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我的小驕傲

  我一直都羨慕那些有幽默開朗爸爸的孩子，羨慕她們小時候可以騎在爸爸脖子上看大戲，羨慕她們可以挽著爸爸的胳膊逛大街，羨慕她們可以和爸爸撒嬌、有說有笑。而我的爸爸，卻嚴厲得讓我不敢輕易接近。

  說來也奇怪，爸爸對別人家的孩子是很好的，會對人家笑，會偶爾抱起來逗逗，但是在我和妹妹面前，從來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他對我們事無巨細地嚴格管理，頭髮怎麼扎，筷子怎麼使，都只能他說了算。有一段時間，吃飯時伸筷子出去夾菜對我來說都是煉獄。因為爸爸老在批評我筷子使反了。我思考了半天，回憶了半天，始終不明白反在哪裡。他生氣地用他的筷子敲我的筷子。三番五次，我終於知道，把筷子伸出去時，手心要向上，如果手背向上的話，那就叫反筷子，是對他人的不尊重。可他為什麼不能好好說呢？我小小的心無限地委屈和愁苦。我多麼不喜歡這個吹鬍子瞪眼的爸爸，我想要一個眉目慈祥的爸爸，就象他在外對其他孩子一樣。我淒涼地想，如果他不是我的爸爸該多好，那樣的話，他就會對我笑，對我好聲好氣說話，還會把我抱起來轉一小個圈。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在爸爸的高壓政策下，偷偷地讓自己的心愿從縫隙里伸展。比如，在我愛美的時候，我會扎著整齊的馬尾出門，然後臨到學校門口把頭髮放下來，披散著去上學。披著長頭髮曾經讓我覺得多麼飄逸。但是，有時候，老天也不憐惜我。一天早晨我在馬尾上束了一串髮飾，就是那種長長短短掛著小蘋果小櫻桃小香蕉的頭帶，爸爸居然在兩百米以外的距離看到。我放學回家前很小心地把髮飾摘了下來，結果進門後還是被狠狠訓了一頓。那時我都來不及難過了，而是非常驚訝於爸爸那超好的視力。

  關於視力，也是爸爸天天對我和妹妹強調的一個問題。只要寫字時，我們的腦袋稍微俯下去多一點，爸爸馬上呵斥我們。最嚴重的是妹妹，她幾經教導仍然頻頻挨著本子太近。爸爸給我下達了一個任務，就是拿著一隻筷子放在妹妹和本子之間，監督她。這真是一個痛苦的活兒，妹妹經常羞怒地哭起來，而我卻不得不完成監督任務。我一邊撐著筷子，一邊安撫妹妹：「你好好記著，做好了，爸爸就不會管了。」

  是的，從小，我都會好好安撫自己。我記得，更小的時候，在學校里被淘氣的男生欺負，回家跟父母哭訴，期盼自己能像別的女孩子一樣，讓爸爸媽媽跟著去學校撐腰，斥責斥責淘氣的男生。但是，每次我都很失望。爸爸根本不聽我的任何理論，一口咬定：「你要是不招惹人家，人家怎麼會欺負你呢？」就是從那時起，遇到的很多問題很多事情，我都自己處理。受到的任何委屈，我也自己承受。我在心裡有一個念頭，爸爸不會幫我，但我一定爭氣！我要讓他看看，不需要他，我也能做得很好！

  也許就是這樣的想法，我在學校里總是功課很好。每次考試，幾乎都是第一，拿了很多的獎狀證書。去開家長會的爸爸，會讓很多家長羨慕地恭喜說他有個優秀的女兒。爸爸在眾人面前謙虛地微笑，但也不肯給我半點誇獎。我其實早麻木了。那些各樣的獎勵，已經不再激起我什麼驕傲和喜悅。它們好象都只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老師還要給我寫「驕傲自滿」的評語，不就是因為我上課不夠專心不按著他們的思路想問題嗎？我也知道了，只要大人的經驗你不去遵照，那麼你就是一個不聽話不謙虛的小孩。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和方式，你就是一個很驕傲的人。好在這個問題，爸爸居然讓我很意外地熟視無睹，從來沒有因此類評語責備過我。所以，「驕傲自滿」的評語一直讓我頂到長大。

  爸爸對我和妹妹的嚴厲，一向是用語言表達的，只有當我們實在淘氣煩人，他才會動手。那種狠狠地專門的打是沒有的，一般，就是在我和妹妹爭吵、互不相讓時，他衝過來，一人身上拍一巴掌。我倒不反感這樣的做法。爸爸就是這樣子，只要吵架，不分青紅皂白，各打五十大板。有時候，妹妹確實煩得我不可開交，我就希望驚動爸爸，挨一下就清靜下來。惟有一次，我挨打，跟妹妹無關。

