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3章 真摯的情感從不傷人嗎？

  「天界，我接下來要對你說的話非常重要，所以你要認真聽哦，可別像愛麗絲那樣，老是在我給她上課的時候走神，心裡只想著玩遊戲……」

  女神說到一半，見眼前的女孩驟然繃緊了臉龐，嘴唇抿得直直的，好像要把接下來這段話牢牢記在心中，甚至用一輩子的時間去銘記，不禁啞然失笑：「好吧，其實也沒那麼重要，所以你可以放輕鬆點，別像天蒂斯那孩子一樣，總是板著一張臉，讓人不敢親近。」

  「女孩子就是要多笑一笑，才會顯得可愛嘛。」

  說著，她半蹲下來，兩隻手分別伸出一隻手指，抵住女孩的嘴角，輕輕往上一勾，教她如何微笑。同樣的方法她也曾經對天蒂斯使用過，只是那孩子倔犟得很，雖然規規矩矩地站在原地沒有逃跑，卻硬是板著臉，怎麼都不肯露出笑容，讓女神很是失落了一段時間，甚至覺得或許是自己創造天蒂斯的時候，賦予了她太多沉重的情感，才導致她變成這種性格。

  相比之下，認真而又乖巧的天界更懂得順應女神的心意，望著女神近在咫尺的、充滿期待與溫柔的眼眸，她的唇角順勢向上一勾，露出了一個僵硬的、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逗得女神不禁噗嗤一笑，眉眼彎彎：「你笑起來很好看哦，天界。」

  她收回手，輕輕摸了摸女孩的腦袋，柔順而筆直的銀色長髮往下垂落，蓋住了脖頸與肩膀，有一種冰涼而光滑的觸感：「多笑一笑吧，等你習慣就好了。」

  不熟悉的事物總是讓人有點害怕和生澀的，但只要習慣了那種感覺，就會越來越輕鬆。

  女神意有所指，女孩似懂非懂，只是點頭答應下來，女神大人說的話總沒有錯，她只需要遵守就可以了。

  聊完了關於笑容的話題，女神大人將談話內容轉向一開始的正題：「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愛麗絲和天蒂斯迴避，只單獨留下你來談話嗎，天界？」

  女孩臉上浮現出猶豫的表情：「是因為我的職責嗎，女神大人？」

  「算是吧。」女神沒有解釋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具體是什麼意思，而是站起身來，牽起天界的小手，帶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壯觀而恢弘的玻璃大樹，還有比城市邊緣更遙遠的地方，雲霧遮蔽之處，若隱若現的大陸輪廓，微微一笑道：「這是伊甸，我畢生的心血，或許也是此生最得意的作品，我將自己從地球世界習得的一切幻想與奇蹟都饋贈給它，並欣慰地看到它逐漸成長為我夢想中的模樣。」

  「可今日，卻已到了該放手的時刻，就像最天才的遊戲設計師，最終也要將作品交給玩家來評價一樣。天界，你要記住，只有被玩家喜歡的遊戲，才是最好的遊戲。孤芳自賞者未必有錯，只是很容易陷入以自我為中心的怪圈之中，我們應當避免這種情況，明白嗎？」

  女孩再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儘管她誕生不久，對所謂的遊戲與玩家，都還沒什麼概念。

  「當然，遊戲與玩家，其實是雙向選擇的關係。玩家在挑選遊戲，遊戲又何嘗不是在挑選玩家呢？角色扮演遊戲追求那些充滿代入感與沉浸感的玩家；動作遊戲追求那些渴望華麗技巧與瞬時反應的玩家；策略遊戲則更青睞那些步步為營、經營遊戲如經營棋盤的玩家……同時，所有遊戲又都抗拒那些不願意遵守規則、甚至刻意破壞規則的玩家。如果玩家選擇了不喜歡的遊戲類型，就會感到厭惡；如果遊戲遇到了不遵守規則的玩家，就會感到厭倦。高明的遊戲設計師，在設計遊戲之初便已學會如何規避這種情況，通過宣傳、演示、測試等方法，篩選出最合適的遊戲群體；可惜的是，在這一方面，我似乎還沒有學到精髓。」

