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4-09-12 19:43:58
作者: 澤澤
天亮前王妃下葬,就地葬在了遼陽縣外的風水寶地里。
安王沒有將她送回蕭家皇陵,而是自作主張將她留在了北地。這是她的遺願——死了也不回京中是非之地,不如守著這邊境黃沙。
葬禮過後,暴風雪再次襲來,臨城來的賓客滯留在安王府沒有離開。
寒意深重的天氣,徐奕清也沒有外出,而是順了卿九的心意,留在房內陪同。房間裡喜樂也被徐二公子留下照顧兩人,喜樂坐在一旁,正眉飛色舞地講安王妃的事情。
「王妃來自沈家,乃是江南豪富,這麼多年安王在北地,朝廷總是欠發軍餉,多虧了王妃名下鋪子的收益支撐,才不至於過得拮据。王妃也是大義之人,雪災過後,就親自南下去調集沈家的糧食,還親自押送回北地。可惜風雪太大,她的馬車在山道滑落,這才珠沉玉隕。」
徐奕清抱著手爐,身子又有些發顫。
今日寒意更盛,他身上的寒疾又有隱隱要發作之勢。
卿九給他的藥效快要過去,如今卿九也行動不便,要再為他配藥怕是不容易。
他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不想再陷入病中的噩夢裡,於是抬眸看向喜樂,打斷對方問:「不是說王縣令要來押送糧食嗎?怎麼王府里沒動靜?」
喜樂說:「這種事我們也不知道啊,不過我看送靈之後,王縣令就著急離開,或許是有什麼急事吧?」
徐奕清心中瞭然,說:「你再去問問父親,他們何時返程。」
喜樂應聲而出。
王府書房中,紅袖正站在蕭靖宥跟前回稟。
「那曹公公回程就催促王縣令辦事,可惜被縣令以皇后娘娘的名義堵回了話,他之後帶著人就趕去了興元縣,在井水巷挖到了想要的東西。」
蕭靖宥墨發垂散在肩頭,肩披紅衣端坐在案前書寫,聞言頭也沒抬地說:「你們的人通知到李縣令了?」
紅袖回道:「稍微晚了點,不過李縣令還是得了消息趕了過去,正把王縣令的人抓個正著。兩邊的人直接打了起來,不過我們的人早就扮了流民等著,他們開始纏鬥,我們就開始運糧。今日天氣惡劣,他們的手下不過是些普通武夫,追不到我們。」
蕭靖宥放下毛筆,笑了笑:「那兩人可就得吃個啞巴虧了。」
紅袖道:「王縣令回來肯定會來王府要糧。」
蕭靖宥道:「今日搬走的糧先藏好,剩餘的交給他。」
紅袖點頭應了聲是,就見蕭靖宥把一份拜帖給她:「找人把這個送到滄行先生處。」
「他不是拒絕世子拜師了嗎?」
蕭靖宥想起徐奕清那張臉,勾了勾唇角:「我幫徐姑娘問的。」
紅袖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蕭靖宥看她一眼:「有話就說,你知道我不喜歡那種藏著掖著的人。」
「世子,屬下只是覺得一切太巧了。」紅袖說,「徐姑娘母女剛好遇到流寇,剛好對方告知他們井水巷的事情,剛好她又告知了魏方,還順便來靈堂的路上,告訴了王縣令。」
蕭靖宥道:「你想說什麼?」
「如果這一切都是她刻意所為,此女極為可怕,簡直玩弄人心在鼓掌間。」
蕭靖宥卻是不在意地說:「我倒是想懷疑,但你來告訴我,連梟衛都探知不了的藏糧地,她是如何得知的?難道你們從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人,還不如徐家後宅兩個女子?」
紅袖無言以對。
蕭靖宥揮手讓紅袖出去,又轉頭喊了忠叔前來。
「世子,糧食已經準備好了,王縣令要搬運,隨時可搬。」
蕭靖宥起身,走到忠叔面前,「父王在做什麼?」
「王爺在見一位貴客。」
「什麼貴客?」蕭靖宥面色微沉,「為何不讓我知曉?」
忠叔回稟道:「世子,這是王爺的交代,你就別來為難老奴了。」
蕭靖宥沉默一瞬,又問:「徐姑娘呢?」
「還在聽風苑中。」
「一般世家小姑娘喜歡什麼?」蕭靖宥問。
「這……」忠叔想了想,說,「各有所好,皆有不同。」
蕭靖宥想了想,突然看向窗外,他飛身而起,身段輕巧地摘了枝梅花,拿捏在指間。
「我去看看她,父王若是找我,你派人來聽風苑尋我。」
安王內室里,薰香繚繞,他端坐在主位榻上,目光落在手裡的茶杯中,有些失神。
葬禮結束,一切塵埃落定。王妃走了,她這輩子的遺憾情仇、畢生執念也隨之而去。那麼他的呢?
