知道你爺爺的心思嗎,肉連肉,疼不夠。你在外邊幹活,你爺爺的心就跟著你,他害怕你有個什麼閃失呢。」

  「娘,沒事。我又不憨不愣的,能有啥閃失?」京小亮笑著說,「我去鍋屋端菜端飯,咱們一起吃飯。」

  「小曼,小曼,你哥回來了,吃飯啦。」薛玉潔扯著嗓子喊閨女。

  「我就知道,哥不回來,誰也別想吃,吃也吃不安生。」荊小曼咕咕呶呶說著,走進了堂屋。

  一家人圍著八仙桌坐下。京大河坐在桌子北邊,京小亮坐在桌子東邊,薛玉潔坐在桌子西邊,荊小曼坐在桌子南邊,背對著大門。

  「爺爺,您今天晚上還喝點酒吧?」荊小曼說。

  「不喝,你哥累一天了,趕緊吃飯,讓他早點休息。」京大河拿起筷子。

  「爺爺,您不是好這口嗎,喝點酒,解解乏。」京小亮急忙起身,從柜子里拿出酒瓶和酒杯,給京大河斟滿一杯酒,送到京大河面前。

  「要喝,給你母親也拿個酒盅,讓她也喝兩盅。」京大河對京小亮說。

  「大,我不喝。」薛玉潔忙站起身來,攔著京小亮拿酒杯。

  「你也喝點解解乏。你一天忙到晚,我這做老公公的,對家務活又插上手,只能眼看著你受累。」京大河說。

  「不累,就在家干點家務,累不著。」薛玉潔說。

  京小亮聽爺爺一說,早拿出一個酒盅,斟滿酒,送到母親薛玉潔面前。


  「哪有女人喝酒的。」薛玉潔手裡端著酒杯,嘴裡說著。

  「你不知道嗎,你婆婆在世的時候,哪頓飯沒搶我的酒盅喝兩盅?」京大河看一眼薛玉潔說。

  「俺婆婆那是跟你鬧著玩的。她不是說過嗎,抗戰老英雄就是有福氣,有吃的有喝的,還嫌俺做的飯菜沒滋味。」

  「她那是沒話找話說,我這人就是不挑食,咸了淡了從沒抱怨過。」京大河端起酒盅,抿一口,對京小亮說,「到了工地,一定要處處小心,處處留意,保證施工質量和進度,更要保證安全。安全上出了事,再小的事也是大事。」

  「爺爺您放心,我們施工隊分工明確,保證不會在安全上出問題。」京小亮解釋說。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幹這事,一定要膽大心細。」京大河端起酒盅喝一口,又放下酒盅說。

  京小曼拿過爺爺京大河的棗木長杆菸袋,摸了摸棗木菸袋桿:「爺爺,你這棗木菸袋桿都成文物了,過幾天我到縣城去給你再買一個別的菸袋桿吧。」

  「丫頭,你雖然是運河文武學校的初中生,也未必樣樣精通。」

  京大河看一眼京小曼。

  京小曼笑著說:「我讀過張煩煩的《棗樹》,張煩煩開篇就寫,棗樹是一種最具形態的樹。每棵樹都有自己的秉性,自己的姿態。棗樹安靜、理性,既不冒進,也絕不滯後,完全符合鄉村植物的邏輯。」

  「張煩煩在文章結尾寫道,棗樹的花生得那樣小,像極了小驚喜、小意外,只適合在心裡暗暗地喜。它們曾是我夢裡夢外最重要的素材,無數次以最理想的狀態直直地奔向我,連同它渾身累累的果實,將我擁抱、寬慰。黃毛丫頭,還想在哥哥面前賣弄知識,豈不是在關公面前舞大刀?」京小亮不屑地笑著,伸出右手中指,冷不防地刮一下京小曼的鼻子,他詭秘地笑著說。