  「我既無法分辨，對於伊甸這款遊戲，究竟有哪些玩家是真心喜歡它的呢？也無法分辨，在這些玩家中，究竟有哪些是懷著惡意，不願意遵守遊戲規則的呢？這樣的問題，本應在最開始的時候便考慮到，如今卻成為了一個隱患，所以我不得不留下愛麗絲和天蒂斯，作為彌補隱患的篩選機制。」

  「愛麗絲是文明的引導者與代行者，她充滿天真的親和力以及各種不可思議的幻想，可以幫助玩家們更快地融入遊戲環境，並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加深對它的感情，從而讓玩家們真心喜歡上這款遊戲；天蒂斯則是世界的守護者與仲裁者，她一絲不苟的性格與縱覽全局的長遠視野，會幫助她堅定地懲戒那些不願意遵守遊戲規則的人，維護整個遊戲環境的穩定和純淨。從運營一款遊戲的角度來理解，她們就相當於是遊戲管理員的角色吧？」

  聽了女神這番話，天界才明白，為何女神要將天蒂斯與愛麗絲留在伊甸了。

  「但是，她們兩人並不是絕對完美的性格，像愛麗絲太過散漫，而天蒂斯又太過苛責，所以偶爾也會產生衝突，爆發一些小小的矛盾。」女神低下頭，將溫柔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這種時候就需要你出面協調了，天界。」

  女孩驟然間感到肩膀一沉，對自己的使命感到了沉甸甸的壓力。如女神所說，兩位「遊戲管理員」各自肩負著重大的職責，而負責協調她們的自己，不更是最關鍵的一環嗎？如果她協調失敗，天蒂斯與愛麗絲之間爆發了不可挽回的衝突，那整個伊甸世界都將……

  女孩下意識咽了口唾沫，這是她自誕生以來所做過的、最符合人性的一個動作：「我，我能做到嗎，女神大人？」

  「當然可以，你是最小的妹妹嘛，兩個姐姐都會照顧你的。」

  女神微笑地看著自己最小的孩子，眼神中傳遞著一種溫暖而無聲的鼓勵。可天界依舊不是那麼自信，這可能源自一種陌生感：她來到這個世界還未多久，便已面對著創造者即將離開自己的事實，雖然頭上還有兩個姐姐，可她與她們也不過是今日才剛剛見面而已。陌生會帶來恐懼，進而又演變為一種強烈的不自信，她惴惴不安，唯恐自己無法盡到職責，辜負了女神大人的期盼。

  看起來，自己的話好像起到了反效果。

  女神見狀，稍微思考了一下，忽然半蹲下來，讓自己的眼眸與女孩的眼眸處於同一高度，兩雙同樣是金色的眼眸就這樣對視著，仿佛兩塊澄澈的琥珀倒映出彼此的面容，這時，女神忽然神秘一笑：「我來傳授你一個秘訣吧，天界。」

  「秘訣？」天界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對。」

  女神輕輕點頭：「就像遊戲裡的金手指那樣，當你不知道怎麼做的時候，只要遵守這個秘訣，就一定能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好、好厲害。女孩一下子張大了嘴巴，她覺得女神大人可能是要賦予自己某種法則的力量，就像祂賦予兩位少女王權以現實和幻想的力量那樣。可是那種不自信的感覺還在隱隱作祟，使她顯得有些猶豫：「這麼厲害的秘訣，交給我真的可以嗎，女神大人？」

  無論是交給天蒂斯還是愛麗絲，都更合適吧？

  「當然，除了你以外，沒有誰更適合這個秘訣了。」

  女神說道：「要對自己多一點信心啊，天界。」

  然後祂伸出手，輕輕按在女孩的胸前，隔著單薄的胸腔，感受到了那輕微、忐忑、但又如此美好的跳動，象徵著女孩的懵懂、嚮往、以及：「情感。」

  女神一字一句，如此認真地說道：「當你不知如何抉擇的時候，就用你的情感來下判斷吧，我相信，那一定是不會有錯的。」

  這種說法讓女孩驚呆了，因為這和她所要履行的職責，似乎完全相悖。

  「可是，女神大人，我是個站在第三方立場上的觀察者。」天界略帶糾結地說道，本心而論，她並不想質疑女神大人的言論，可是對於這種說法又不能完全接受，以至於用上了這樣的語氣：「難道不應該摒棄情感的影響，公平客觀地做出判斷嗎？」

