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散卻百濯香

2024-09-12 21:28:37 作者: 語笑嫣然
  不出兩日,雲翩果然收到了陸顏留偷偷請人送來的口訊,約她在東郊巷的荒宅里見面。雲翩去時,見陸顏留負手背對她站著,屋頂破瓦的縫隙里有幾束光籠下來,正好將他圈在其中,她有些膽怯,喊了一聲,「陸顏留?」

  陸顏留抬手指了指旁邊的殘桌,桌上有一個小小的雕花木盒。雲翩將盒子抱起,打開一看,雪白渾圓的一粒,嵌在紅色絲絨的凹洞裡。陸顏留道:「這是九轉靈修丹,你將它以溫水融化,分三次,每日一次塗抹在傷口處,傷口便能癒合了。」

  雲翩覺得奇怪,為何陸顏留只背對她說話,不過她看不見他的臉,反而覺得輕鬆一點,她試探著問,「陸顏留,你當真在替宮家做事?」陸顏留輕蔑道:「你是在關心我?還是在緊張你的花無愁呢?」雲翩道:「你當初不過是想安排我破壞花靖宣和李若伶的感情,為何現在變本加厲,竟插手起花宮兩家之間的爭鬥來?」

  陸顏留反問,「破壞感情?你做到了嗎?」

  這……她的確是沒有做到。「既然你做不到,那麼,我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了,只好用我自己的方法。」雲翩還想再勸,陸顏留卻低聲一喝,「你再多說一句,我便將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算到花無愁的頭上!」

  雲翩頓時不敢再說話了,怯怯地向門口退去。忽聽得陸顏留好一陣咳嗽,咳得很重,幾乎有點接不過氣來。她急忙問,「陸顏留,你怎麼了?」

  陸顏留大喝,「不許過來!」可是這樣一喊卻反而像被什麼東西撕扯住了似的,他膝蓋一軟,半跪下去,腰上的紫玉符搖搖欲落。雲翩急忙扶他,剛觸到他的胳膊,側頭一看,就見他的顴骨和嘴角都有瘀傷,帶著未乾的血漬。

  雲翩大驚,「你這是怎麼了?」

  「我這是自作自受,你很高興吧?」

  「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顏留道:「我假扮夜砂城主的事情,被真正的夜砂城主知道了。」雲翩道:「是夜砂城的人把你打成這樣的?」陸顏留不說話,便是默認。他再出言相趕,雲翩也不知到底是留還是走,茫然地站著。他撫著胸口,身子越來越低,險些要撲到地上去。雲翩將牙一咬,抓起他一隻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走,我帶你去看大夫。」

  他虛弱地道:「我不去。不用你來可憐我。」

  雲翩冷哼一聲,「我不是可憐你,我是怕你死了,就沒有人能解我的毒了。」陸顏留聽她這樣一說,忽然又想起當初她奮不顧身衝進火場的情形,心裡又輕輕地痛了一下,也不知自己為何在這樣的時刻變得敏感又柔軟,竟然會希望她說我是把你當成朋友,是真的關心你,而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的約束或交易。

  他苦笑起來,腦子裡混亂一片。

  這是他第二次在雲翩面前露出笑容,是苦澀的,帶著痛意的笑。那張清癯的臉上,因這笑容反而流露出幾許脆弱。

  雲翩扶著他,到醫館讓大夫診了脈。大夫說,他是傷了氣門,需要持續用藥調理。

  雲翩便問,「陸顏留,你住在哪裡?」

  陸顏留冷冷道:「你剛才不是去過了嗎?」

  「荒屋?那裡怎麼能住人?」

  陸顏留看她一眼,抿嘴不語。她道:「今日你反正已經聽了我一次,就再聽我一次,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說著,一手抱了男僕遞過來的藥包,一手挽起陸顏留,又把他朝著醫館外拖。兩個人繞了好幾個彎,到了城西白塔巷的一間民居。雲翩開門進去,陸顏留問,「這是哪裡?」

  雲翩道:「這是我以前在鳳鳴樓的姊妹花蕊的宅子,她出嫁以後隨夫君去了邊關,這宅子她留給我應急。你就暫時住在這裡吧。」

  陸顏留向四周一看,小小的庭院,雖然簡陋,倒也依稀可見曾經的端正雅致。他丟出一記冷眼,道:「哼,這宅子,只怕又要被一場大火化成灰燼呢。」雲翩也瞪他一眼,「若不是你做了那些事情,二公子又怎麼會對付你?」