  京小曼剛想站起身來與哥哥京小亮撒嬌,京大河傷感地說開了:「你知道這個棗木菸袋桿的來歷嗎?這是生長在抗日山山頭上的一棵棗樹,足足有碗口粗,被小鬼子的炮火燒焦了,僅剩拳頭粗細。抗日山都讓日本鬼子的炮火削下去2 米多,山上的每一塊石頭都彈痕累累,何況這棗樹怎麼能撐得住炮火的灼燒?樹木被燒焦,可樹根扎得深啊,隔了好多年,也就是新中國成立那年吧,從燒焦的棗樹根部又冒出了新芽,我就把新芽只留一個,剩餘的抹掉了。再後來,我看新生的棗樹長高了,這才把這棵燒焦的樹幹鋸下來,留作紀念。你父親病逝的時候,我還不到50 歲呢,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就把這拳頭粗的棗木棍子掯在手裡,用手指頭摳,用手掌搓。後來,我就把這一節棗木拿到運河鄉木業社,請木匠給鑽個洞,又把兩頭做細,安上菸嘴子和煙鍋子,這才有了我的棗木長杆菸袋。」

  京小曼看一眼京大河,激動地說:「爺爺您天天捧著的這個棗木桿菸袋,可以寫一篇文章了。」

  「唉,我知道自己捧它也捧不了多長時間了。人吃五穀雜糧,誰能沒病沒災,誰能長生不老?」京大河看一眼大門外,意味深長地說。

  「爺爺,你的身體硬朗著呢。」京小亮寬慰道。


  「就是,大,你甭想多了,喝酒。」薛玉潔端起酒盅,一飲而盡。

  吃罷晚飯,各自回屋休息。京小曼和母親薛玉潔睡在東廂房,京小亮睡在堂屋西頭一間,京大河睡在東頭一間堂屋。

  第二天天剛亮,京小亮跑到抗日山山坡上,準備裝藥放炮時,卻發現炮眼被碎石子填滿了。這是人為的惡作劇,誰能幹這種不見天的缺德事?猜疑毫無意義。抓賊抓髒,捉姦捉雙,幹這種缺德事的人,你沒有一把現場抓住,誰會承認?甭管是誰幹的,擺在面前的首要任務則是清理炮眼。

  後悔藥,買不到。京小亮把一根細鋼筋棍一頭砸扁,又彎成九十度角,做成一個耳挖子,用耳挖子順著炮眼往裡掏,就順手多了。掏了拃把深,幾個施工人員才陸續趕到。遠遠的,幾個施工人員發現京小亮撅著腚,趴在那兒。幾個施工人員像逮鵪鶉似的,勾著頭,彎著腰,輕抬腳步,慢慢往京小亮身邊湊。等湊到京小亮身邊,這才發現他是在掏炮眼。

  「咋回事?」

  「鬼知道。」

  「肯定是那個荊小棍乾的,這傢伙,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幾個施工人員議論紛紛。

  「甭瞎說,你沒抓著人家,怎麼能隨便說是人家乾的?」

  京小亮丟下手裡的鋼筋棍耳挖子,坐在地上,喘著粗氣:「我的個娘唻,累死我了。我的腰,哎呀,我的腰都快被累斷了。」

  杆坑窩兒太小了,只能一個人忙活。真是水牛掉進枯井裡,有力沒處使啊。一個小小炮眼,只能一個人一個人輪流掏挖,京小亮急得直搓手。

  天亮了,荊小棍被自己的惡作劇笑醒。他穿衣起床,決定到抗日山山坡一探究竟,想看看京小亮坐在杆坑邊痛哭流涕的笑話。

  荊小棍倒剪著雙手,走到抗日山山坡上,老遠就發現京小亮正在撅著屁股掏炮眼,得意地笑著說:「京小亮,最近家裡要送殯啊,跑到這抗日山山坡上學跪棚來了?」

  跪棚,是當地辦喪葬大事的禮儀之一。家有喪事,親朋去弔孝行禮,到棺棚里要給逝者作揖、叩頭。逝者的晚輩四人或六人分列棺棚里供桌前兩邊,行禮人跪下叩一個頭,兩邊跪棚人也隨之叩頭。這一禮儀,在美女屯沿襲至今。荊小棍得意地笑著說京小亮學跪棚,既是咒人的渾話,也是變著法兒咒罵京小亮的損招。