直到外間梟衛通傳:「徐姑娘來了。」
安王這才起身,穩步走了過去,親自打開了房門。
風雪驟然衝進屋內。
門前台階下,裘毛斗篷的年輕婦人抬眸,與安王對視,一眼仿佛穿透了時光。
「沁言……」
蕭祁晟盯著眼前美目流盼,舉止嫻雅的女子,微微動容。
但對方卻只是輕輕一笑,躬身行禮:「殿下,許久不見,我路上行程耽擱,沒趕上為沈姐姐送行。」
她禮貌中帶著生疏,安王輕嘆一聲,轉身往裡:「進來說吧。」
徐沁言望著那芝蘭玉樹的背影,心中微微一疼,但想起此行目的,她還是咬了咬牙,跟著進了房間。
房門在她進去那瞬間,就被梟衛識趣地從外間關上了。
她守寡多年,還是第一次與男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對方還是她愛慕了多年的男人。
徐沁言沉默一瞬,才跟在了安王身後。
兩人落座,一個在主位,一個在相距甚遠的客席。
氛圍一時沉悶,兩人皆是無言。
還是安王最終嘆了口氣:「長樂候要把你侄女嫁給本王,你可知?」
徐沁言點頭:「祖父在信中已經說過了。」
安王不屑地冷哼:「當年是他要站在王皇后一脈,跟本王劃清界限,如今徐尚書被罷官免職,倒是想起本王了。」
徐沁言望著這個人到中年也俊美如畫的男人,眼神有些恍然,但她依舊如常回道:「此一時彼一時,王爺若是不願,可以拒絕此事。」
安王望著徐沁言的眼睛,突然開口:「他既想聯姻,本王娶你如何?」
徐沁言渾身一震,目露震驚。
「我,我已經嫁人了……」
安王盯著她,起身走到她身前,俯身看她:「那又如何,寡婦再嫁,本王也喪妻再娶,豈不是般配?」
人都言安王溫潤,但他畢竟從小是按儲君教導,有骨子裡的霸道,只是一般人不得見罷了。
徐沁言心中亂跳,失了坦然,她偏頭:「殿下別說笑了……」
「本王認真的。」安王伸手,捏住了徐沁言的下巴,逼她看著自己,「若是你不嫌本王命不久矣……」
徐沁言聞言卻怒了:「王爺慎言!王爺千歲,莫要把生死掛在嘴邊!」
安王淡淡一笑:「世間哪有千歲萬歲,能安穩百年已是萬幸。沁言,既然你今日到此,本王也對你言明,若是非要在徐家娶一人,本王只娶你。」
徐沁言呼吸一窒,卻最終垂了眼帘,低聲說:「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覺得呢?」
徐沁言回顧以往,心亂如麻,卻又聽到安王說:「本王一生,為天下,為父皇,為長姐,何嘗為自己過。這最後的時間,為何不能順心而為?」
「殿下……」
徐沁言的眼眶中微紅,她知道蕭祁晟的性子,這人慣來善隱忍,感情方面更是不喜直言。若不是真的命不久矣,他從來不會如此放肆而為,隨心而活。她為他心疼,又為他不甘。
安王見她動容,心中也是一軟,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抱住眼前的女子。他這輩子都是活在別人的安排中,自從母后去世,父皇娶了王皇后,他這個元後的長子就是別人的眼中釘,甚至是父皇的眼中釘。
他原本以為自己身陷囹圄,步步危機,不會有心情愛,連他的王妃,都愛著長姐的駙馬,為了逝去的長姐夫妻,他才娶了沈氏。
可直到京中第一才女徐沁言出現在他面前,多年死水的心才微動。
但兩人終究有緣無分。
如今徐老太爺為了把曾孫女嫁進來,非要徐沁言來勸,那還有什麼好勸的,她若不嫌,他娶她豈不是更好。