  陸顏留滿臉不屑,「嘖嘖,二公子?你以前從來不敢用今天這樣的態度跟我說話,難道是有了他替你撐腰,你就敢肆無忌憚了?」雲翩被他這樣一說,仔細思量,自己剛才的確是不像從前那樣唯唯連聲,此刻才曉得後怕。她便急忙出了屋子說是去煎藥,鑽進廚房裡,一顆心慌慌地跳著。

  ——他說,撐腰。

  ——有花無愁替你撐腰。這句話,聽起來就像輕而軟的雲衣裹在身上,暖暖的,如夢似幻。她這樣的女子,身如柳絮隨風飄,倘若有那樣一個人,在落寞時可以傾訴,在傷痛時可以依靠,藤樹相纏,噓寒問暖,應當就是此生最大的圓滿了吧。荊棘坎坷,風雨亂世,一回頭,都有他站在那裡。

  那個人,會是花無愁嗎?

  雲翩思緒翻湧,心如鹿撞,一不留神,手觸到滾燙的藥罐,燙得她跳了起來,抱著發疼的手指,可是臉上卻傻傻地帶著笑。幸虧燙得不深,只是食指紅了一小片,像不小心撒上去的胭脂。

  藥煎好以後,雲翩將藥碗端給陸顏留,陸顏留注意到她食指上的傷,眉頭一皺,「怎麼弄傷了?」

  雲翩還在走神,心想,如果此刻換了是花無愁在這裡,看她燙傷,他一定會奚落她,「你怎麼這麼笨,煎個藥也能傷到自己……」說這一類的話,他心裏面其實有很多焦急,很多的關心,越是關心,才越是裝得無所謂,他就是那麼一個口是心非的人啊……她想著想著禁不住抿嘴笑起來。

  陸顏留不知道雲翩的心思,只知道她是為了給自己煎藥才燙傷的,心中不免感激,他擱了藥碗,到廚房取了一碗涼水過來,牽起雲翩的手,不由分說將她的手指放進涼水裡。雲翩微微一顫,但隨即便覺得燙傷處涼涼的,不像之前那樣火辣了,她皺起眉頭:「陸顏留,這才是真正的你?你原本不是一個奸邪冷酷的人,對不對?」

  陸顏留一驚,如夢初醒般盯著那碗涼水,看自己還抓著雲翩的手,立刻鬆開她,倒退兩步。雲翩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趕緊把藥喝了,改日我再來看你。」說著,急匆匆地便出了院子。


  陸顏留望著那碗涼透的苦藥,一時間,滿腦子都是和雲翩之間的點點滴滴。

  ——她說,改日。

  ——改日我再來看你。他竟然有些期待。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經也有過一個女子對他說類似的話,對他做出類似的關懷之舉,可是那個人卻成了別人的妻子,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他雖然試圖用一切的辦法將她拉回自己的身邊,可是,她卻有如活在他的夢境之中,越來越飄渺,越來越虛無。

  陸顏留等了三天。

  這三天,好像每一個時辰、每一刻都是數著過的。他盼著雲翩來,想再看到她,盼到第三天結束,雲翩卻還是沒有來。

  呵,改日,原來那根本就只是她的客套之辭。陸顏留這樣想著,愁眉又深了一層,忽聽得門外傳來梆梆梆幾聲。他心中忍不住暗喜——她還是來了?他急忙開門,卻見門口站著一個黃髮的小孩。

  小孩道:「我找陸顏留。」

  「我就是。」

  小孩遞出手裡的信函,「有人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陸顏留打開一看,忽然臉色大變!他頓時顧不得什麼,一口氣衝到花府。管家領著他穿廳過院,到丹錦院找到花無愁。

  花無愁沉著臉問他,「你怎麼來了?」

  他的確是不應該來的。這宅子裡,還有一個與他關係複雜的人——他萬一要是碰見李若伶怎麼辦?可是,他卻竟然完全忘記了,一心只想見花無愁,或者說,他已經完完全全被那封信的內容絆住,無法冷靜,無法理智地思考。

