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之秋

  一

  鍾小栗的大學，開始得並不喜悅。

  她對自己的專業毫無興趣，也不喜歡這所大學。

  陳舊的教學樓，沒有年代久遠的古色古香，而是岌岌可危的老化。這感覺可能源自於鍾小栗不喜歡。同舍的女孩倒歡天喜地，說：「熱門的經濟類，更容易將來就業。」又說：「咱們真幸運，居然還能分到校園裡唯一這棟老樓上課。」

  聽那些微積分、西方經濟學，鍾小栗很頭大。回到宿舍，她很憂怨：「為什麼有這種文理皆收的專業？為什麼明明要學很多數學模型卻偏偏還招那麼多文科生？如果不招那麼多，我肯定也錄不到，如果錄不到，我就不用學那麼該死的微積分。」

  籃球場邊的銀杏道，是鍾小栗眼裡的第一抹亮色。

  正好是秋天。小道兩旁滿樹的金黃，燦若雲霞。隨風落下的葉子，薄薄鋪了一層，踩上去，有沙沙的聲響。初初見到，她竟差點失語，突然有些小歡喜從內心蹦出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5歲的那個秋天。

  那年秋天，一家人去北京姨媽家參加表姐的婚禮。姨媽是中學老師，就住在校園裡。在那裡，鍾小栗第一次看見那麼多銀杏樹，陽光下，鋪天蓋地的金黃直瀉下來。5歲的鐘小栗一下子被這樣的美震呆了。如此熱烈的色彩，毫不掩飾的燦爛，把所有心情都映照得明媚歡快。半響，她歡呼著抓起一捧葉子拋起來，看著它們像美麗的蝴蝶扇著翅膀翩翩落下。

  鍾小栗一邊跑一邊笑，撞到了一個人身上。是個小男孩，比她大三四歲吧，戴著紅領巾，黑亮的眼睛，一頭捲髮，笑嘻嘻的模樣很親切。他是姨媽同事的親戚，父母剛送他來這個學校的附小借讀。那幾天，吃過晚飯，鍾小栗就跟著他和一幫小孩子在銀杏樹下捉迷藏。鍾小栗叫他捲髮哥哥。捲髮哥哥叫她小妹。捲髮哥哥好吃的要帶給小妹，玩遊戲要保護小妹，挑選著落葉里他認為最好看的揀了一大把給小妹。5歲的鐘小栗覺得捲髮哥哥是世界上除了爸爸媽媽，她最喜歡的人。剛剛參加完婚禮的鐘小栗開心地說：「捲髮哥哥，以後我要跟你結婚哦，我要跟你做一家人！」捲髮哥哥很響亮地說：「好！」大人們笑得驚天動地。

  從此以後，鍾小栗最喜歡的樹就是銀杏樹，最喜歡的季節就是秋天。上學後，揀一枚小扇子一樣的銀杏葉當作書籤，鍾小栗會覺得書頁都通透出斑斕的光亮。也會想起捲髮哥哥，想到她握著小拳頭，信誓旦旦跟捲髮哥哥說以後要跟他結婚的情形，鍾小栗忍不住啞然失笑。慢慢的，捲髮哥哥淡成一個影子，而鍾小栗再也沒有見到過那麼壯觀的銀杏林。

  沒想到，這個她不喜歡的學校竟給她那麼大一個驚喜。

  每天晚飯時間，鍾小栗都會習慣性地去到銀杏道，那裡有兩排石椅，尋一個坐下，回憶或者發呆。這個時候，她會有些和她的年紀她的性格不太相稱的沉靜。她的心頭常常跳出一句詩：「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麼可唱，只嘆息一聲，飛落在那裡。」

