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2024-09-12 21:19:42 作者: 緞蘇
  我們雲南生長著很多奇異的植物,其中有一種叫雞樅的蘑菇,那是真正稱得上山珍的美味。每年七、八月份就是雞樅蓬勃出窩的季節,而這個時候,也最容易讓我想起大舅。

  在家鄉,一直流傳著一種說法,能夠拾到雞樅的人,往往都是不幸的人。雞樅是雨季後出現,我經常可以想像一朵一朵嫩生生小傘一樣的蘑菇濕漉漉從土裡冒出來的美妙情景。它不挪窩,每年都會在同一個地方長出來。但事實上,它並不容易被找到。那是非常神奇的景象,明明有些人的腳步已經是在雞樅的邊緣了,卻仍然錯過,就是發現不了。而有的人,不用專門尋,也許走著走著,就發現了雞樅的氣息。我的大舅,就有這樣神奇的功夫。常常是,他去趕集或者回來的路上,大步流星,突然就停下來,然後深呼吸,鼻子一嗅,往路邊某個林子或者草叢裡去,沒一會,捧著幾朵白嫩嫩的雞樅出現。這一天的晚飯,一家老小,都能吃上鮮美無比的雞樅湯了。

  但也許傳言總是有道理的,經常拾到雞樅的大舅,真的就是一個非常不幸的人。

  有時我會想,大舅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恐怕只有童年時代。我的外婆一共生養了5個孩子,頭兩個是女孩,後三個是男孩。大舅排行老三,是家裡第一個兒子,自然被外公外婆寶貝得不得了。外公是小鎮的教師,外婆雖然是家庭婦女,但也有點文化,當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知書達理,可惜,大舅根本就不喜歡念書,從小打打殺殺,淘氣得不得了。

  後來有了二舅,再後來,因為那個特殊的年代,外公一家被從小鎮下放到一個10多公里外的村子,緊跟著又有了三舅,家裡對大舅自然重視不再有以前那麼多,管理也跟著沒那麼多了。大舅越發地自由和調皮了。鄉村的天地是廣闊的,大舅撒野的天地也是廣闊的。他已經有7、8歲了,開始上學,卻經常用各種各樣的藉口和理由逃學。有時老師正講得起勁,他突然站起來說:「老師,我要拉屎。」然後一溜煙衝出教室,就一去不復返了。他跟那些搗蛋的小夥伴,經常把老師氣得半死,跑到外公外婆面前告狀。可大舅挨一頓打後,照舊老樣子。

  不過,這個淘氣的大舅,心眼卻特別好。到山裡摘到什麼野果子,他肯定動都不動,一定要拿回家分給姐姐和弟弟吃。家裡條件不好,有什麼新東西也是先給別人挑,挑沒了他也不在乎。如果別人欺負家裡人,他更是衝出去非要討個公道才罷休。所以,雖然一家人是下放到村子裡的,倒也沒什麼人敢欺負。

  外公外婆不再指望大舅在念書上有什麼成績了,由著他小小年紀退學回家務農。大舅成人後,非常奇怪地象變了個人,憨厚老實,再也看不出當年那個頑劣小子的蹤影,整天勤勤懇懇勞動,尊老愛幼,大家都很喜歡他。

  我對大舅的印象,就停留在憨厚上。我只見過大舅兩次,兩次都是他來我家。

  第一次,我上小學。爸爸媽媽都調到縣城工作了好幾年,終於有能力買一塊地蓋房子安家。蓋的是磚木結構,自己能做的包括勞力,父母都自己操辦,這樣可以省下一些用工費。大舅和二舅聞訊從村子裡趕來幫忙,挑磚挑瓦砌圍牆,出了很大的力。

  我因為聽媽媽無數次提過大舅找雞樅的經歷,就一直對他很好奇。可見到他時,覺得很失望。他沉默寡言,木衲,只喜歡傻傻地笑,和我想像中的傳奇人物差別太大了。所以,我和他也不親近。

  他和二舅要走的時候,爸爸媽媽帶他們去買暖壺膽。在農村家裡,連個暖壺也沒有,想喝口熱水都不容易。我們家正好有壞了內膽的暖壺,爸爸媽媽就打算買了內膽裝好送給大舅二舅。一個內膽兩三塊錢,在那個時代也算不便宜的了。好多單位發獎發福利也都不過是個暖壺。大舅想著我家蓋房子經濟很緊張,他就死活都要自己付錢,怕給爸爸媽媽增加負擔。二舅才稍微流露點猶豫的神色,大舅馬上說:「是不是你沒錢?沒錢你的我替你付。」最後還是爸爸媽媽搶贏了他們,硬是把錢給付了。

  但是,沒有想到,大舅在臨走前,悄悄把錢放在我家門口的花盆下,等發現時,他們早都坐著汽車不知道跑幾十里外了。

  直到現在,每每說到這個事,媽媽都感嘆不已,說:「你大舅啊,就是這樣一個人,窮也要骨氣。」我對農民的很多良好印象,也都是從大舅身上提取到的。我總是覺得,我的大舅,就代表了一代農民,勤勞,樸實,善良,同時,又非常的艱辛和不幸。

