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爸,頑固分子在戰鬥
2024-09-12 21:19:33
作者: 緞蘇
雖然不想承認,但毋庸置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老爸。
梳理一下我們的關係,竟然發現,「一直在戰鬥」恐怕是最貼切的寫照。因為我們都太過於頑固。
一個認識老爸也認識我的人某天感嘆:「你父親很頑固,沒想到你更頑固!」的確,我和老爸,都希望對方認同,自己卻倔強得要命。都想說服對方,又都不願意被對方說服。
每每看那些火爆的跟爸爸相關的親子節目,總忍不住羨慕。那樣受寵那樣被疼愛,老爸對我從來沒有過。他不是不愛,而是愛得太特別太深沉。我更嚮往那種溫馨美好,偏偏多年,我都只能在老爸的高壓政策下,與他頑固相對。
一
說起來,我與老爸的戰鬥要追溯到幼年時代。
我一直都羨慕那些有幽默開朗爸爸的孩子,羨慕她們小時候可以騎在爸爸脖子上看大戲,羨慕她們可以挽著爸爸的胳膊逛大街,羨慕她們可以和爸爸撒嬌、有說有笑。我老爸卻非常奇怪,他時不時也會逗逗別人家的孩子,抱一下,開幾句玩笑。回到家,卻永遠板著一張面孔。等到上小學後,學到「嚴父」這個詞,不用老師多解釋,我知道就是老爸那樣的。敢情,天下的父親,都威嚴地愛作嚴父啊?那麼,如果我不是老爸的孩子多好,我淒涼地想,我要是別人家的孩子,他就不是我的嚴父,他就會對我笑了,對我好聲好氣地說話。
自然這是不可能的。我只好另想辦法。
我考一百分,我當三好生,我拿回一堆各種各樣的獎狀。還是不行。老爸隨便看幾眼,照樣連點笑容都不給。那時還不會「酷」這個形容詞,不然一定封老爸為天下最酷之父親。我真是無比沮喪,但也無比倔強:我就不信,我不能把你給逗樂了!
吃飯時,我嘰嘰喳喳講我們班的趣事。那個淘氣包,把盆塞到背上裝駝背,被老師狠狠罵了一頓。那個小胖子,搖頭晃腦地說相聲,樣子可好玩了。說到激動處,我更眉飛色舞,有個男生欺負我,被我給打趴在地上,眼淚汪汪的。才說完,發現不對,暗自叫聲不好。
沒想到,威嚴的老爸破例沒有吹鬍子瞪眼,眉眼間,好象還有一點點笑意。不過我覺得言多必失,就乖乖地專心吃飯了。
後來我發現一個絕妙的辦法。
老爸喜歡看電影,一有新片子就吆喝著朋友幾家出動。電影院離家遠,都是走著去走著回。散場的時候夜色很深,有時我很困。那一天,老爸牽著我的手往家趕,一邊走一邊還回味著電影情節。哼,大人跟大人,就可以眉開眼笑。我忿忿不平地想。眼皮漸漸沉重起來,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到最後,老爸幾乎要拖著,我才能邁出步子。老爸索性一下把我撂到背上,大步流星走。
我的瞌睡被驚喜交加一下子都衝散了。雖然不是擁抱,但也是同樣溫暖的父親的背脊。我曾經期盼過的親近,就那麼突如其來。我小心翼翼地伏在老爸的背上,內心充滿了無以倫比的快樂。我看著那些樹影一點點掠過,我看著遠處的燈火不斷閃爍,我悄悄地笑起來,然後靠著老爸慢慢就睡過去。
從那以後,每次,看完電影一出門,我就佯裝瞌睡,一邊走一邊打盹,腳步蹣跚。老爸總是毫不猶豫背起我。每次,在老爸的背上幸福入睡前,我都忍不住得意,哈,被我騙過!
二
有段時間,非常痴迷鄭淵潔的童話。看,裡面皮皮魯的爸爸多麼民主多麼好,如果,我的爸爸也能變成這樣?