  那時我已經高三，已經多年不曾挨打。那一天中午我卻記憶猶新。我和爸爸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爭論起來。一開始，是辯論。當我逐漸長大後，我和爸爸類似的辯論增多，從國家大事到雞毛蒜皮，我們都會辯論一翻，一般都是在平和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那一天，大概是爸爸的觀點遭到我的否決，所以我們爭了個面紅耳赤。我實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太專制了！」就專制這個問題，我們又爭起來。我大聲叫道：「鄧小平同志說了，沒有民主的社會主義不是社會主義。你還對我們這麼專制！」爸爸聽到我這麼說，簡直氣壞了，一下子衝到我面前，扭著我的胳膊說：「你要什麼民主？你懂什麼民主？」在一旁的媽媽急得趕緊去拉爸爸，說：「孩子下午還要考試呢。」那一天，我是抹著眼淚上的考場。考得不好也不壞，正常水平。

  那天爸爸之所以那麼憤怒，是跟他的職業有關。他是一名哲學老師，同時致力於黨建研究。關於這一點，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是一名優秀的真正的布爾什維克。他是我見過的最清正最廉潔也最忠誠的黨員幹部。當然，也因此，他是相當古板的。他怎麼可以容忍我這樣不嚴肅地使用這麼嚴肅的理論？

  多年以後，我也變得很刻板，在某些問題上固執地堅持原則，我想，這就是爸爸的影響力了。我和爸爸，在處事為人很多方面都非常相似。相貌上，也很像。認識我和爸爸的人，經常都說我們是一個模子裡導出來的。這有什麼，我是他女兒，不像他像誰呢？

  但是，連爸爸也開始感嘆，我比他還固執還犟。

  從我考上大學，爸爸對我的態度一下子就轉變了。他開始和風細雨地跟我說話，對我穿著打扮也不再干涉。我們常常可以就一個問題談到哈哈大笑。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我們甚至相談甚歡，一直不肯結束，連我念叨了好久的春節聯歡晚會也顧不上看了。這樣暖融融的場面我盼望了好久，果然是那麼溫暖和美好。

  工作以後，我面臨了第一次重大的打擊。從小還算優秀的我，在單位里被批評得一塌糊塗，考核分也幾乎是七、八十號人中最低的。其中一個嚴重的原因，就是看上去我不謙虛，太驕傲。又好象回到了小時候的情形，我的評語上大大的字「驕傲自滿」。不是不難過和委屈，但我還是可以堅強地微笑。我想，就是因為我敢說別人不敢說的話，我按照自己內心的想法去生活，我沒有人云亦云，所以我變成驕傲的了。這種驕傲，我為什麼不坦然地接受呢？爸爸感嘆，你比我還要固執！

  爸爸不知道，現在我是多麼地喜歡遺傳於他又超過他的這份固執！因為固執，我可以坦然而快樂地生活，因為固執，我也可以不粉飾不假裝，因為固執，我一點不害怕受傷，仍舊可以唱著理想主義的歌走路。

  當我出去吃飯，看見別人彆扭地費勁地使筷子，我會心地笑了。當我看見身邊同齡人凡事都回去求助，我驕傲地笑了。當我面對每次困難都動手解決掉，我堅強地笑了。

  我得深深地感激爸爸。在他的高壓政策下，我被培養得很好。雖然不是最優秀的，但卻是很真實很健康的。因為爸爸的嚴格，我得以保持豐富的內心和單純的想法。因為爸爸的固執，我學會認真、堅持、執拗和倔強。因為爸爸的打擊，我擁有骨子裡的叛逆但卻不是蠻不講理的FU逆。更重要的是，因為爸爸的漠然，我懂得了榮辱不驚。現在的我，即使取得良好的成績也可以淡然面對，即使有什麼詆毀非議也可以一笑了之。

  當然，爸爸的教育同樣也帶給我很多缺陷。為人處事上的死板，不懂得用語言表達情感，得理不饒人，自大而古怪……，但是，相比於良好的視力、健康的心態、樂觀的精神，這些又算什麼呢？

  現在我是那麼地愛我的爸爸。但凡誇獎他的人，我不由自主就對人家心生好感。而對爸爸稍微有點點不敬的話，我肯定對人家沒有好臉色。想起小時候內心狠狠下過不搭理爸爸的決定，都忍不住自己笑了。

  時隔多年，終於從媽媽的口中知道，事實上，爸爸是無限的關心我和妹妹的一舉一動。當我們取得好成績，他會悄悄地眉飛色舞，當我們犯了什么小毛病，他會整夜整夜睡不著，思索如何去幫我們改進。我那些厚厚的獎狀和證書，一直讓他驕傲於人，他和別人談到我的時候，都會止不住幸福的笑。

  而爸爸也不知道吧，即使在我挨打挨罵的那些日子，我也一直為自己是他的女兒驕傲。我就是帶著這份小驕傲幸福地成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