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重返閬縣
2024-09-14 15:15:56
作者: 肖涌
這次回四川,彭以軒還有一件重要事情是去閬縣看望歐陽雪,那個曾經為了他差點把生命獻出的女人。
離開瀘州前,瀘州已進入初冬,彭以軒特意在他和歐陽雪曾經很熟悉的街道上慢慢走著,然後走進彭家、歐陽家早已荒蕪了的老屋,讓自己穿行在記憶的長河裡。
當秋的印象還似昨日的背影殘留在淡淡的記憶之中,冬的腳步已經露出猙獰的面目,用陰濕的小雨,時有時無的水霧,滿地散落的樹葉,驟然變化的溫差宣告著冬季的來臨。儘管瀘州很少出現滴水成冰的景象,但由於空氣中濕度較大,溫度較低,陣陣冷氣裹襲著身體,讓人感受到冬的寒意。
清晨,遠處的房頂覆蓋著一層白蒙蒙的寒霜,往日喧囂的長江、沱江清冷而沉靜,背負淺丘上枯萎的樹葉飄落欲墜,農家村落公雞的打鳴聲也不再亢奮,活潑靈巧的狗變得慵懶貪睡,瀘州老城牆青石板砌成的陰濕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冬天理所當然成了這個清冷季節的主人。
走在瀘州的街道上,彭以軒發覺冬日清晨的街道異常沉寂,雖然仍有勤快人家打開店鋪生火做生意,吆喝聲明顯低於往日,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坐在店鋪前吃著油條豆漿和雜醬面的顧客,來去匆匆,少了細嚼慢咽的興致。倒是街邊那些茶館一到天亮漸漸熱鬧起來,一些賦閒在家習慣早起的男人們,早早來到這裡,蹺著二郞腿,抽著廉價的紙菸、嗆人的葉子煙,喝著蓋碗茶,擺著龍門陣,在茶館裡消耗著漫長的時間。
長江和沱江一下瘦了許多,河道變得狹窄,江水顏色黯淡,水流也似乎緩慢了許多。雖然江面仍有船隻航行,卻少了其他季節的喧鬧。彭以軒不由想起當年他和歐陽雪去江邊看人搬罾,他在江里游泳,歐陽雪替他在岸邊上守著衣服的許多往事來。
下雨了,瀘州初冬的雨很多,但雨量不大,間隔幾天下一次,氣溫顯得格外陰冷。下雨之時,天總是暗暗的,透著一股陰濕,小雨飄落,拂衣不濕。有風吹來,風中夾著雨,就有一種特別冷的感覺。如是居住在舊牆矮屋之下,夜深人靜之時,你能清晰地聽到雨水順著瓦縫間下落的嘀嗒聲,一聲接著一聲,嘀嗒、嘀嗒。
彭以軒在彭家老屋,靜靜聽雨打窗台的嘀嗒聲,看碎雨飄飛中行色匆匆的人們,想著當年他和雪妹在閣樓上嗅著花園裡臘梅飄來的縷縷暗香,感觸浸潤四周冬的寒意,目光中就有了許多的迷離。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曾經的許多往事雖然已是過眼煙雲,卻讓彭以軒浮想聯翩,似遠還近,眼前的一切更讓他百感交集。
國軍第20軍駐瀘州辦事處派了一輛車送彭以軒去閬縣。
因為去過閬縣,到了閬縣後彭以軒很快找到了歐陽雪舅舅家。當一身戎裝的彭以軒走進舅舅家院子時,舅舅正從屋裡走出來。
「舅舅。」
「你是?」
「我是彭以軒!」
當彭以軒報出自己的名字時,舅舅一下子驚呆了,他激動地對著屋裡喊著,「雪妹,快出來,以軒來了!」
歐陽雪從裡屋跑了出來,從彭家、歐陽家出事至今已經十多年了,彭以軒和歐陽雪再也沒有見過面,歲月消褪了曾經的青春年華,留下了許多的風霜雪雨,也裝滿了許多的愛恨情仇。歐陽雪看著突然出現的彭以軒,遲疑了一下,還是不顧一切跑了過去,撲在彭以軒的懷裡。
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任淚水漫流。
時間仿佛凝固了,兩個曾經相戀的情人,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其他,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只屬於他們兩人的過去。
很快,歐陽雪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她掙脫了彭以軒的擁抱,仿佛從睡夢中甦醒過來,又好像剛才的一切未曾發生過,她抬頭看了一眼彭以軒,淡淡地說:「來啦,你還好嗎?」
