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2024-09-12 19:44:43
作者: 澤澤
紅袖敲開東南角青松旁的廂房門後,她和徐奕清都看見了房中風雅清俊的兩名男子。
其中一人繫著文士髮帶,劍眉星目,唇有長須,簡單的白衣穿在他的身上,看起來是一派名士風流的姿態。
另一人則相貌堂堂,儒雅斯文,身穿錦衣緞袍,玉樹蘭芝。
徐奕清看兩人的樣子,就立刻分辨出,那有錢裝扮的定是崔氏的人無疑了。
開門的也就是這崔氏男子,他很有禮貌地問徐奕清:「小姑娘有何事?」
徐奕清面帶苦惱色:「姨娘要在此養病,我為姨娘買了只小貓相伴,誰知才入房中,這貓就翻窗而逃。要是驚擾了其他人,可怎麼是好?」
紅袖的目光在徐奕清身上一頓,很快移開。
她還是第一次見徐奕清用這種口吻說話。其實在她心裡,這小姑娘有種天下人都不放在眼裡的孤高傲慢,她可從未想過徐奕清在外人面前是這等乖順的樣子。
但崔氏男子不疑有他,笑道:「一隻貓而已,別說我們沒見過,就算見過,也不會被驚擾,姑娘有心了,放心吧,都是小事。」
徐奕清點點頭,面帶感激之色:「嗯,那我就放心了。」
他看起來好似有些興奮過頭,往前兩步,腳下一拐,就身子歪倒,從門口台階上摔下去。
「姑娘——」
崔氏男子伸手欲拉,徐奕清的身體卻巧妙地從對方手臂空隙處跌落。摔在地上時,還「好巧不巧」地從懷裡掉出了那根殘舊絲巾。
紅袖趕緊上前拉他:「姑娘沒事吧?」
室內那文士已經看見了絲巾,臉色驟變。
他面帶疑色,將徐奕清打量了一番,突然上前伸手:「我能看下這件東西嗎?」
徐奕清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絲巾,垂眸:「抱歉,這是家母所給。」他借著紅袖的力起身,謹慎而禮貌地行禮後,兩人快步離去。
文士看著兩人的背影,皺著眉不知道在想什麼。
徐奕清走了一段路,先前還步伐不穩,等走出文士的視線後,就挺直了背,放緩了腳步。
紅袖跟在他身側,有些不滿:「你為何不趁勢介紹自己?」
徐奕清把玩著手裡的東西,說:「掉價。」
紅袖沒明白,眼底滿是疑惑。
徐奕清緩緩地道:「既然對方暗中懸賞的事情沒有隱瞞,說明得知這個消息的人並不少。我們拿著這東西直接接觸對方,一來會顯得別有用心,跟那些逐利者別無兩樣。二來我們根本不知道絲巾主人的身份,對方的條件是能帶回絲巾主人便答應一個要求,我和你既然都不是絲巾主人,那對方又怎麼會輕易答應收徒。」
紅袖道:「那你怎麼打算?」
「等,如果這東西真的對他們重要,不管我是不是絲巾主人,他們都會找上門。」
徐奕清一笑,五指收攏,將絲巾收好,「掌握主動權,才好談條件。」
他向來能權衡利弊,找人性弱點來加以利用,這些信手拈來的想法,幾乎已經成為他本能的思考方式。
然而紅袖是第一次接觸徐奕清這一面,此刻這位梟衛的女子,心裡對徐奕清生了極深的戒備。
世子總說這孩子純直可愛,但在紅袖看來,徐奕清此人實在是充滿了危險的氣息。這樣的人圍繞在世子身邊,一旦心術不正有所算計,世子恐怕會吃大虧。
或許,遵照王爺的命令,先殺掉徐奕清,對於世子才是最好的。
紅袖心裡掙扎猶豫的時候,徐奕清已經喊住了寺廟的和尚,詢問了一番。
紅袖跟上前,說:「你在問什麼?」
徐奕清看向卿九消失的方向,「我擔心母親一個人迷路。」