我眼珠一轉,拿了一摞童話給老爸。我假裝推薦好作品,實際是在向他推崇為人父母的好思想。老爸倒也沒拒絕,還真把那一摞雜誌給翻完了,連聲說不錯不錯。我一看事態發展良好,趁機湊上去說:「皮皮魯的老師多沒勁,皮皮魯的爸爸真有意思。」老爸頻頻點頭,那樣子讓我看出了一點點的慈眉善目。
有戲!我們家也將會出現一位民主而富有樂趣的爸爸了。我有點樂不可滋。
我倒沒敢得意忘形,只不過把看課外書的腳步放大了一點。由於我熱愛閱讀勤於筆耕致使學習成績下降並伴有嚴重的偏科現象出現,課外書已經被歸于謹慎之列。沒有完全禁止,但老爸的意思很明確,少看,徵文也少參加。我幻想著可愛的皮皮魯已經征服了老爸,我的天地將是無限民主開放的,我就放鬆了警惕。我甚至在郵購鄭淵潔童話時毫不設防地寫下家裡的地址,也是老爸的單位名稱。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多麼錯誤和大意的放鬆。某日放學回家,老爸一手拿著一本新書拍另一隻手的掌心,問我:「這是什麼?」我還不明就裡,有點嬉皮笑臉地回答:「鄭淵潔的童話啊!」老爸一瞬間怒火中燒。當然,他並不會動用武力,但是,他的眼神凌厲得可以殺死人,他的嘮叨羅嗦得可以煩死人。他把鄭淵潔的觀點批判得一塌糊塗。更嚴重的是,但凡以後我有任何逆反的言論和兆頭,他都直言不諱地表示:「你看,這就是鄭淵潔教你的!」
至於那本郵購的童話,他大手一揮,還給我:「我不沒收,但是,你等到考上大學再看吧。」
我果真沒看。我把它束之高閣。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了憤怒:「大人怎麼還會如此出爾反爾不講道理?」
三
我不再幻想改變老爸,他對我的改造卻依舊不變。我的衣服怎麼穿,我的頭髮怎麼扎,我的筷子怎麼使,一點一滴他都要管。這些我默默接受。
另外的,他不讓我多看課外書,不讓我胡亂寫文章參加各種比賽,我卻悄悄抗拒。我的頑固就表現在,如果我認為是好的,對的,我一定堅持下去,十頭牛也拉不回。
但是,一個頑固分子遇到另一個頑固分子,怎麼會一直相安無事呢?我和老爸,簡直就是相處不止,戰鬥不止。
年少時最嚴重也最好玩的的一次正面衝突到來了。
那是一個中午。我和老爸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爭論起來。一開始,是辯論。當我逐漸長大後,我和爸爸類似的辯論很多,從國家大事到雞毛蒜皮,我們都會辯論一翻,一般都是在平和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那一天,大概是老爸的觀點遭到我的否決,所以我們爭了個面紅耳赤。我實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太專制了!」就「專制」這個問題,我們又爭起來。剛好那段時間在背政治常識,我引用上面的內容大聲叫道:「鄧小平同志說了,沒有民主的社會主義不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下,你還對我們這麼專制!」老爸簡直氣壞了,一下子衝到我面前,扭著我的胳膊說:「你要什麼民主?你懂什麼民主?」在一旁的媽媽急得趕緊去拉他,說:「孩子下午還要考試呢。」那一天,我是抹著眼淚上的考場。考得不好也不壞,正常水平。
老爸當時的氣勢雖然很嚇人,但我後來回想起卻忍不住得意非凡。我猜他是氣急敗壞了。他是一名哲學老師,同時致力於黨建研究。關於這一點,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是一名優秀的真正的布爾什維克。也因此,他相當古板。他怎麼可以容忍我這樣不嚴肅地使用這麼嚴肅的理論?