歐陽雪的臉上恢復了平靜,說話也客氣了許多,讓彭以軒十分詫異。
「以軒,快屋裡坐。」舅舅招呼著彭以軒進屋。
彭以軒進堂屋坐了下來,歐陽雪端來一杯水,彭以軒喝了一口水。
舅舅悄悄走了出去。
彭以軒和歐陽雪靜靜地坐著。
彭以軒其實有許多話要對歐陽雪說,這些話他在路上已經想了千百遍,現在卻不知該從何說起,特別是商妍和滎娃的事,他真的不知該怎麼說。
歐陽雪似乎看出來了,「以軒哥,一切都過去了,你要保重自己。」
「雪妹,我……」彭以軒欲言又止,情難自禁。這個在戰場上死都不怕的男子漢,此時此刻,面對曾經摯愛的雪妹,卻不知該怎麼說話了。
兩人四目相對,其中有萬千的思念和期盼,也有許多的迷離和惆悵,此時卻難以用話語來表達。
歐陽雪站了起來,對屋外的舅舅說:「舅舅,以軒哥來了,我去做點菜,你和以軒哥先說說話。」
彭以軒也站了起來,說:「雪妹,我陪你吧!」
「你休息一下。我先去廚房,好嗎?」
話說到這份上,再加上彭以軒看舅舅向他示以眼神,彭以軒不再強求。
歐陽雪走進廚房,獨自坐在板凳上,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
彭以軒的突然來到,讓歐陽雪悲喜交加,難以平靜。這些年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牽掛著他,無數次想像著與他見面時的種種情形。然而,今天當以軒哥真的來到她面前,與她再次相見時,歐陽雪卻不知該怎麼辦了。她愛這個男人,他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也是她生命的支柱。這些年她之所以還能繼續活在這個世上,正是因為她依然還在盼著他、愛著他、等著他。不過,當他今天出現在她面前時,歐陽雪卻清楚地知道,她和他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實際上她從彭以軒欲言還止的語氣和神態中,猜測到他可能已經成家,一切都回不去了。
歐陽雪的心很痛,很痛,她在想,我為什麼這麼命苦,兩個相愛的人不能相守、相聚,咫尺天涯,難以團圓?
她不怪他,她知道,自從舅舅將她投江的消息告訴他後,以軒哥肯定以為她早已不在人世了,他重新擇偶成家也是必然的事。她只能祝福他,離開他。
歐陽雪從舅舅家後院捉了一隻雞,她要做他過去最喜歡吃的冷食雞。
歐陽雪把雞活殺剔毛後,除去頭頸和內臟,將雞用刀剁成二指頭大小,濾干水放置一旁。然後將一斤左右的干辣椒剪成二指頭大小,放入半鍋五成熱的油鍋,同時放入花椒,不斷翻鏟油鍋中的辣椒,辣椒至金黃色酥脆時,用漏勺撈起放在旁邊,此時麻辣已嗆入油中。再將雞肉放入油鍋,文火爆干水分,肉至酥脆時撈起,辣椒和花椒之味已嗆入雞肉。隨後將經過水浸泡,切成二指頭大小的干筍倒入鍋中,用熱油爆干其中大部分水分後撈出。鍋中留少許熟油,放入適量白糖,文火將糖煎至金黃色,再將先前的熟油一併倒入鍋中,放入事先切碎的老薑,和適量優質醬油。油煎熱後,將已爆好的雞肉、干筍、辣椒一併倒入鍋中燴炒。做好後放置一邊冷卻。烹調好的冷食雞,紅黃相間,紅的是辣椒,黃的是雞肉、筍子,熟油浸泡,麻辣鮮香,入口不膩。
歐陽雪做得很認真,這道菜的做法還是彭以軒的母親傳授她的。每次做這道菜,總會讓歐陽雪想起過去的許多往事。今天做這道菜,歐陽雪更有許多的感慨和失落,做著做著,歐陽雪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舅舅在歐陽雪走進廚房裡後,禁不住搖了搖頭,深深嘆了一口氣,「小雪這輩子太苦了!」
「那一年,小雪被人綁架回瀘州途中,她趁車上人睡覺,跳進了江中。卻未料到被江水衝到下游,接著被一塊礁石撞擊頭部,昏死過去。等她甦醒過來,她已經被一個打魚的人救了上岸。」
彭以軒在認真聽,其實這些情況歐陽北之前已經告訴過他。
「打魚人夫妻倆把小雪留在家裡,像自己女兒一般照顧她。小雪卻失去了記憶,直到七年後,才慢慢恢復了記憶。」