那和尚笑道:「大慈寺只有這點規模,不大的,往這個方向徑直走就是寺廟後的菜園,那裡是道路盡頭,也沒有旁的第二條路。」
徐奕清點頭,看向紅袖:「母親傷勢未愈,不宜過度操勞。既然我們已經尋到人了,就把她找回來吧。」
紅袖掃了眼徐奕清略帶蒼白的臉,說:「你的病也需要養,先回房,我去找她便是。」
徐奕清沒有反對,徑直回了房間,就著炭火盆烤火。
紅袖觀察了片刻,見徐奕清沒有什麼異樣的行動,她這才轉身往菜園方向走去。
徐奕清望著盆里躍動的火苗,眼底光影交錯。他想,母親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人,她留在這裡必然有因,但這因,他該怎麼去探尋?若是不能明白前因後果,想要卿九跟他離開,恐怕很難。
所幸,他們已經離開了安王府,至少短時間內,跟那蕭靖宥扯不上關係。
或許老天爺就喜歡逗人為樂。
徐奕清心裡剛浮現那個人的名字,就聽見少年的清冽的嗓音從門外傳來。
「徐姑娘,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徐奕清只覺得一口悶氣憋在胸口,他幾步上前,打開房門,只見院門口快步走來四五個鐵甲軍士,瞬間讓整個寺廟廂房的庭院染上了肅殺之氣。身穿素色錦袍的少年世子一進來,眾軍士皆分開,警戒在兩旁。
蕭靖宥似乎是趕路來的,額前的髮絲被汗水浸透,縷縷貼在他臉頰兩側。他輕勾了嘴角,大步走到徐奕清跟前,伸出緊握的拳頭放在徐奕清面前,對其眨了眨眼:「小阿清,來猜猜,猜對了,本世子有獎。」
少年笑意滿眼,卻還是那副哄孩子的口氣。
徐奕清瞬間黑了臉,轉身進屋,砰地一聲把蕭靖宥給關在門外。
蕭靖宥摸了摸鼻子,鼻尖還有些疼。
這小麵團向來不知道手下留情。
身邊小將見狀,上前打趣他:「世子趕路這麼急,原來是來看姑娘。」
蕭靖宥一笑,說:「不看姑娘,難道看你不成?」
院中男人鬨笑一片,不時有廂房客人露頭看,看見那些軍士刀劍,大部分人就被嚇得縮回了腦袋。
徐奕清背靠著門,心裡暗恨,這廝怎麼就盯上他了,遠離了王府還能看見。
他正想著,卻聽窗欞一陣響動,少年身手靈活地翻窗跳了進來。
徐奕清跟蕭靖宥頓時大眼瞪小眼,蕭靖宥環視周圍一圈,眸色也帶著驚訝:「紅袖和你姨娘都不在?」
哦豁,這下孤男寡女了。按這丫頭的脾氣,怕不是要羞死。
蕭靖宥趕緊轉身往窗邊走:「這不怪我,你不說,我又沒看見。」
徐奕清本想拉開門,喊他走門口出去,但手指在門縫上頓了頓,就停住了。
他管蕭靖宥那麼多幹嘛!
豈料蕭靖宥走了兩步,又轉身跑徐奕清身邊,依舊伸手,笑意盈然:「你還沒猜是什麼。」
徐奕清垂眸不語。
蕭靖宥只能張開五指,露出了掌心裡的小冰球。
冰球晶瑩剔透,裡面靜靜地躺了一朵梅花。
這種冰中花不常見,必須是時機非常恰巧,氣候非常恰巧的時候,才有可能凝結成。徐奕清在這北境之地並未待多久,夢中他也很快去了京城,這等奇異絢麗之物,難免也勾起了他的好奇。
蕭靖宥見徐奕清有些興趣地打量,笑道:「路上瞧見,順手拿了過來,不過化了很多,現在看還行,再過會兒,就只剩落花和水了。」
果然如他所言,這燒著炭火的房間裡,溫度極高,冰球很快在他掌心融成了水。
徐奕清垂眸看著蕭靖宥掌心被凍紅的印記,忍不住開口:「世子怎麼總是去做些沒用的事情。」
這人前殺戮果決的人,怎麼人後像個傻子似的!