  這是她最愛的作家泰戈爾《飛鳥集》的第一段。念起來，總會有些淡淡的惆悵。春華秋實，變化不過就在短短的幾月。

  時間，永遠都走得太急。

  離那個5歲的秋天居然已經過去12年了。

  17歲的鐘小栗突然很想知道，長大的捲髮哥哥還記得她嗎？

  二

  大學宿舍里，每晚熄燈後，都有熱鬧非凡的臥談會。女孩子們的話題多是衣服、時尚、美食、美容和各類男生。鍾小栗的宿舍，最愛聊的是小時候的故事。並非她們太懷舊，而是七個女孩來自天南地北，互相都對彼此的城市和一些習俗很好奇。一來二去，包括一些童年的點滴、糗事，也都悉數二三。

  鍾小栗的小時候常常聽得幾個女孩嬉笑和驚奇。她和小夥伴因為捉蜻蜓，跑到郊外很遠，迷路了，後來一個好心的大媽看到哭哭啼啼的她們，才把她們送回了家。大家都感嘆：「幸好是那個淳樸的年代，換現在，鍾小栗，你們沒準已經被人販子賣到哪個小山村，說不定，還會賣去當乞丐！」還有一次，鍾小栗還是和她的小夥伴，貪玩到很晚，為了走近路，居然不走學校大門，跑去翻圍牆。高高的牆壁，鍾小栗是閉著眼睛跳下的，落地時，雙腿痛得讓她半天爬不起來，想起來她自己都後怕。她還會跟男生打架，胳膊打得通紅，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也倔強地不讓它流出來，對方不停歇，她必定繼續打。

  幾個女孩聽得目瞪口呆，都忍不住問：「鍾小栗，真的是你嗎？你不會是瞎編的吧？」

  實在是鍾小栗的模樣跟她描述的太不吻合了。鍾小栗有著一頭長直發，娃娃臉，大大的眼睛，一笑就露出兩個甜甜的小酒窩，很可愛，不說話的時候還顯得非常文靜，完全跟她口中那個野小子不搭調。鍾小栗在黑暗裡吃吃直笑：「是我是我，絕對是我，如假包換！」

  但是，關於5歲的銀杏林和捲髮哥哥，鍾小栗隻字未提。莫名的，她覺得這是一個只屬於自己的回憶。像個小秘密，只給自己翻一翻，晾一晾，悄悄地回味著。經過漫長的時間，它仿佛變成一壺陳釀，散發著馨香。說出去，好像就會被偷走一點香似的。這是種玄妙而美好的感覺。鍾小栗可以把那時的場景分割成各個鏡頭，有的清晰，有的朦朧，一一從眼前放映一遍，似乎有豐富的什麼就被帶了進去，可又說不出來。她就願意這樣默默回味，悄悄珍藏。

  鍾小栗的宿舍當然也要聊男生們的。有一天，她們帶著小興奮在聊一個叫林嶸的男孩。鍾小栗聽了半天，忍不住笑起來：「驕傲的女孩們，今天你們都變花痴了嗎？一個林嶸就都讓你們神魂顛倒了！」

  「你見到林嶸你就知道了！」

  「哈！我才不信。他是何方神聖？」

  「不會吧？鍾小栗，大名鼎鼎的林嶸你不知道？」

  「不知道，沒聽說過。他是誰又不關我的事。」

  女孩子們都表示遺憾，七嘴八舌開始給鍾小栗灌輸。

  林嶸，北京人，大三學生，學校風雲人物，腦袋超級聰明，代表學校帶領團隊參加大學生數學建模比賽拿了第一。會唱歌，會拉小提琴，會彈吉他，籃球打得很好。最關鍵最關鍵的一點，是非常帥，被眾多女生所仰慕。

  玉樹臨風。英俊瀟灑。溫文爾雅。風流倜儻。性感的小憂傷……

  嘩！大家雖然搶著說各種誇張的詞彙，卻還是被這個形容全給逗樂了，一屋子嘻嘻哈哈。半天，才有人止住笑，用那陶醉的聲音說：「尤其他那頭捲髮，配上迷死人的笑容，卻又有點淡淡的憂鬱，天哪，高貴得不像話，優雅得一塌糊塗！」