「小雪告別救命恩人回到這裡,才知道有人在半年前打死了鄭仁,還把縣長打成了殘疾。當時我們猜測是你乾的,歐陽北不久從監獄裡被放出來,離開閬縣當了兵,現在我們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彭以軒欲言又止。他不知此刻是否該說歐陽北的事。
「以軒,小雪一直在等你呀!她知道不能回瀘州找你。在得知我已告訴你她投江的消息後,她就對你來閬縣找她不抱任何希望了。其實,我知道,她一直還心存僥倖,雖然她明知這樣的希望十分渺茫,卻又不願放棄。」
「後來,我見她年齡已大,勸她找個好人家嫁了。你也知道,她是斷然不會答應的。」
舅舅走進歐陽雪的屋裡,拿出一個東西遞給彭以軒。
彭以軒接過來一看,裡面保存的是歐陽雪從報上剪輯的有關國軍20軍出川抗日的消息,也有一些有關彭以軒的報導。
看著這些歐陽雪精心剪輯下來的舊報紙,彭以軒心中難以平靜。一切都改變了,這種改變讓彭以軒心亂如麻,淚從心流。
中午的飯菜好豐盛,冷食雞、蒜苗回鍋肉、松茸雞湯、涼拌側兒根,都是彭以軒曾經愛吃的。
彭以軒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了,她還記得他喜歡吃的東西,特別是冷食雞,做這道菜手續繁多,要花很多的時間,當年這道菜也是彭家和歐陽家每年年夜飯必有的保留菜。物是人非,彭以軒心裡充滿酸楚。
「舅舅,小雪,告訴你們,王南存幾年前就被楊森槍斃了,『尤損友』這次也因貪腐和倒賣軍方物資被槍斃了。」
歐陽雪聽了一臉平靜。
舅舅高興地說道:「好呀,這兩個混蛋死有餘辜,老天真是開眼了!」
歐陽雪替彭以軒拈菜,她輕聲說著話,「多吃點,回去不一定能吃上家鄉菜了!」
午飯後,彭以軒來到歐陽雪房中。
「雪妹,得知你投江的消息後,過了兩年我成家了,她叫商妍,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兒子。還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你哥我見到了,本來我準備讓他和我一起打鬼子,沒想到他被小鬼子殺害了。他很勇敢,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歐陽雪安靜地聽他講,沒有插話,只是在聽到哥哥歐陽北犧牲的消息時,她的嘴唇顫動了一下。
彭以軒心裡很難過,想了好久對歐陽雪說:「雪妹,成個家吧!」
歐陽雪苦笑了一下,「就這樣過吧,我已經習慣這樣的日子了。」
然後就是很長時間兩人靜靜坐在那裡。
終於,彭以軒說話了,「雪妹,到河南幫我帶孩子吧,你和商妍一定能相處很好的。」
歐陽雪看了看彭以軒,她知道這個男人依然愛著她,她也愛著這個男人,但事過境遷,曾經滄海難為水,而且她也感覺得出來,那個叫商妍的女人也很愛他,何況他們還有了孩子。她知道,她必須放手,無論放得下放不下她都得放手,否則這個男人會備受折磨,一輩子得不到安寧,這是她不願看到的。歐陽雪情不自禁用手撫摸著彭以軒的手說:「以軒哥,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聽得出來,她也是一個好女人,可惜我沒有她那樣的福分。好好待她吧。如果她實在太忙,可以把孩子送到閬縣,我來帶孩子。」
彭以軒再一次把歐陽雪攬在懷裡,他對歐陽雪說:「雪妹,這輩子我欠你太多了,下輩子我一定還你!」
歐陽雪沒有掙脫,她在彭以軒的懷抱中任淚水漫流。她心裡很痛,很難受。
歐陽雪很痛苦,她在想,老天爺,你為什麼如此不公,讓我承受如此多的苦難?難道相愛的人就一定要分離嗎?
彭以軒也是淚流滿面。
離開閬縣的時候,歐陽雪沒有出來送他,是舅舅來送他的。
車離開閬縣已經很遠了,彭以軒覺得他的心還留在閬縣,留在歐陽雪那裡。
彭以軒的心在流血,淚水再次盈滿了他的眼眶。
1941年冬,歐陽雪在成都文殊院剃度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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