  京小亮沒有接荊小棍的話茬,也沒有動怒,而是暗有所指地說:「人不走運,喝涼水都塞牙。你看,昨天,我們準備放炮炸碎這塊石頭拉電桿,不料想遭到了小人的算計,一夜之間,就把這炮眼填滿了碎石。」

  「是嗎,原來是這回事啊,我還以為你在這兒學跪棚哩。對不住啊,你就特別能挖掘吃苦,特別能戰鬥的潛能,繼續努力掏炮眼吧。記住嘍,天黑之前,一定要想方設法掏乾淨,放炮炸開這塊石頭,不然的話,說不定明天一大早,這炮眼又用碎石填滿嘍。

  京小亮你知道嗎,這抗日山可邪乎呢。你爺爺給你講過吧,打日本的時候,小鬼子想從這座山上爬過來,侵襲美女屯。可小鬼子爬來爬去,就是爬不到山頂上。京小亮,你知道是咋回事嗎?」

  荊小棍嘴裡說著,砸吧著嘴,皮笑肉不笑地說。

  京小亮氣不打一處來,憤憤地說:「那是因為這座山北面陡峭如同豎立起來的牆壁,爺爺組織的兒童團又秘密給游擊隊送信,游擊隊有組織地占據山頭優勢狙擊敵人,打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進攻。小鬼子又沒有攀岩走壁的本領,當然爬不到山頂上去。也正是因為那場戰鬥,才把這座山改名抗日山。」

  荊小棍故意吃驚地咋呼著:「吆喝,乖乖,原來你京小亮也知道這段抗日歷史啊?哈哈,哈哈哈,乖乖,你爺爺京大河就是那次秘密聯絡了抗日游擊隊打鬼子,才得了一個人小膽大抗日英雄的殊榮。有其父必有其子。有這樣的爺爺,他的孫子也絕不會是孬種。京小亮,前途無量。呵呵,你們忙吧,好好干,干出個名堂來,也像你爺爺一樣賺個什麼殊榮啥的。你們忙吧,我回家喝酒去嘍。」荊小棍倒剪著雙手,大搖大擺,高揚著頭,邁著方步,走遠了。

  京小亮氣得咬牙切齒,可又拿他荊小棍沒有辦法。好鞋不踩臭狗屎。跟這樣的人計較,自找麻煩不說,還怕影響了架電施工進度呢。望著荊小棍遠去的背影,京小亮憤憤地說:「我爺爺這個人小膽大抗日英雄的榮譽,那是為了保家衛國,總比個別人投敵叛國強多了,總比個別小人使絆子阻撓扶貧通電工程施工進度強多了。」

  荊小棍的心裡如同三伏天吃了涼西瓜,那個恣啊,不言而喻。

  我看你京小亮有多大能耐?我先用碎石子填進去,又用鋼筋棍搗了搗,唯恐不實,再用錘子砸了砸鋼筋棍。填一會兒碎石,再搗一搗。半米深的炮眼,我搗了十多回呢。荊小棍洋洋自得,三尖石頭需要瞅個巧地方放哩。我荊小棍終於找到報復你京小亮的機會了,終於找到與你京小亮對著幹的技巧了。我這是補鞋不用錐子——真(針)行。話又說回來,這事,天知地知我知,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不見天的事傳出去了,我荊小棍的脊梁骨還不被戳得跟篩眼一樣?對,就是這番主意,我給他京小亮來個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等到有一天我把京小曼真能追到手,再把這一切和盤托出,讓她京小曼嘗嘗後悔藥的滋味。

  荊小棍回到家裡,做著白日夢,越想越恣意,乾脆炒了一盤油炸花生米,又來個鹽豆炒雞蛋,還弄了一盤辣椒炒干烤魚,一盆家常豆腐,拎過一瓶酒,也不倒進酒盅里,嘴對著酒瓶,咕嘟咕嘟,酒進肚,臉發紅,順手從盤子裡捏幾個花生米,送進嘴裡,咀嚼著油炸花生米的香脆,咀嚼著碎石填進炮眼的恣爽。嚼著嚼著,荊小棍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喝醉了,口吐白沫,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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