  鍾小栗呆了：「捲髮？」

  「是呀是呀，我從沒在現實生活里見過哪個男生捲髮有那麼漂亮！一點都不母氣，帥呆了，迷死人了。就像《亂世佳人》里的阿希禮，騎著馬的捲髮王子。歐！要是我也是斯佳麗就好了！」

  「我們肯定沒什麼希望。哎，對了，鍾小栗和他應該挺般配哦！」

  「鍾小栗！鍾小栗？」

  鍾小栗說：「困了，睡覺吧。」一晚上，翻來覆去的碎碎的夢境裡，竟然都是一個捲髮的身影。一忽兒是小小的男孩，一忽兒是高大的阿希禮。

  三

  為了坐到喜歡的那個石椅，鍾小栗常常錯過飯點。好在，她的晚飯吃得不多，一個蘋果，加兩片全麥麵包或其他小糕點，再來一瓶純牛奶，比食堂里無油好像水煮的炒菜好吃又營養。人潮湧動的打飯時刻，銀杏道的石椅才有最空隙的時間，而且，只是很短的一會兒。打了飯的情侶們三三兩兩就會過來。

  一點都不意外，這樣美麗的小道鐵定就是校園裡所謂的「情人道」。相擁著慢慢在燦爛的樹蔭下，有金黃的陽光穿過金黃的葉子，在身上留下金黃的斑駁的影子，這是愛情里多麼溫暖和明媚的一幕。

  鍾小栗看著，會覺得心情也舒暢起來。

  她常常側坐在石椅邊上，胳膊斜倚著靠背，一邊吃東西，一邊看那些一對一對走過的情侶。當然，她總是有點害羞。在布滿了情侶的情人道，一個停留著的孤伶伶的身影顯得多麼突兀。所以，鍾小栗一般都只敢看移動的腿，猜想腿的主人是什麼模樣，然後匆匆抬起眼睛掃一下。這成了一個好玩的遊戲，鍾小栗自娛自樂。看到很登對的俊男美女，她自己就傻呼呼笑得很開心。也有匆匆走過的步伐，這種純粹過路，鍾小栗就眼皮都懶得抬。

  因為這些，她不再那麼反感這所學校，甚至，開始有那麼一點點喜歡了。

  她也開始想著要好好學她的功課。

  她喜歡帶兩本書來。一本是她最頭疼的微積分，一本是她最喜歡的泰戈爾詩集。發呆和觀望的空隙，她就看看。一個人一直那麼呆坐著會有點傻，拿著書好像有了點緣由。但也只是很隨便很隨便地看。該死的微積分，對鍾小栗來說，實在太難了，看得累。看詩集，氛圍很對這個情調，但又未免矯情。

  所以，兩本書，似乎都充當了道具。鍾小栗想起錢鍾書說，男女交往一般就是從借書開始的。錢老先生沒想過吧？書還有這樣一個用途，在鍾小栗手中，成了她每天跑過來坐著也很有底氣的道具。

  鍾小栗還是覺得，籃球場上那些矯健而跳躍的身姿更吸引人。

  臥談會之後，再來銀杏道看籃球場的熱烈，鍾小栗會下意識地猜想，那個叫林嶸的風雲人物是不是也在裡面，是哪一個呢？他是捲髮？跟捲髮哥哥一樣的捲髮？

  有些小期盼。但隨即她馬上自嘲地笑笑，世界那麼大，捲髮那麼多，怎麼可能那麼巧？

  正想著，一個籃球高高地飛過來，她來不及躲避，狠狠被砸到了肩頭。一個人很快地衝過來，一邊急切地說：「同學，對不起！」一邊伸手過來扶住她。她側側身體，把他的手甩開。他尷尬地用手撓了撓頭髮。