我仔細地揣摩了爭吵的細節,相當滿意。我甚至都想歡呼,我居然面不改色引用了本該屬於老爸特色的話語去回擊他,而且那麼恰當。面對威武,我還可以清晰地沒背錯一個字,我覺得內心充滿了大無畏的歡喜和激動。
四
很快到了高考填志願的時間。我惴惴不安。不是害怕將至的考試。其實,我從不懷疑自己肯定可以考上大學。只是,偷偷看課外書,整天寫寫畫畫,成績下降,嚴重偏科,這些終於讓我吃了虧。我不敢再奢望夢想的那個在首都全國最好的學府。但我也不甘心就去讀個專科或者小中專。至少,也得是個本科吧。
偏偏,媽媽一直在耳邊吹風:「每個空都填吧,別管什麼學校,以後有碗飯吃就好了。」如果,此刻,老爸列舉我從前種種逆反之行為,責備我不聽話的後果,我肯定也不會反駁的。但他就是不吭氣,一句話都不說。
我衝出衝進,我拿著志願表把它弄得刷刷響,老爸硬是當作透明。
終於,還剩一天就要交表了,老爸大手一揮:「只填本科,考不上咱復讀!」烏拉!我激動地快跳起來。第一次,我覺得,老爸這個頑固分子,跟我不是針鋒相對的對手,那麼多年的戰鬥,我們其實是同仇敵 的戰友。
我的頑固此刻也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填完志願準備考試的那一個月,我從未有過的刻苦。高考結束,我拿到了本科院校的通知書,雖然不入流,卻覺得沒有辜負老爸。
因為不入流,我還是哭了。這次,老爸說了一句話:「現在哭,太晚了,也太早了。」我們是戰友,所以我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五
和老爸的戰鬥自進入大學後暫時成為一個休止符。
學校在離家四百多公里的省城,當時交通通訊都不發達,老爸鞭長莫及。我像長出翅膀的小鳥,終於可以自由飛翔。
補考、逃課、玩電子遊戲、熬通宵看世界盃、騎自行車在街上逛、假期跟同學省內遊玩、帶著好朋友去省外陌生的城市、談戀愛……所有老爸老媽告誡或沒告誡過,在他們眼裡堅決反對的事,都發生過,甚至像旅行這樣我超有興趣的,我更是恣意妄為地一次次出發。
當然,他們會贊同的,比如當學生幹部、拿獎學金、跟同學友好相處、積極上進……我也沒讓他們失望。
他們一直認為,我就是一個乖乖的好孩子。
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好孩子,只不過,逃離開他們,我可以任性點,自我點。
最難得的是,老爸和風細雨的時候多了起來。
有時他出差到省城,肯定要抽時間去看我。全體舍友齊刷刷的感受:「你爸真嚴肅!不過挺好的。」
放假回家,我們常常在飯桌上相談甚歡。大到國家大事,小到我們宿舍的趣聞,全部可以津津樂道。很嚴肅的他,偶爾也會被我逗得開懷大笑。
那段美好的時光一直被我珍藏。雖然離我夢想著的父女關係還有一段距離,但我已經很滿足。
六
然而,所謂休止符,只是一個停頓,終究要轉回主旋律的。
我和老爸的戰鬥,在我大學畢業後重新開始。
先是工作。我沒有如願留在省城,回了家鄉所在的州府。這一半是聽從了老爸老媽的話。另一半,是源自我無法解釋的糾結心情。後來才明白,那麼多年的戰鬥,想要逃離,任性而為,其實我還是不知不覺中深受他影響。除了像一個模子出來的很相似的面目,那些難以解釋的情懷裡,就有著跟他一樣的求穩、怯懦、擔憂、悲觀、茫然、淡薄、安於現狀。
我選擇了兒時就當作理想的職業——教師。這一點也算是秉承父業。而且這種執著的堅持深得老爸歡心。他很滿意我的決定。
但他沒想到,我還是和他不一樣。我那些反叛和自我的快樂已經任性冒出了頭,就再也壓不回去。我在單位不懂得討巧,不喜歡迂迴,更不會像他那樣隱忍。我被冠上清高、幼稚、懶散等標籤,形影孤單地獨來獨往。
在單位,他也這麼孤單過,而且一直孤單著,卻不願意我這樣。
我假裝不知道他的擔憂,照舊我行我素。
寒假裡,春節臨近,男友要來看我。我不敢跟他說,老媽充當中介。他有些震驚,但居然沒多說什麼。男友來了,他和老媽有禮貌的接待,談不上熱情,也談不上不熱情,正是他的風格。等男友走後,還是老媽當中介,說給我聽態度曖昧不清看不出贊同與否的話:「我們真沒想到,你會在大學裡談戀愛!」
這句話,竟讓我怔怔地,呆了半天。
彼時的老爸和我,再不像從前那樣,激烈地管教和激烈地反抗。更多時候,是淡淡的話,夾雜著靜默的冷。
也許老爸覺得,即便只是距離一百多公里,他也已然無法駕馭我了。
七
好幾年,我始終在穩定的狀態下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
去我喜歡的地方旅行。
繼續著各在一方的異地戀。
回家陪伴老爸老媽。
每個假期被規劃著名分成幾瓣,每一瓣都在顧及。很累,有苦有甜,但勇往直前。在他的教育下,從小就很少跟他們訴說和表達,大多事都報喜不報憂。
老爸不再多說什麼,似乎他已經習慣。也或者,算是默許了我的生活狀態。
老媽偶爾流露出老爸和她的難過:原來一直覺得你是乖孩子,沒想到這麼大之後卻開始不讓我們省心。
彼此都無限委屈。說明、反駁都毫無作用。在他們心目中,我已然如此。漸漸,也不再說起。
一切看似井然有序。我也以為塵埃落定。但波瀾不斷。
老爸和老媽盼著訂下我的終身大事,沒想到等來分手的決定。
他們盼著我是一時衝動,趕緊回頭,沒想到等來我又戀愛的消息。對象是他們完全出乎意料的。各種條件都不在他們設想範圍。
大概是隱忍了太久,老爸爆發了。不是小時候那樣脾氣很火的爆發,也不是剛工作時那種淡淡的言語,而是冷冰冰的態度。不搭理,不表態,一言不發。我也一樣,不多說,默默流很多淚,但不放棄。我無限悲哀地想過,是不是就這樣,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不打算給我祝福了?
