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此間少年與少年

  翌日。

  蘇嘗睜開眼睛，輕鬆的站了起來，好似身上的甲冑毫無重量一般。

  因為甲冑掣肘，不能很好彎腰的他，便用腳尖輕輕碰了碰不知道怎麼就挪到他跟前睡的陳平安。

  此刻沒有穿草鞋的少年，懵懂醒來的第一反應，就是看向蘇嘗的口鼻之間。

  被他用熾熱的眼神看著，蘇嘗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你特麼不會半夜偷偷親我了吧？」

  「不沒有沒有，怎麼可能，天地良心！」

  陳平安連忙否認之後，臉上又帶著見了奇觀的驚嘆表情說，

  「蘇嘗，你不知道，半夜我醒來，看見你口鼻間有一條白龍似的劍！」

  「我確實鑄了一把劍，不過不是白色的。」

  蘇嘗攤開手，把那柄紅色的小劍拿給陳平安看。

  這柄心劍在現實之中，其實是沒有真實形體的。

  草鞋少年能看見，是因為他在心河世界裡對蘇嘗敞開了心扉，兩者建立了心流之間的聯繫。

  看著蘇嘗手中的赤紅小劍，陳平安有點艷羨。

  「你要想要的話，以後好好努力。」

  蘇嘗用一副「來年大哥給你換個嫂子」的表情鼓勵著草鞋少年，

  「只要出足夠多的力，給商行賺足夠多的錢。

  看在你功勞和苦勞的份上，我肯定會請阮師傅給你鑄一把劍的。」

  聽到這話的陳平安，頓時覺得自己鬥志滿滿。

  他剛準備表表自己的幹勁和忠心。

  蘇嘗緊接著就補了句，

  「我先把你送去李家，既是為了保證你的安全，也是為了方便你給奶牛配種。」

  聞言，陳平安的氣勢立馬有些萎蔫。

  他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也沒必要那麼著急要飛劍。

  而且之前他和寧姑娘隨口聊了幾句天。

  這位被蘇嘗借走劍的黑衣少女，就說她早對現在的配劍有些不滿了。

  還說她此行獨自一人來驪珠洞天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想請阮師傅鑄一把合她心意的劍。

  所以既然前面還有寧姑娘在排隊。

  自己可以再等等嘛……

  「別等了，牛奶不等人。我都答應人家阮姑娘了。」

  蘇嘗帶著陳平安走出劉家宅院，

  「跟阮師傅女兒打好關係。我才好找阮師傅給你們倆鑄劍啊！」

  陳平安躊躇了一下，還是沒敢直接言語。

  這位草鞋少年只是在心裡吐槽。

  蘇嘗你跟阮姑娘打好關係，我們求阮師傅鑄劍的事情才會完蛋吧？

  而且你要牛奶不是為了開甜點鋪的事情嗎？

  聽到他心聲後，蘇嘗又翻了個白眼，

  「開甜點鋪怎麼了，陳平安你不吃我做的甜點，你以後的孩子就不吃了？」

  陳平安聞言一怔。

  隨後聽到這如未來承諾一般的言語，還很年輕的草鞋少年有些喜悅，又有些赫然。

  對啊。

  自己小時候連糖葫蘆都不捨得吃一串。

  但是他可以讓未來的孩子，在小時候就吃上世界上最好吃的甜點。

  蘇嘗親手做的，全世界獨一份的，各種各樣的甜點。

  想到這些美好事情的陳平安，對去李家找公牛取種，給母牛配種的事情，心中那小小的介意再無半點。

  他甚至開始考慮以後自己的孩子叫什麼。

  總不能叫小平安吧？

  到時候還是請蘇嘗給取個名字吧。

  蘇嘗聽見了他的心聲，不過這次卻沒有出聲說什麼。

  畢竟這個草鞋少年現在連個媳婦兒的影子都沒瞧見。

  就考慮讓他給孩子取名這種事，未免有些想太遠了。

  不過蘇嘗還是給自己未來的乾兒子或者乾女兒，準備了幾個待用的名字——

  喜樂，順遂，無憂……

  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這些都是十分質樸又美好的祝願。

  給陳平安還不存在的孩子想好名字後。

  蘇嘗又開始思考給自己新鑄的心河惡念之劍取什麼名。

  他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名字——

  昭彰。

  惡名昭彰、善惡昭彰的昭彰。

  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名字之後，那柄被他命名為昭彰的赤紅心劍，在蘇嘗的識海中歡喜的顫了顫。