  捲髮？

  鍾小栗有點愣了。

  他把籃球扔回場上，繼續追問：「你真的沒事吧？」

  鍾小栗搖搖頭，不敢直視他。他的聲音很好聽，笑容燦爛，有種讓她熟悉的親切感。

  男生可能發現了她的侷促，拿起石椅上的書，發現是微積分和詩集，嘴角不禁裂開，笑出一個好看的形狀。

  「你喜歡泰戈爾的詩？」

  「嗯。」

  「你還喜歡微積分？」

  「不喜歡。太難學。」

  「為了表示我的歉意，那以後我來補習你微積分吧！」

  「呃？」

  「明天開始，就這裡，不見不散！」

  鍾小栗還沒完全回過神來，他已經倒轉著跑開，還揚著手補充：「我叫林嶸。明天見，泰戈爾女孩！」

  這就是傳說中的林嶸？鍾小栗瞪大了眼睛。

  不問她名字也罷了，居然還給她起了個外號。泰戈爾女孩？鍾小栗忍不住笑了，還別說，她挺喜歡這個稱呼的。

  四

  鍾小栗從來沒想過，學數學也能學得那麼開心。

  林嶸把那些枯燥的公式和煩人的數字變得生動有趣。事實上，應該說，因為林嶸，那些枯燥的公式和煩人的數字在鍾小栗眼裡變得生動有趣。鍾小栗的接受能力和反應能力經常讓林嶸吃驚。他不禁大叫：「泰戈爾女孩，你的數學細胞不錯呀！」

  這時，林嶸當然已經知道鍾小栗的名字，可他還是喜歡叫鍾小栗泰戈爾女孩。他說，那天第一次見到鍾小栗，她明明被砸得很疼，卻倔強地不肯露出軟弱。她看上去，那麼瘦弱，卻很優雅，身上有股詩歌一樣的韻味，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鍾小栗被這個形容弄得一身雞皮疙瘩。但不得不說，這種感受很美好。鍾小栗願意她在林嶸眼裡，就是一個美麗、聰明而又典雅的女孩。

  不過林嶸可不知道，第一天，為了赴那個突如其來的授課之約，鍾小栗可著實傷透了腦筋。不想在林嶸面前太狼狽，早上的數學課鍾小栗聽得分外認真，還專門在課間跑去問了數學老師幾個她不太懂的地方。挑選要穿的衣服，也猶豫了半天，換了又換，最終還是選了一條素色的連衣裙。小說里，那些美好的女生，出現在優秀的男生面前，不都是一襲飄逸的白裙子嗎？

  事實證明鍾小栗想法不錯。一見面，林嶸就鼓掌表示了讚賞。才不過是見第二面，鍾小栗就覺得她好像很了解林嶸。林嶸就是那種陽光奔放的男孩，大氣和直接，想誇你必定衝口就出，不會唯唯諾諾。他還很貼心，居然給鍾小栗帶了一份牛肉咖哩飯，說老吃蘋果麵包，味蕾會生鏽的。

  鍾小栗心裡泛起一層密密的感動。

  因為事先做了功課，鍾小栗對林嶸的講解都很快就理解了。林嶸停頓下來，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髮，遲疑地說：「我是不是有點自大了？其實你用不著我幫補習的。」

  鍾小栗抿著嘴坦白道：「我怕你覺得孺子不可教，就預先準備了一下。不過，矇混了這次下一次不一定能矇混呢。」

  每天的銀杏道時間成了鍾小栗的期盼。林嶸會給她講45分鐘左右的微積分，然後閒聊著吃點東西，有時是林嶸帶來的飯，有時是鍾小栗那些吃多了會讓味蕾生鏽的水果牛奶和麵包。休息一下，林嶸就要上球場，而這時，鍾小栗當然是觀眾，她最喜歡看林嶸投三步籃，大踏步，漂亮的起跳，乾淨利落，球就穩穩進了籃圈。