蕭靖宥笑眯眯的:「那你看著喜歡嗎?」徐奕清不說話。
蕭靖宥收回手,笑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喜歡了,討你開心,不算沒用。」
徐奕清哽了下,忍住沒翻個白眼給對方,他順手把手裡的暖爐塞給了蕭靖宥:「世子急匆匆趕來,所為何事?」
蕭靖宥神色意外地抱著手爐,只覺得暖意瞬間籠罩全身,他勾起淡淡的笑意,答非所問:「除了我母妃,很少有人這麼細緻關心我。」
徐奕清目光在他臉上頓了頓,偏過腦袋:「世子無事就出去吧。」
雖然他言語冷淡,但他有一張容易欺騙人的白皙圓臉,就算是冷著臉,瞧著也是稚嫩的置氣,不會讓人心生惡感。
蕭靖宥看他一眼,低低地笑了:「好,我就在門口等紅袖她們回來。」他說完就動作熟練地爬窗翻了出去。
徐奕清砰地把窗戶也鎖嚴實了,才在鋪好的床邊坐下。
他不經意地掃了眼世子放在桌上的手爐,原來在不知不覺中,他從那夢裡竟然養成了照顧蕭靖宥的習慣。
不僅是習慣,他還深知蕭靖宥的一切偏好。
蕭靖宥愛喝酒,特別是偏甜味的果子酒,醉酒的時候更喜歡風花雪月,學名士對月邀杯。
他還喜歡吃甜食,無甜不歡。
京城八大家的甜品鋪,每隔七日徐奕清都會去買上一輪,拿青瓷盞裝了,放在蕭靖宥隨手可拿的案桌上。
還有梅花,狩獵……
徐奕清仔細回憶起來,發現最近越來越模糊的夢境裡,他竟然深刻地記得蕭靖宥每一項愛好。
原來他這個假繼母這般盡責,倒也沒虧待過蕭靖宥。
只可惜……
徐奕清記得夢中兩人爭吵最厲害的一次。
蕭靖宥怒而將白瓷茶盞砸在徐奕清腳邊,一字一句地說:「阿清,我可以忍受你結黨營私,忍受你控制小皇帝,忍受你把這偌大的朝堂變成你的一言堂,但是,你不能做那等喪權辱國之事,不能把大楚的領土當做你玩弄權勢的工具!」
徐奕清當時也在氣頭上,不想跟蕭靖宥過多解釋,只冷冷地看著對方說:「那你要我如何?一個親王的寡妃,只因為小皇帝喜歡,就名不正言不順地待在後宮之中,沒權沒勢,我當真去為你父王守陵不成!如今,我大權在握,我就要這天下盡在我手中,我就要看著朝臣對我卑躬屈膝、敢怒不敢言!我就想看著大楚被鄰國鐵蹄踏遍,以鮮血償還當初蕭家皇族的罪孽!你如今是堂堂攝政王,我奈何不了你,你有本事就先殺了我,免得日後又後悔沒有阻止我禍害江山!」
那時候,蕭靖宥長劍在手,劍尖狠狠地刺穿了徐奕清的胸膛。但那是徐奕清自己迎上去,讓劍尖穿透的。
「你瘋了!」蕭靖宥憤怒地拔劍,把劍丟到了地上。
「哈哈哈!」徐奕清捂著傷口,仰頭冷笑,「你今日來此,不就是為了殺我?惺惺作態,真不乾脆!」
蕭靖宥冷冷地瞧著他:「我從未想過殺你,不管你信不信!」
「為何?因為我伴你多年,捨不得不成?」
蕭靖宥頓時黑了臉,收斂了一切表情,冷漠地說:「不,因為你可憐。我原來不知道,你竟然是個閹……」
「住口!」徐奕清頓時鐵青著臉,「你不用再羞辱我第二遍,你既知我是假貨,就別再多言,我這項上人頭隨時恭候你來取!你若不要,從今往後,你做你的英雄,我做我的奸佞,我們各不相干!」
……
徐奕清慢慢地回想著,越想心裡越是火大。
他夢中那一生,步步為營、戰戰兢兢,行錯一步就萬劫不復。他沒法選做一個聖人,偏偏蕭靖宥總是要他心懷天下、悲憐蒼生。
真是可笑,他自己都沒有活好,他憑什麼管蒼生死活?
如今回歸現實,蕭靖宥依舊是那管閒事的臭毛病。
他這種身份為庶女的姑娘,學識再多有何用,終歸是嫁人成家的命。可蕭靖宥跟他一樣,就是不信命,就是要讓他去活出自我。
管他什麼事啊,真是吃飽了撐的!
