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2024-09-12 19:45:49
作者: 澤澤
等到了山下小路,早有簡易馬車一輛,蕭靖宥把「徐姑娘」放進去後,就翻身上馬,挑釁地看徐奕清一眼:「燁公子既然好奇安王府的安排,可敢跟上來?」
徐奕清也忍痛從旁邊梟衛手裡牽了一匹馬,翻身而上,少年手握韁繩一緊,說:「姑娘請。」
蕭靖宥笑了一聲,揚鞭往前。徐奕清掃了一眼傷腿,暗自咬牙,直接跟了上去。
滄行先生看了前方騎行消失的兩人,拍了拍劉觀的肩頭:「趕車吧,綿玉姑娘敢帶人離開,就有本事帶人回來。」
劉觀按下擔憂的神色,扶滄行先生上了車。
這頭官道上寒風割臉,冷空氣不要命地往徐奕清的肺里鑽。他會騎馬卻不如蕭靖宥這種馬背上長大的騎術高明,飛跑小半個時辰,就被顛得七葷八素,胸悶欲吐。更何況他還有傷腿未愈。可他性子本就執拗,再難受也忍著,不在她面前露怯。
蕭靖宥卻是熟悉會騎馬的和不會騎馬的區別,她拉緊韁繩,只瞧了徐奕清一眼,就知道他不適。她以為他會半途停下來,沒料到他竟然可以一直緊緊地跟著。不自覺間,她對他稍微看高了幾分,速度也故意慢了下來。
徐奕清見她最後停下,他鐵青著臉也停了下來:「這是何處?」
蕭靖宥上下打量他,笑容飛揚:「路邊而已,我怕再跑下去,你半條小命就沒了。」
徐奕清冷聲道:「你不用管我。」
蕭靖宥問道:「你就這麼好奇安王府的部署?莫非是哪家的探子不成?」
徐奕清不接她的話,回想起滄行先生的做派,他故意大義凜然地說:「戰爭不是兒戲,姑娘可能只是覺得有趣,但安王府能不能應對,關係著邊境十餘城大楚百姓的安危!我雖勢單力薄,也願意在危難之刻盡一份本分!」
至於他心中只是想知道現實與夢境有何不同的念頭,只能深埋心底。
但他外表那副少年輕狂,憂國憂民的臉還是很能唬人的。
蕭靖宥忍不住感慨:「沒想到你年紀不大,卻心懷天下。若是邊城之中,如你這般的人多一點,安王府就不至於這麼辛苦了。」她這樣說著,看向徐奕清的眼神也溫和起來,又道,「你大可放心,對王爺和世子來說,除非敵軍從他們的屍體上踏過去,否則外敵永遠不要指望犯我河山。」
徐奕清瞬間想到蕭靖宥的死狀,她寧死,也要站著守那天險關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場,震懾了對面敵軍,讓他們最終只敢後退,讓她死於亂箭之下,也給後續馳援的謝家軍提供了有效的拖延時間。
她的血色仿佛猶在他眼前,徐奕清升起一股微妙的酸澀之情,心臟卻猛地一縮,痛得他渾身發抖。他的指甲深深掐入肉里,才勉強保持了面上的平靜。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緩慢:「這麼說來,是我等多慮了。」
蕭靖宥抬頭瞧了眼在空中盤旋的鷹,說道:「你跟我慢行吧,不出意外,前方可以看到。」
徐奕清沉默地跟在了後面。
還未穿過路旁小樹林,徐奕清就遠遠聽到了前方的器械爭鬥聲。蕭靖宥轉頭對他做了手勢,兩人下馬,再攀上旁邊十多米的樹上,站在枝頭遠眺。
只見前方有安王府的黑騎軍校尉站在一群衣衫破爛的流民中指揮,他高喊著:「殺他們的馬!奪他們的糧!」
那些流民數量眾多,個個都面黃肌瘦,但他們紅著眼睛撲向那十幾人的北翟探子隊伍時,竟像是過境的蝗蟲,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北翟人牛高馬大,士兵更是魁梧強悍,他們可以揮舞刀劍砍斷飛來的亂劍,卻在這處敵不過不要命往他們身上撲的流民。
流民手裡的武器很簡單,一些不知道從哪裡順手拿來的農具,地上的石灰石頭,甚至還有旁邊樹林的枯枝。
徐奕清震驚地看著十幾個北翟軍士被這群人活生生打死了。校尉帶頭,流民雜牌軍上前,居然有傷無死地把北翟軍士給滅殺了。這種消息就算傳入京中,京中貴人也是不信的。那些食不知肉糜的貴人們心中,流民只是一群會惹麻煩的可憐蟲,他們心情好就給點施捨,心情不好就等他們自生自滅。誰能想到這些人居然還能發揮這等效用?