  有一天閒聊，林嶸說：「泰戈爾女孩，你那麼喜歡銀杏樹嗎？每天都會來。」

  「你怎麼知道我每天都會來？」

  「我每天來打球的時候，都看見你坐在這裡。」

  鍾小栗的心裡像開了一朵小小的花。這麼說，那天之前，他就已經注意到她了？她喜悅地說：「我很喜歡銀杏樹呀。小時候去北京，見過一大片銀杏林，好美！你呢？你喜歡嗎？」

  「我也喜歡。」

  鍾小栗有些興奮，不會那麼巧吧？正想繼續講到捲髮哥哥，有人在那邊叫：「林嶸，快來打球。」

  那一夜，鍾小栗的夢裡又是一個個頂著捲髮的身影，照舊有小男孩，有大男生，但無一例外，面容很清晰，是林嶸的。

  五

  宿舍的女孩都知道鍾小栗和林嶸的銀杏相識故事了，紛紛笑著逗鍾小栗。

  「是誰當初還說我們花痴的？」

  「就是，某人那時還叫嚷林嶸關她什麼事。」

  「老實交代，你是不是聽了我們的話有預謀地去誘惑林嶸的？」

  還有人故意哭喪著臉說：「我的阿希禮，你被鍾小栗搶走了，沒天理呀！」

  然後，一幫人撲過來撓鍾小栗痒痒，要她「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說他倆發展到哪一步了。

  鍾小栗大叫：「我們僅僅就是見見面，學習加聊天而已。」

  「真的？」

  「真的！」

  「鍾小栗，你要加油呀！」想不到，幾個女孩齊刷刷地說。

  鍾小栗哭笑不得地說：「加什麼油，別亂說。」

  這倒不是鍾小栗害羞。男女交往也許像借書那麼簡單，可關係能不能加深卻很難說。

  鍾小栗承認，和林嶸在一起，她的心會砰砰直跳，手心會冒細細的汗。坐在他身邊，她總悄悄地看他低頭演算的樣子。眉毛英挺，眼眸如星，嘴角是好看的弧形。他的頭髮捲曲著，卻層次分明，看上去好像很柔軟。鍾小栗一直想伸手摸摸，卻不敢。當林嶸抬頭跟她講解時，她會慌忙移開她的目光。如果剛好對上，鍾小栗的臉就會泛起微微的紅。甚至，還會忘記回答林嶸的問題：「聽明白了嗎？」

  鍾小栗把林嶸喜歡的點滴寫進日記里。

  林嶸打球喜歡穿白加綠的籃球服。

  林嶸平時喜歡各種顏色的T恤搭配牛仔褲。

  林嶸喜歡喝礦泉水，不喝飲料。

  林嶸喜歡歪起嘴吹吹自己的頭髮。

  林嶸還喜歡撓撓頭髮。

  ……

  林嶸，喜歡鍾小栗嗎？

  鍾小栗把問號劃得很大很大，幾乎占了半頁紙。

  這也是她的秘密。又幸福又憂傷的秘密。她拿不定林嶸的態度。她有時覺得林嶸是喜歡她的，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種濃濃的柔情蜜意。有時又覺得好像不是，在她面前，林嶸一直表現得謙遜有禮。

  心情很糾葛。「喜歡」這種事，鍾小栗認為，還是更應該男生比女生主動。

  天氣開始涼起來。銀杏樹上的葉子也掉了很多，露著光禿禿的枝幹。鍾小栗的微積分已經學得不錯，不用林嶸費太多口舌講解，只要一些提示就行。他們約好，再過一個星期，就轉移去圖書館，外面風太大，天黑得也越來越早。

  鍾小栗比平時提早了點去銀杏道。想到要過了冬天，這些樹才會長出碧綠的新葉子，要過了夏天，綠葉子才會變成金黃，還有好幾季呢。她有點惆悵。不知道惆悵的是季節輪迴，還是心情轉換。兩個月前她還在為進入這所學校鬱悶，現在她卻為只有一個多月就放假而感到留戀。