可最終,他的手又收了回去,沒有逾越。
徐沁言眸色微顫,心情複雜,最終微微嘆息,錯身避開安王,起身走到了帷幕之間。
「既然如此……」她身上的衣袍隨著她的聲調,飄然落地,件件層疊在地面。
安王眼眸驟然緊縮,紅著臉偏了視線。
徐沁言卻面無表情地解開了所有的衣衫,連腰帶都扔到了安王腳邊。
「殿下若真那樣想,那就在此間要了我。」
香霧繚繞,炭火燃動。
安王捏緊了拳頭,最終轉身道:「誰讓你作賤自己了!」
徐沁言的聲音悠悠地飄來:「殿下知道我的性格,我徐沁言要愛就愛,要恨就恨!你避了我五年,我悔了五年,如今你終於願意接納我,你我兩廂情願,這樣如何叫作賤?」
安王臉上難得帶了怒色,「本王要的人,只能明媒正娶,不是無媒苟合!」
徐沁言卻是一笑,眼底有些悲涼:「明媒正娶?殿下當真能做到?」
安王不語。
徐沁言的聲音又從他身後飄來:「你做不到。因為你是清風霽月般的大殿下,這大楚最尊貴的人,也是這世間最有原則最有責任感的人。哪怕今天是我倆名正言順的大婚,你就會真的碰我嗎?」
安王眼眸驟縮,動了動唇,最終沒有說出話來。
「你若跟我一起,會想起為了救世子性命而戰死的韓副將,想起雪中送糧為你而死的安王妃,更會想起……」
安王沉聲道:「夠了!你不用管我如何想,你只告訴我你願不願嫁!」
徐沁言眼中卻是瀰漫起了淚水:「不,我不願意。如果殿下想要,我可以現在把自己給你,但再嫁你,我做不到!」
安王怔了怔,說:「你……」
「我十三歲就戀慕殿下,出嫁依舊心意不改。為此我洞房花燭夜拒絕了夫君,訴說了心意,他震驚離去,一去不復返。可能他就沒想過回來,好放我自由,成全你我。可他如此死去,我如何對得起韓家滿門忠烈,如何對得起韓家對我的包容?所以殿下,別逼我,我已決定此生只是韓家婦。」
她原本想與夫君和離,結果迎回的卻是一盒骨灰。對安王的那份情,也隨著骨灰一起,葬在了韓家的祖墳里。今日若不是父親祖父之命,不是為了故人所託,她恐怕不會踏足安王府半步。
安王閉上眼,伸手一拉帷幕,撕開了大片白綢。他幾步上前,將她裹住,表情黯然:「那你還來見本王做甚。」
徐沁言久久不語,然後低低地哭了起來:「可能我本質跟祖父沒有區別,終究是個自私卑劣之人,我既愧疚他,又忍不住想你,甚至想你對我做點什麼,也是好的……」
這世間並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愛了他多年,也愧疚了夫君多年,直到現在,她都看不起那個分不清立場和感情的自己。
安王伸手撫掉她臉上的淚,目光柔和:「不,都是本王的錯。沁言是世間最好的姑娘,是本王沒有福氣,本王更捨不得糟踐了你。」
徐沁言心中一震,裹著白綢就撲進了他懷裡。
安王神色略僵,卻沒有推開她,任由她伏在他的肩頭,痛快地哭了一場。
他想,哭吧,哭了就好了。不嫁也罷,若真的娶回來,他如今的身體,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還能陪伴她多久。一開始就從未得到,總比得而失去的好。
良久,安王突然伸手將徐沁言橫抱起來,往主位榻上而去。
徐沁言變了臉色,卻又決然閉眼,卻聽他沉聲說:「王妃剛去,本王不會對你做什麼……我累了,只想抱抱你,再跟你說說話。」
「殿下……」遼陽地寒,主位是砌了地龍的暖榻,徐沁言被安王放在上面,滿身的寒氣也被驅散。