徐奕清心中有氣,猛地拉開房門。
房門外正圍著少年世子打趣的軍士們猛地閉上了嘴,神色八卦地對世子擠眉弄眼。
蕭靖宥靠坐在院中石桌前,單手抱著膝蓋,一手撐著桌面,姿態閒逸,懶懶地看了過來,笑道:「你們瞧,我就說她一個人在屋內會悶,這不是就出來了?」
徐奕清幾步上前,拉住蕭靖宥的手腕,「你跟我來。」
蕭靖宥被他拖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惹得年輕軍士們又起鬨笑了。
不過少年世子對姑娘向來好脾氣,他跟上徐奕清的腳步,溫聲道:「小阿清,你不是介意名聲嗎?現在當眾抓了我的手,你就不怕了?」
徐奕清猛地摔開他的手,在院牆角落邊站好,橫眉冷對:「世子殿下,麻煩你今日就在此跟我說清楚,我可是何時得罪了你,你幹嘛非盯著我不放!」
「你小小年紀,怎麼火氣這麼大。」
蕭靖宥伸手,想要揉下徐奕清的腦袋安撫對方,這次卻被徐奕清啪地打中了手背,吃痛地收回了手。
他吹著手背的紅印,說:「徐姑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奕清深吸口氣,說:「我來問你,你讓我拜師滄行先生,就是為了讓我幫你調查線索?你可曾想過,需要堂堂世子追查的事,對我這種普通人來說,到底有多危險,你就這麼缺少人手,非要我來幫你?」
蕭靖宥神色微沉:「誰說的?」
徐奕清冷哼一聲,沒答。
蕭靖宥問道:「紅袖?」
沒有得到徐奕清的答案,蕭靖宥就又說道:「她誤會了,我讓你拜師,只是希望給你一個機會,走出四方天地的後宅,去看看外面廣闊的世界。」
他神態認真,言辭懇切,徐奕清偏過視線,又問:「外面的世界有什麼好,到處都是不平不公,饑荒常有,戰爭不斷,窮人吃不飽,富人睡不醒,這世道如此不堪,看了又有什麼用?」
蕭靖宥頗為無奈地看徐奕清:「你怎麼就心思灰暗,盡往壞處想?」
徐奕清嗤笑:「因為我只是個庶女,可不是出身高貴的殿下。」
蕭靖宥卻認真地看向徐奕清:「和出身無關,徐姑娘,難道你從未想過自由生活?」
徐奕清冷笑:「我要如何生活,與世子何干?」
蕭靖宥笑了笑,說:「自然有關係,世間的一花一葉,風土人情,往後只要是姑娘所見,寫信來告知我,我就滿足了。」
徐奕清皺眉:「世子何意?」
蕭靖宥抬頭,望向北方天空,目光深遠:「左右我不能離開,這漫天黃沙或許就是我最終的歸屬。」
徐奕清怔了一瞬,看著少年清亮眼眸里的光彩被不知名的情緒所束縛。他心中微動,又看見蕭靖宥轉頭對他輕笑:「所以我想,跟姑娘交個朋友,日後若是姑娘能代我看遍大好河山,也是好的。」
少年世子的眼中,流轉著對美好的憧憬。
而他說的每一句話看似遺憾,卻又在理。這大楚邊境,的確已經離不開安王府的駐守。在這漫天黃沙下,戍邊衛國就是他唯一歸屬。
大楚周邊強敵環繞,北翟民風彪悍,東齊兵強馬壯,南疆詭異莫測,百年來,多少將士為了這國界,埋骨他鄉。
特別這幾年,皇帝倒行逆施,猜忌武將,大楚朝中可用將軍寥寥無幾。
如今的安王府已經是僅剩的有能力作戰的勢力之一,也是大楚北邊一道重要屏障,不能有失。
作為安王府唯一的繼承人,蕭靖宥身上的擔子可想而知的沉重。
但徐奕清卻被這些話激怒了。
這種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人生,實屬操蛋。他滿門被屠,就該背負百人性命,犧牲自己的一切去報仇雪恨,否則愧為人子。蕭靖宥生在安王府,就註定非要領軍征戰,不得退縮,否則愧對天下。
去他娘的天下!
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想起蕭靖宥入京後,就沒個消停的畫面。
災民暴動他要賑災、要平亂,沿海賊寇他要去剿匪,鄰國犯境他要擊退,老皇帝死了,他還得扶著小的,一手攝政。
他的整個人生都獻給了大楚,卻又不是皇帝,還被猜忌,被背叛剿殺。
如此人生有何意義,就為了史書上的讚美一筆嗎?
「要去遊歷你自己去,別指望別人替你去活你的人生。你口口聲聲不能離開,那你是否問過自己,是否真的願意孤守黃沙,拿命拼殺?」
面對徐奕清怒氣騰騰的聲音,瞧著徐奕清略微急紅的眼尾,蕭靖宥又意外又奇怪。
這小麵團怎麼比他自己還要生氣?
少年世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徐奕清又道:「質的張而弓矢至,林木茂而斧斤至!若是盡忠職守了,你又怎麼知道,皇帝能容得下你,不會趕盡殺絕?」
這話就說得有點大逆不道了。
徐奕清此刻卻沉浸在了夢中殘存的情緒衝突中,站在這古寺林木之下,他好像想要替夢中的自己、夢中的蕭靖宥說出心聲,甚至已經忘記自己已經處在現實。
「就算安王府內最後只剩個紈絝,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你遊戲一生,又有何錯?為何自己的人生要為了他人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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