  匆匆過來一個高個女孩，衝著她說：「你是鍾小栗？」

  她看了看，長長的波浪捲髮，面容姣好，身材窈窕，很漂亮，但很不友善，聲音裡帶了一股火藥味。奇怪，不認識呀！鍾小栗一陣茫然。女孩繼續說：「你不要再糾纏林嶸。林嶸是我的。」

  原來如此！鍾小栗覺得自己相當冷靜，她一字一句地說：「我沒有糾纏林嶸，我也不知道林嶸是你的。」可是，她的內心一陣一陣地抽疼，那種痛，直入骨髓。

  這時，林嶸已經來了。他跑到鍾小栗的身邊，也是一字一句地對那女孩說：「秦曼，那麼長時間，我已經跟你說了多少遍，我們不可能。」頓了頓，他又說：「我喜歡的人，是鍾小栗！」

  六

  這世界，有多少人會在短短的時間內，經歷了大悲和大喜？

  鍾小栗被林嶸擁入懷抱的時候，就在想這個問題。

  那個漂亮的女孩秦曼，跟林嶸同級。她喜歡林嶸，追求了好久，但林嶸一直都拒絕。林嶸說：「鍾小栗，我知道有不少女孩喜歡我，可我第一次動心，是對你，你信嗎？」

  鍾小栗相信。因為林嶸拿出了一個畫板。林嶸還有一個很少人知道的特長，畫畫。打開畫板，裡面的紙畫的全都是鍾小栗。

  鍾小栗在銀杏道上站著。

  鍾小栗蹲下去揀葉子。

  鍾小栗凝視著前方。

  鍾小栗低頭看書。

  鍾小栗笑。

  鍾小栗皺眉頭。

  那麼多「鍾小栗」，活蹦亂跳，生動可愛，她們做著各種表情，有著不同的神態，有些表情是鍾小栗自己也捂嘴想笑的，比如她對著一隻小小狗，使勁皺鼻子，很不淑女，但又滑稽又可愛。

  林嶸說：「鍾小栗，你相信嗎？開學我就在銀杏道見過你了，可你的目光從沒掠過我。我看見你在看泰戈爾的詩，那時你就是我心中的泰戈爾女孩了。」

  林嶸說：「失手把籃球砸到你的並不是我，我只是衝過去快了點。我告訴自己，終於有機會認識你了。」

  林嶸說：「鍾小栗，我喜歡你很久了，你相信嗎？」

  是嗎？那為什麼從來都沒說過呢？

  林嶸說：「鍾小栗，很多時候我覺得你像個玻璃娃娃，我怕嚇到你，不知道要怎麼才能表白好。要感謝秦曼，不是她今天一鬧，我都還沒想好怎麼告訴你我喜歡你。你不知道，每天坐在你身邊，我的心跳得多快，都要蹦出來，手心裡都是汗。」

  鍾小栗想到自己也是這樣，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一次，她笑得一點都不文雅。

  林嶸急了：「鍾小栗，你別笑。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鍾小栗害羞地低下了頭，林嶸輕輕地，一把擁住了她。林嶸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我的泰戈爾女孩，我愛你！」

  鍾小栗調皮地說，我更愛銀杏樹呢。

  林嶸說：我也愛銀杏樹。我舅舅在的那個學校，裡面有一大片銀杏樹，美極了。小時候，我經常去那裡玩。

  鍾小栗掙脫了林嶸的懷抱，熱烈地跟他討論起小時候的銀杏樹。有些似曾一致，卻又不那麼相同。那些在銀杏樹下捉迷藏玩耍的場景，在鍾小栗和林嶸的記憶里都深刻停留。可時間不太對，細節也不太對。