幸而,最終老爸被老媽說服,他終於鬆了口。只是悠悠地嘆了一句:「水晶鞋你不穿,要穿草鞋。」
然後,就像電視劇里一樣,結婚前,他把男友叫去,談了一場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對話。既有詢問,又有告誡,當然少不了祝福。
那一幕讓我每次想起都熱淚盈眶。那一刻,我深深懂得,這個又犟又不會好言好語特別固執和不解風情的男人,其實對我有著多麼深的愛和掛念。
八
生活就這麼繼續著。
我和老爸照舊有對峙。照舊在用各種方式地不斷戰鬥。
期間經歷了若干小事和該不該依然東跑西跑的旅行、買鋪子是不是太冒險、換不換地方工作的若干大事。我們總是說不到一塊,無可避免地重複爭吵或一言不發。
他依然想要按照他的經驗指導我,我依然反抗著想要按我自己的方式前行。有時我覺得我就是個不聽話的逆反之女,有時我又覺得自己是被愛控制的可憐孩子。說起來,對於對方,我和老爸都沒成功。因為我們都沒有完勝。
因他觸及不到的距離,我得以按自己喜好過日子。但我終究擺脫不了他的烙印。
說到底,總歸還是他贏了。
因為,如他所願,我的生活就這麼四平八穩、波瀾不驚地繼續著。
有朋友忍不住嘆道:「你還沒有斷奶。」
我想反駁,想了想,找不到反駁的依據。
不是嗎?他晚上九點半就要打電話催跟同學聚會的我趕緊回家。他大包小包的裝著特產讓我帶走。他省吃儉用把工資積攢著援助我。他仿佛揮著小鞭子鞭策我不斷學習。
我幻想過鬧到決裂的場景。我腳步輕鬆,滿心歡喜,一回頭,卻看見他黯然的樣子。我被想像中的他的失落和悲傷打敗。所以,不敢,也不忍。他在年輕時,為了我和妹妹放棄過更好的發展機會。他一心一意用他的方式為這個小家努力。他開始老了,背有點佝僂,眼睛慢慢有點發花,腿不太好,有腎炎和腎結石。當我又一次固執地說我要換一個環境我必須遵循內向的想法活。他悲憤交加地說:好,你這種想法,會讓我心臟病發作,命都少幾年。
我再次潰敗。
可潰敗也是在內心的指引下屈服。因為我的內心,處處充滿了老爸潛移默化的氣息。
我早知道,這麼多年以來,其實老爸一直是把我當作驕傲。當我取得好成績,他會悄悄地眉飛色舞,當我犯了什么小毛病,他會整夜整夜睡不著,思索如何去幫我改進。他和別人談到我的時候,會止不住幸福的笑。他卻不知道,即使我曾經有多憤怒有多沮喪,我也時常為自己是他的女兒感到驕傲。
這真是一種複雜的感覺。又愛又痛。
我想,我的人生里再找不到比他更重要的人了。一切的對峙,一切所謂的戰鬥,都只不過是在證明著這一點。
他以他認為的安全模式為我畫了一個生活的模式。
這是愛。深深的父愛。
我走不出這個模式,就在裡面儘量裝一點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管他喜歡不喜歡。
這是戰鬥。亦是痛。
愛與痛總是交織著。過去,現在,未來,一直這樣。
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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