  我大舅真正的不幸,是從他結婚後開始的。

  民間有句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假錯郎。」其實,男的,同樣也怕娶錯了老婆。

  大舅本來已經談好了一門親事,是個很水靈的姑娘。眼看就要談婚論嫁,各種禮節都在準備中,偏偏那時,外婆去世了,這門親事跟著就不了了之。而那時,姨媽和我媽都已經在外工作,家裡只有病歪歪的外公和三兄弟,全都是男人,非常需要一個女人來持家,經人牽線搭橋,很快,大舅就結婚了,我多了一個大舅母。

  我媽一提到大舅就傷心落淚,就責備大舅母:「你大舅母,真的是一個良心很毒的人。人丑,心眼也不好,你大舅就是被她害死的。」

  這個大舅母,我見過一次,確實長得很醜。當年要是外婆在,肯定不答應這門親事。外婆是個很挑剔的人。而大舅母,不但五官難看,而且面相不善。原本想著娶個媳婦來張羅著撐起這個家,結果家裡反而被弄得雞飛狗跳。

  她首先鬧分家。把病泱泱的外公和兩個兄弟拋在一邊不管。這還不說,還有更惡劣的。有一次,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和外公發生口角,竟然叫來大幫的娘家兄弟打了外公。大舅小時候那麼淘的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在大舅母面前卻軟得象麵條。在農村,通常都是男的說了算,女的是受氣小媳婦。大舅家,卻偏生反過來。連自己的父親挨打,大舅都不敢哼氣。外公傷心得不得了,自此和大舅斷了往來。後來連二舅結婚,他都不肯原諒大舅,連邀請都沒發一聲。大舅一個人跑到遙遠的菜地邊,嗚嗚痛哭一場。但日子照舊。大舅,再也不能象小時候那樣,把好吃的分給自己的兄弟,再也不能,大方的讓著兄弟,照顧兄弟家人。他的一切,死死地被捏在了一個女人手中。

  大舅第二次來我家,是為了看病。他那時已經是面黃臉瘦、憔悴不堪的樣子。爸爸媽媽帶他去縣醫院做檢查,連醫生都大吃一驚。他的體內,竟然只剩下2點7克血。而他這個樣子,居然是一個人走了十多公里山路到達小鎮,再坐好幾個小時汽車顛簸著來到縣城。爸爸媽媽趕緊做了好多好吃的給他,他大碗吃飯,大塊吃肉,看上去狀態還是不錯。

  醫生說,大舅這個病,根本就是營養不良造成的嚴重貧血。其實要醫治也是很簡單的,就是通過食療增加營養補充體力,慢慢調理後就會好了。我們一家都留大舅說先治治病,好轉後再回去。可大舅堅持要走。他是沒錢,看我們家經濟也不寬裕,不肯留下來添加什麼負擔啊。

  實在犟不過大舅,他只來了兩三天就要走。爸爸交代他,回去以後,每天記得吃一小捧生花生。花生是補血的,而且大舅自家也種著。爸爸說,這是最節省的一種醫治方法了,一定讓大舅堅持。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這是大舅與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大舅這一回去,沒多久,就傳來病逝的消息。我媽一聽到消息,就哭得滿面是淚。大舅才37、8歲呀。大舅當年是多麼身強力壯的一個漢子。大舅前段時間還憨厚地笑著出現在我家門口。爸爸也一直感嘆:「他怎麼就不聽我的呢?他怎麼就不堅持每天吃一捧花生呢?」

  後來才知道,大舅回去以後,仍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裡大大小小的農活全都是他一人包了。花生,大舅母不讓吃,她把花生全都鎖起來。身上只有2點7克血的大舅,不能休息,沒有營養,沒有治療。餓,疾病,勞累,這些輕易就能打跨一個健康人,何況是大舅?

  我和大舅不親近,一直不親近,可他去世的消息還是讓我流了眼淚。我想起媽媽跟我講起的關於大舅的那些往事,那些他淘氣的點滴,他善良的舉動,他勤勞的耕作,他神奇的功夫,他不幸的婚姻,都讓我怔怔的。

  不過是兩次的見面,大舅的模樣在我腦海里模模糊糊,但是惟有憨厚的笑容卻非常清晰。我媽一直都厭惡和責備大舅母,我也是。但有時我還在想,大舅從內心總是對人好,也許,他也是疼愛大舅母的。哪怕她醜陋,她懶惰,她惡毒,但他還是給她無限的寬容。不然的話,她那麼惡劣,大舅怎麼可以忍耐著不動她一個指頭呢?她那樣討揍的嘴臉,大舅怎麼寬容著不給她一點顏色呢?大舅活得那麼不幸,他死得那麼悲慘,他一直過得那麼可憐,但我們從沒聽過一句他的抱怨。大舅不懂得浪漫,沒有什麼文化,他能做的,就是他在做的。

  大舅母很快就改嫁了。大舅的屍骨,大概也早和黃土溶為了一體。但多少年過去,我還是在雨天,在吃雞樅時,在不經意間想起不幸的大舅。我的大舅,和千百個農民一樣,一生很平淡,是芸芸眾生中毫不起眼的一個,但是,他活著的時候,卻把自己能夠給予的愛都潑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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