  鍾小栗想了想，還是沒有提捲髮哥哥。人海茫茫，世界那麼大，不會那麼巧的。或者說，那麼多巧事，不會都給鍾小栗一個人碰上的。

  鍾小栗已經知道，林嶸考來這所大學也是很意外。他從小學習成績優異，偏偏喜歡畫畫，可父母反對他考美院，他就生氣地自作主張，填了個離北京遠遠的學校。拿到通知書時，他很傷心，他把心愛的畫筆折斷了，打定主意一輩子都不畫了，用來懲罰自己的不堅持，除非，出現一個讓自己喜歡的人。

  也因為如此，林嶸從那時起，就早熟地想過，這一生，已經放棄過畫畫，以後，凡事再不勉強，所愛再不放棄。

  鍾小栗撫摸著那些畫紙上的「鍾小栗」，歡喜地想，我來這個不喜歡的大學，他學這個不喜歡的專業，是不是，就是為了我們命中注定的相遇？

  七

  又一年過去。秋天，銀杏葉黃的時候，林嶸已經留下在一家外企工作。國慶長假，鍾小栗跟著林嶸去北京拜見他的父母。

  從林嶸口中，鍾小栗早知道，林嶸的父母親都是地質學者，林嶸還有一個哥哥。他們的父母年輕時工作常常要東奔西跑，所以他和哥哥就不停地轉學。林嶸還曾經開玩笑：「小時候起，我的同學就已經遍天下了。」

  林嶸的父母看上去很年輕，而且很活潑，尤其是老太太，又風趣又可愛。鍾小栗第一眼就很喜歡他們。而且，很奇怪地，鍾小栗的心裡浮起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曾經見過，有點熟悉。

  她就一直傻呼呼地看看林嶸的爸爸，又看看林嶸的媽媽。林嶸的母親情不自禁笑起來，說：「真是個可愛的小閨女。」林嶸搶著說：「那是，有你這麼可愛的媽媽，又有我這麼可愛的兒子，還能找不到可愛的女孩嗎？」鍾小栗害羞地笑了笑。林嶸趕緊拉著鍾小栗，對父母說：「我帶小栗出去逛逛，晚上回來跟哥一起吃飯。」

  林嶸帶著鍾小栗去了釣魚台大道。那是北京秋天裡最美的其中一處。寬寬的大道被兩旁的銀杏樹鋪天蓋地籠罩。鍾小栗停下，驚喜地望著這一片金黃，突然間就失語。沐著秋天溫暖的陽光，仿佛天空、腳下、四周都被明媚和燦爛包裹，林嶸說：「小時候我特別喜歡來這裡寫生。那時，可沒這麼多人。」鍾小栗緊緊拉著林嶸的手，幸福地傻笑。

  和相愛的人在這樣美的地方，這不就是人生美事嗎？

  鍾小栗感覺與林嶸的相識相愛是如此的圓滿。

  不過，她還是突然想起了兒時見到的那片銀杏林。雖然沒這麼大地規模，但也一樣美好。只是她使勁想了半天，還是記不起當時那個學校的名字。畢竟，那時年紀太小了。鍾小栗索性不想了，她和林嶸相擁著漫步在銀杏道上，靜靜地享受著屬於兩個人的時光。

  回到林嶸家，林嶸的哥哥還沒到，說是去接林嶸的嫂子，路上正塞車。林爸爸正在廚房掌廚。林嶸大概怕鍾小栗無聊，尤其怕可愛的女朋友和可愛的老太太互相盯著笑，而老太太又不斷問鍾小栗一大堆問題，就跑去拿了幾本相冊給鍾小栗看。

  是林嶸從小到大的照片，很細心，還編了號。哥倆的也不少，他們長得很像，尤其都有一頭捲髮。還有全家福，先是一家四口，後來林嶸哥哥結婚了，就變成一家五口。老太太陪著鍾小栗看，講些林嶸小時候的趣事。鍾小栗一邊聽，一邊看，覺得那些照片都莫名地親切。她偷偷害羞地想：看來，我太喜歡林嶸了。