  「傻孩子。」女神被她的問題逗笑了，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從我賦予你們情感的時候，就沒有希望你們能夠完全公平地行使職責了。」

  「可是，為什麼……」

  「我問你，天界。」女神打斷了她的話，問道：「我將你、天蒂斯和愛麗絲留在伊甸，是為了讓伊甸變得更加美好，還是更加糟糕呢？」

  「當然是更加美好。」這是毋庸置疑的答案。

  「那麼，你對我、對伊甸的情感，是喜歡呢，還是厭惡呢？」

  「當然是喜歡！」女孩的語氣甚至帶上了一點點急切，唯恐被女神大人誤會。她是被女神大人創造出來的生命，當她還在遙遠的沉睡中，聆聽到女神大人溫柔的呼喚時，內心便已不可遏制地產生了孺慕與眷戀，猶如孩子渴望母親的關懷；而對於女神大人倍加珍視的伊甸，自然也懷著同樣的情感。

  「既然如此，喜歡著我、同時也喜歡著伊甸的你，難道會做出讓伊甸變得更糟糕的判斷嗎？」

  這個結論讓天界怔住了，呆呆的不知所措。此刻，她的腦海中一團亂麻，從沒有想過原來由兩種喜歡的情感便可以得到一個與自己的常識相悖的結論，也從沒有想過原來自己的情感與使命並非針鋒相對的關係，更沒有想到身為觀察者的自己，最重要的居然不是理智，不是客觀，而是一顆被情感所主宰的心。

  女孩的小腦袋被這些彼此矛盾的信息沖刷著，有種暈乎乎的感覺，她什麼都記不清，也什麼都看不清了，只覺得女神大人的面孔好像朦朧在午後斜照進落地窗的陽光中，漸漸變得遙遠、模糊、回憶不起祂的面容了。但是祂的嘴唇在光芒中開合了幾下，似乎又說了什麼話，當時的天界因為太過震驚，居然沒有聽清楚。

  直到許久以後的某一日，一場姐妹間的爭吵和衝突，似乎喚醒了她對於這段往事的記憶，也終於回想起來，當時的女神大人究竟說了什麼話——

  「不要害怕，不要猶豫，也不要彷徨，天界。」

  「你要始終相信。」

  「最真摯的情感，絕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

  時間回到現在。

  曾在情感與使命之間反覆為難的女孩，如今再一次站在了命運的岔路口上，似乎將要遵循自己初次誕生的意義，直至追溯遙遠未來的某一刻。其實到現在，她也沒有明白情感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所謂喜悅，所謂悲傷，所謂憤怒，所謂痛苦……她始終看到它們就在自己身邊，伸手可及之處，卻隔著一道屏障，無法觸碰。

  露出微笑時一定是喜悅嗎？落下眼淚時一定是悲傷嗎？握緊拳頭時一定是憤怒嗎？無法接受時，又一定是痛苦嗎？情感的具體形式，似乎都流於表面，可女孩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那是不被任何人看到的，就不可以被稱之為情感嗎？

  她思緒混亂，覺得自己一定語無倫次了，可腦海中浮現出女神大人的面孔時，她又覺得有某種衝動正呼之欲出，一定要讓她把自己的心意說出口，即便連女孩自己都無法肯定，那究竟是悸動的情感，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

  不會有錯的。

  她默默想到，同時悄悄伸出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處，撲通——撲通——，輕微，忐忑，又如此堅定：女神大人告訴自己的道理，絕對不會有錯的。

  所以。

  「從理性上，我覺得，天蒂斯的做法是正確的。但是——」

  她緩緩開口，在天蒂斯的挑眉不語、愛麗絲的訝然驚喜中，一句一頓地說道：「從感性上，我認為，愛麗絲的想法，更加正確。」

  「既然如此，你更應該支持我才對，天界。」天蒂斯等她說完，才開口道：「因為你是站在第三方立場上的觀察者，難道不該以中立和客觀為標準嗎？」

  她的想法，和過去的自己很相似。

  所以或許，女神大人和愛麗絲，更相似吧。

  現實與幻想，理性與感性，主觀與客觀，情感與……

  「這是女神大人告訴我的道理。」

  天界用一句話，讓天蒂斯陷入了沉默：「她說，遇到無法抉擇的時刻，希望我能以情感做出判斷。」

  「因為，真摯的情感，永遠不會傷害到任何人。」(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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