她情緒平靜下來,說:「當初韓副將為世子戰死,你口口聲聲說欠我一條命,我可以對你任提一個要求,如今還算數嗎?」
安王正將她的衣衫件件拾起,聞言動作一頓:「本王再說一遍,別作賤自己。」
「是徐家說的親事。」徐沁言垂眸說。
安王的臉色緩了緩,說:「你那侄女年方十五,給本王做女兒還差不多,何必讓她來陪個半截入土的人。你為了家中囑託,是非都不分了嗎?」說到最後,他甚至有幾分嚴厲。
徐沁言將頭埋在白綢里,悶聲道:「我此次來,不全是因為祖父的委託。」
「那是為了誰?」
「實際上,清兒的母親曾經對我有救命之恩,」徐沁言深吸口氣,「我年幼時跟堂兄去上元燈會,意外落水,是她將我救起,後來她才跟堂兄有了情。但之後她逢家族劇變,一夜之間從顯赫到了青樓,從此身份卑賤,再無法與堂兄續緣,堂兄卻不嫌棄,一心為她,還將她養在外面數年,直至清兒大了才把她們接回徐府。當初她入府前曾經與我寫信,擔心未來,我寬慰她說,以後為她孩子謀一門好親事。後來她入府後,我滿心追著殿下,把這事給忘了。再待我出嫁,我竟然才想起,明明都在徐府,我卻不如當初在府外那般照顧她,現在她的女兒開始定親,我不能再坐視不管。」
安王靜靜地聽她說,背對她而坐,等她換衣,偶爾有如絲長發從他手臂間垂落,他伸手戀戀不捨地捻了捻,最後垂眸看著髮絲從指間溜走,如同看著他與她錯過的歲月。
聽她說完,他才問:「所以,你想本王收留她?」
徐沁言點頭。
「安王府可不是安穩之地。」安王淡淡地說,「父皇昨日才遣了人來,把遼陽縣的軍糧都調走了。下一次,可不知道他會要什麼。」
徐沁言道:「可我只相信你。」
安王無奈地笑了笑,「你是算準了本王不會拒絕你。」
徐沁言用力吸了口他身上的薰香味道,眸間又有水霧瀰漫:「也算是我的私心,我不能陪伴你,至少有我血脈相連之人可以侍奉你左右。你拿她做妻也好,養女兒也罷,都隨你心意。若是實在不能接受,世子與她年紀相仿,他……」
安王突然打斷她:「不行,玉兒不能娶她!」
徐沁言靜默一瞬:「你看不上清兒的身份?」
安王轉身凝視著她,開口,「不,其實玉兒……」
屋外冰棱突然咔嚓一聲,碎裂在地。
徐沁言聽到安王在自己耳邊的低語,也是滿眼震驚。
「殿下,你怎能對我說這件事……」
若是她有個不慎,泄露了出去,那安王府豈不是坐實了欺君之罪。
「我也只信你。」安王眸色沉沉地看著她,「你向來聰穎,在京中數年雖然安居韓家,但我知道你一直在為徐家謀劃,手裡總會有些可用之人。若是日後玉兒入京,有個萬一,望你能援手。」
徐沁言苦笑:「殿下你這是為難我。」
安王也笑了笑:「你把家裡那小丫頭塞過來,何嘗不是為難本王?」
兩人相視一笑,卻又似乎放下了彼此身上的重擔。
待安王親手為徐沁言重新梳妝好之後,就將她推出了房門。
「你所求之事,本王應了,回京城去吧,莫要再來了。」
房門在兩人背後嘎然而閉。
一陣風雪衝撞而來,掀起了徐沁言的斗篷邊角,她跨出院門的腳步微頓,卻終是沒有回頭。
隔著門板,安王亦仰頭嘆息,「保重。」
今日兩人行為已經是超出他們心中道德準則的最大逾越,只因為彼此都知道,此生不會再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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