  正在給劉家宅院大門上鎖的陳平安，忽然感覺腦子一陣發悶發脹。

  心頭也如昨夜一樣再度一悸，就好像被什麼猛獸盯上了一般。

  上一次有這樣的感覺，還是他獨自進山採藥，遠遠被一頭黑熊給尾隨的時候。

  草鞋少年警惕的環視了一圈，卻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

  他還想出口提醒一下蘇嘗，但是對方卻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慌。

  在蘇嘗與他肩膀接觸之後，陳平安心中那股心悸之感瞬間消失不見。

  蘇嘗壓下心劍的震顫後，微微頷首。

  不愧是以心河惡念鑄就的心劍，只是微微劍鳴就能輕易撬動他人的心防。

  蘇嘗帶著陳平安剛走到李家門口，就看到早有個紅衣小姑娘站在那翹首以待。

  哪怕蘇嘗全身都包在瘊子甲之下，但李寶瓶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小姑娘興沖沖跑到蘇嘗身前，伸著小手左摸摸右敲敲。

  她一邊好奇的打量著蘇嘗身上的盔甲，一邊用脆生生的語調誇獎著，

  「蘇師兄今天穿的真威風八面！像故事裡的大將軍一樣！」

  聽到自己這個忠實小捧哏的讚揚。

  蘇嘗微微蹲下點身子，將身高拉到與小寶瓶平齊的位置。

  他一邊伸手摸著小姑娘的腦袋，一邊看著小姑娘那清亮的眼睛，輕聲說，

  「待會兒大將軍要出征了，小寶瓶先待在家裡等我回來再找你玩，怎麼樣？」

  聽著蘇師兄極為溫柔，但又格外認真的語氣。

  紅衣小姑娘就知道他是要去辦很重要的正事，所以才不能帶上自己。

  所以她沒有像其他同齡女孩一樣哭鬧，只是乖巧又使勁兒的點點頭，

  「好！」

  看著如此乖巧的小寶瓶，蘇嘗微微一笑，

  「那小寶瓶希望蘇師兄回來後，跟蘇師兄一起玩什麼呢？」

  聽到這個問題，李寶瓶略微思忖了一下。

  隨後她面露期待的道，

  「到時候，我能不能坐在穿著甲冑的師兄肩膀上一起走走看看？」

  她覺得坐在大將軍似的蘇師兄肩上，看到的風景都會與平時不一樣。

  一定很威風堂堂。

  「好。」

  蘇嘗很乾脆的答應了小姑娘的這個願望。

  隨後他又提醒道，

  「不過到時候被鐵皮咯到屁股了，可不許哭鼻子！」

  「才不會嘞！」

  李寶瓶用小手捂了捂自己的身後。

  她心說自己才不會傻乎乎的直接就坐在涼冰冰的鐵皮上。

  大不了我在內里的小衣服中多塞些棉花嘛！

  陳平安本來正面帶微笑的看著兩人這溫馨的一幕。

  隨後他眼角餘光瞥見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年輕男子，正站在李家宅院大門內向他招手。

  看到這個人的第一眼，陳平安就覺得對方與一旁的蘇嘗以及學墅的齊先生一樣。

  身上都帶著一股相似的、讓人感覺十分舒服的溫潤氣質。

  就是這種相通的氣質，讓他一眼看到這人，就心生幾分好感。

  於是陳平安悄悄走了過去，剛想對這個看起來像是李家公子的年輕男人問好。

  卻被後者搶先一步問，

  「你就是陳平安吧？」

  看著他點頭，年輕男人又自我介紹，

  「我叫李希聖，我知道你是蘇嘗的朋友，也知道你今天過來是為了幹什麼。」

  陳平安聽見後面那句話，刷的一下就紅了臉。

  李希聖看著他窘迫的模樣，輕輕嘆了口氣，看向門口穿著甲冑的那個少年，

  「蘇嘗這傢伙是真不講究啊。」

  陳平安以為對方是在說蘇嘗讓他去給牛配種，好弄到牛奶做甜點的事情不講究。

  於是草鞋少年連忙辯解道，

  「這是我自願的。本來我就在劉羨陽的事情上幫不上什麼忙。

  如果我能做好這件事，我們嘗安商行的甜點和奶製品就都有了希望。

  以後小鎮的孩子也可以吃到那些美味的甜點。」

  陳平安說到這，有些訕訕的住了嘴。

  他覺得自己說的這些市井閒話，這個叫李希聖的李家公子未必樂意聽。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希聖不僅聽的極為認真。