等到塵埃落定,黑騎軍校尉直接大刀往北翟戰馬上砍,不到一刻鐘功夫就把馬肉給分了個乾淨。甚至馬血都沒有浪費,拿他們隨身帶的鹽給凝了,用一些羊肚袋和牛胃袋,準備把血塊都裝走。
「他們被安王府收編了?」徐奕清好半天才說出話來。
蕭靖宥說:「這是我……我家世子給王爺出的主意。如今遼陽縣中軍糧充沛,世子安排人帶了糧直接出城,散發給流民。凡是得糧者,只要跟著散糧者走,再一路搶過去,就會有更多的糧。走一路,搶一路北翟人,自給自足還可以殺敵。」
徐奕清對蕭靖宥的匪氣行為無言以對。
卻聽她又說:「遼陽縣一直由黑騎軍鎮守,北翟人再傻也不至於硬碰硬,世子擔心北翟大軍聲東擊西,目標是遼陽縣,實際主力大軍另在一處。不過這樣一來,倒給我們不少操作的空間。邊境各城連防數千里,若是北翟軍隊分散,他們必然需要探子來回傳遞消息,流民搶奪的作用,首先就斷他們的聯繫,然後再各個擊破。」
徐奕清想到蕭靖宥幾乎追著他出城,及時救下了他。也就是說,蕭靖宥是在搜尋他的路上,對下屬做好的部署。這個女人的可怕之處,就是再危急的時刻,她永遠都有顆比男人更冷靜的頭腦。
他真心實意地贊了句:「世子好算計。」
說完他又覺得彆扭,冷了臉又問:「但也太過自負了,若是送糧出城被流民搶奪,流民再沖入遼陽縣中作亂,到時候內憂外患,世子可曾想過。」
蕭靖宥正色道:「他想過。」她望著那些抱著馬肉高興流淚的流民,神色罕見的嚴肅,「可是他們相信我們。」
所以得到了哪怕一捧米,哪怕一杯麵粉,他們也可以拼上性命,跟著去爭取更多。反正大雪已經奪走了他們的全部,他們何不相信一回呢?
相信安王府會照顧百姓,相信安王府可以庇護災民,相信跟著安王府會有未來。
「只要他們相信,我們必然,生死不相負。」
在寒風中,蕭靖宥低低的聲音猶如重錘敲在徐奕清心間。
相信兩個字何其簡單,又何其難。
夢中十年,他也沒有真正相信過蕭靖宥。可是這些素不相識的普通百姓信她,願意將全部託付於她。這必然是安王府在邊境數十年如一日的行事做派有關,也跟她本人的豁達心胸有關。她是個心中有天下的女人,大雪黃沙也遮掩不了那份熱血。
徐奕清第一次在她面前有些自慚形穢。夢中是因為他的身體殘缺,如今是因為他陰毒的心思不配。
蕭靖宥見徐奕清沉默不語,看過來:「燁公子可還有指教?」
徐奕清偏過頭,躲開她的視線,說:「若是有他們拖住北翟大軍匯合的步伐,你們為何不乘勝過河,直擊王庭。徹底拔掉北翟這個禍害?」
蕭靖宥愣了一瞬,眼中看徐奕清又更是欣賞:「你說的,我想過。」她清咳了一聲,又道:「我是說,我們世子想過。正巧手裡得了一份圖,王爺找了有經驗的老兵瞧過,是真貨,我們出擊王庭也不是沒有機會。」
徐奕清:「為何不去?因為百姓?」
「這是一方面。」蕭靖宥遠望北方,說,「過去曾有將軍度過遮湖山,將他們趕出這片土地,其後他還在遮湖山上封禪,祭奠多年來死去的將士。但你知道他的下場吧?」
徐奕清想著歷史上那位名將,淡淡地開口:「封遮湖,釋兵權,死無聲。」
「對,他死了,這天下安危終究抵不過皇權之爭。一個疑字,就足以讓一切成空。」蕭靖宥明朗的漆黑的眸子,此刻猶如夜色沉淪,「你說,我們能出擊嗎?」
徐奕清神色一滯。他忘了,在夢中蕭靖宥得那張圖去出擊北翟的時候,已經是高高在上的攝政王,而宮中政令又是徐奕清假借小皇帝之手操縱發出,自然沒有阻礙。如今的蕭靖宥還只是個連黑騎軍都還未繼承的閒散世子罷了。
一團積雪無聲地從樹枝上掉落,在徐奕清頭上迸裂開。
「不能。」他望著下方開始整備離去的隊伍,低聲道,「世子做的,已是最好的選擇。」
眼前一切與徐奕清夢中所知已相差甚遠,但徐奕清心思本就多,他並沒有認為預知夢為假,反而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夢中沒有他透露興元縣的藏糧,所以背後設局的人可以留著這個把柄,讓兩個皇子及其他們背後的家族勢力在恰當的時機鬥爭。而那個時機,就是廢太子安王死亡之後。在這之前,為了不讓安王得利,設局之人必然不會鼓動北翟軍南下。
如今因為徐奕清一時的念頭,興元縣軍糧丟失事件暴露,眼見京中兩個勢力要掐起來,設局之人急了,連忙冒著風險煽動北翟軍南下。這才有不該出現在邊境的九皇子,居然以身犯險的事情。
然而也因為軍糧被蕭靖宥重新獲得,遼陽縣儲備充足,才不至於如夢中一年之後那般,無糧安撫流民,只能放任流民入城避難。
只是一次搶糧,帶動了後續無數變化。這中間環環相扣,追根溯源,竟然只是因為他那晚對蕭靖宥的心軟。
是不是只要他的選擇不同,這世間因果就會變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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