  正說著，一對年輕男女牽手推門進來。林嶸介紹：「這是我哥，林崢，這是嫂子。」林崢果然跟林嶸很像，只是他頭髮短短的，平碎，像一層絨絨的草。他剛結婚一年多，笑起來比林嶸靦腆。

  林嶸的嫂子也加入到看照片的隊伍里，聽林媽媽講，兩個小男生小時經常被同學嘲笑，都是怨那頭捲髮。老太太笑眯眯說：「都隨我，自然卷。」

  突然，鍾小栗愣住了，她看到一張照片，上面就是那個在她記憶里百轉千回出現了一次又一次的銀杏林。她有些不敢相信，看了又看。沒錯，就是那裡，她曾經捉迷藏和捲髮哥哥瘋跑的地方。高了林嶸一個頭的林崢搭著弟弟的肩膀在笑。

  她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林媽媽說：「這是林崢林嶸舅舅在的學校，小時候他們經常去那裡玩，林崢還在那裡上過學呢。」

  那種奇妙的感覺再次強烈地侵襲了鍾小栗。鍾小栗不敢相信會有那麼巧的事。她忍不住輕呼起來：「這個地方我也去過呢。」

  她提起5歲那一年，那一個有銀杏林的學校，那個被她稱為捲髮哥哥的男孩，他們一起玩遊戲捉迷藏的情景。還有，要離開那裡時，她因為捨不得捲髮哥哥哭得驚天動地。

  林崢是什麼時候走過來的，大家都沒注意。他在一旁突然吃驚地叫了一聲「小妹！」

  「捲髮哥哥？」雖然已經有了預感，但鍾小栗還是比林崢更吃驚。

  除了她，所有人都笑了。

  林嶸說：「鍾小栗，原來你竟然就是小妹！」林爸爸聞訊也從廚房裡衝出來看著鍾小栗笑。鍾小栗這才知道，「小妹」在林嶸家是人盡皆知，名氣很大，三番五次被提起過，連才過門一年的嫂子都早就知道。鍾小栗看著開朗可愛的林媽媽，覺得這一點都不奇怪。鍾小栗只是覺得很慚愧，想念了那麼多年的捲髮哥哥，竟然在記憶里只是一個稱謂和一頭捲髮，剛剛看了那麼多照片，居然都沒早早認出來。不過，想想自己那時才5歲，也可以原諒了。

  林媽媽說，那一年的寒假歸來，捲髮哥哥回到家，就念叨著小妹不忘。林爸爸和林媽媽也很喜歡那個可愛的小姑娘，就經常逗林崢說：「捲髮哥哥，你可訂下一門娃娃親了。」

  弟弟林嶸卻不樂意了。林嶸說：「我也要娃娃親，我也要跟小妹結婚。」

  大人們都樂了，就拍拍兩個人腦袋：「反正你倆都是捲髮，都可以當捲髮哥哥，誰先遇到小妹誰就跟小妹結婚吧。」

  一句玩笑話而已。大家都很快淡忘了。只是偶爾聊聊當作一件趣事。

  林崢結婚的時候，新娘都打趣新郎：「我把你抓到手了，以後小妹來了怎麼辦？」新郎林崢說：「還有林嶸呢。任務就交給林嶸了，他那時不是哭著喊著要跟小妹結婚嗎？」

  誰能料到，人世間的奇妙往往超過想像。

  林媽媽興奮地說：「難怪我一看小栗就覺得很有眼緣，原來小時候就見過。小栗註定就是我們林家的媳婦兒，那么小訂下的。」

  林嶸緊緊拽著鍾小栗的手，鍾小栗的笑容一點一點地蕩漾開來。

  5歲那個秋天。

  那燦爛明媚的銀杏林。

  捲髮哥哥和小妹。

  不喜歡的專業。

  煩人的微積分。

  折斷的畫筆。

  ……

  比鍾小栗想像的還要完滿，一切的一切，原來都是被某種玄妙牽引在一起，然後在多年以後，指向她和林嶸的銀杏之秋。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