  而且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對方好像被觸到了什麼開關似的。

  這位面容和煦的儒雅男人憤憤說道，

  「我家寶瓶也還是個孩子呢！他蘇嘗怎麼就有臉天天帶我妹出去一玩就是一天？」

  說到這他挽起袖子，作要衝出門去打人狀，

  「我早想把這傢伙拽進來打一通老拳了！」

  這一刻的年輕男人，不再像那如話本上說的那些復己克禮的聖賢夫子一般遙遠。

  而是真的很像那位紅棉襖小姑娘的親大哥了。

  陳平安不敢言語什麼，只是一弓腰，雙臂緊緊環箍住這位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儒雅男人腰間。

  「李大哥，冷靜一點，冷靜一點。」

  陳平安喊出李大哥一詞時，沒有一點心理負擔。

  畢竟真論起來，蘇嘗以後可能都得叫這位為大舅哥。

  「陳平安，你鐵了心要跟那個不講究的傢伙一夥了？」

  李希聖挑眉望著使勁兒抱住他的草鞋少年，假裝揚了揚手。

  陳平安頭一縮，但還是沒撒手。

  心說你們自家人的事情，我本來不該參與的。

  但為了蘇嘗，也為了李公子你這個讀書人的體面。

  你想出出氣，就先打我吧。

  看出草鞋少年的心意，李希聖重新放下袖子，輕輕一笑，

  「蘇嘗交了個好朋友啊。」

  隨後李希聖看著門口那笑靨如花的小姑娘，又嘆了一口氣。

  他語氣難得有些失落，又有幾分欣慰，

  「雖然蘇嘗是個不講究的混蛋。

  可是小寶瓶跟他一起玩，是真的很開心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皆是如此。」

  隨後他輕鬆一掙，就從驚訝的陳平安的手臂中掙脫了出來，

  「走吧，我也想看看蘇嘗教你的配種法是怎麼做的。」

  李希聖大踏步往後院走去。

  草鞋少年蔫蔫的跟在他後面。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原來李寶瓶的大哥也不是什麼普通青年。

  「好了，蘇師兄要走了，陳平安跟你大哥去做奶牛的事情了。

  小寶瓶可不要去偷看。」

  蘇嘗站起身一邊跟小姑娘告別，一邊悄悄叮囑。

  「為什麼？」

  小寶瓶好奇的問。

  「看了會長針眼！」

  甲冑少年信誓旦旦的對她說。

  小姑娘嚇的立馬捂住眼。

  隨後她又偷偷張開手指，透過縫隙看著逐漸走遠的少年。

  直到這個熟悉的人影消失不見。

  小鎮廊橋口，一個滿頭銀霜白髮的老人，早早等待在了這邊。

  他看著橋對面那打鐵打的熱火朝天的鐵匠鋪，心中掠過一抹不屑。

  什麼兵家聖人。

  不過是個窩在鋪子裡一動不動的臭燒炭的罷了。

  隨後看見自己所等之人身影出現在廊橋對面，他臉上又浮現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劉羨陽站在廊橋匾額下，看著描金的風生水起四個大字，看了很久。

  他在心中把自己所知道的神仙名字全部念了一遍，最後輕輕念了念自己爺爺的名字。

  覺得自己已經積累了足夠多好彩頭後，他心中的不安終於稍稍消去了一點。

  看著廊橋對面那個面色不善等著自己的白髮魁梧老人。

  這位大頭少年深吸一口氣，然後他面露決然的抬起腳。

  一腳向前。

  再向前！

  什麼狗屁鐵匠鋪子弟子名額。

  什麼前程似錦滾滾財源。

  都比不上我兄弟們的性命安全！哪怕半點！

  在橋上大踏步而過的劉羨陽，沒有看見鐵匠鋪內那個敦實漢子先是生氣又是欣慰的模樣。

  也沒看見遠處甲冑中，蘇嘗那果然如此的表情。

  更沒看見橋底下的水面上，懸浮著一位氣質出塵的高大女子。

  她衣裙飄飄，發色如雪，肌膚如美玉一般。

  她正歪著腦袋，以溪水為鏡，一手挽發一手梳理。

  這位好似神仙一般的女子，微微側眸，看向了遠處房頂上那位身穿一身猙獰盔甲的少年。

  她從這少年身上看見了文運、武夫氣、劍氣，還有那種滿心湖的金蓮。

  正當她觀察著少年心湖中的燦爛金蓮時。

  站在房頂，身披甲冑的少年，歪了歪頭，朝她所在的方向輕輕眨了眨眼。

  隨後他拉開面罩，口型微動，語速緩慢，

  「神仙姐姐，之後能不能找你合影留念？」

  讀出蘇嘗唇語的高大女子驀然一笑。

  齊靜春教出的這個學生。

  還真是有趣啊。

  一點都不似他一樣古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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