  花無愁看陸顏留神色不對,催促他道:「你有什麼話就趕快說吧。」陸顏留反問,「雲翩在嗎?」

  「她?」花無愁想了想,「昨日我好像在墨香齋那邊看見過她。呵,她臉上的傷好了,還真是多虧了你呢。」說的自然是反話,有嘲恨,但腦子裡卻浮現出雲翩的笑臉,完美無瑕的笑臉,昨日的驚鴻一瞥,好像已經長長久久地烙在心上。

  陸顏留又問,「那今日呢?」


  花無愁一想,「今日倒是沒見過。你到底想說什麼?」陸顏留扼腕一嘆,將懷中書信抽出,花無愁一把搶過,拆開來看,是一派清秀的字跡:喜聞洛姑娘舞藝出眾,特此邀約寒舍做客,他日定當完璧歸趙,勿念。

  落款:夜砂城主。

  花無愁只覺驚駭,已無心細看,一把將信紙揉成一團。他指著陸顏留問,「這封信為什麼會送到你的手上?」

  陸顏留道:「夜砂城主知道我假扮他,曾派人警告過我,可是我沒想到他們還會對雲翩下手……」

  「夜砂城主耳目眾多,想必已經查出了你和雲翩之間的關係,可是,他綁走雲翩,卻不說到底想做什麼,他的用意何在?」

  陸顏留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已經焦頭爛額,心亂如麻,趔趄一陣,又抬頭望著花無愁,「我能想到的就是來找你,藉助你們花家的勢力,找到雲翩的下落。」

  花無愁聽他這樣一說,不由得冷笑,道:「你不是還有宮家這個靠山嗎?」

  陸顏留道:「宮家?他們不過是把我當作一件工具。雲翩有事,難道你不救她?」花無愁一想,卻輕蔑地搖了搖頭,「依我所見,夜砂城主絕非一個殘暴濫殺之人,他捉走雲翩的用意何在,或許只有你自己心裡最清楚,這件事情,我看我是不方便插手的。」說著,便毫不客氣下了逐客令。

  待趕走陸顏留,花無愁急忙對身邊的丫鬟吩咐,「告訴花十三,讓他來書房見我。」丫鬟碎步跑去,不一會兒,花無愁前腳跨進書房,花十三後腳便跟來了。

  花十三是花無愁九歲那年在難民當中救下的一個孤兒,與他相仿的年紀,但黑黑實實,臉上有疤,終日都陰沉沉的,看上去很滄桑。這十年他一直在花府里做下人,因為他性格冷淡,為人踏實,所以花無愁每逢有什麼需要低調進行的事情都會委託他去辦。

  花無愁吩咐道:「這幾日你暗中監視著陸顏留,他去過哪裡,做了些什麼,都巨細無遺向我匯報,還有,尤其注意是否還有別人也在暗中監視他。」花十三也不多問,應聲退下。花無愁低頭一看,才驚覺掌心已捏滿冷汗。

  那一夜,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身處無邊的黑暗,雲翩的聲音仿佛自遙遠的天際傳來。她一聲聲喊他,「無愁,無愁,我好害怕,你救救我……救救我……」他聲嘶力竭,「雲翩……我不會讓你有事的……別怕,我一定來救你……一定……」就仿佛是她當初毒發的時候那樣,他痛苦著,憤怒著,命令她,「我不許你有事!不許……」

  「我還有許多的心事不曾對你講。山無棱,天地合,若你不在,我與誰說?」

  「雲翩,雲翩!」


  「無愁,無愁!」

  兩個人的聲音交纏在一起,仿佛黑暗中兩朵碰撞的煙花,亮過一瞬,一瞬即滅。花無愁突然驚醒,窗外月光慘澹,清冷的寒意,將他的心疼又帶深一層去。

  白塔巷民居內,陸顏留也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雲翩站在黑暗裡哭泣,每一滴淚水都化成一朵緋紅嬌艷的花。他款步走向她,扶起她,將她攬入懷中。她抬頭望他,眼眸里凝聚著蒙濛霧氣。他忽然情難自禁,低頭吻她,可是,懷中的玉人卻突然變成了一灘泥水,散落塌陷,他猛地驚醒過來。

  漫漫長夜,寂寂圍城,他們都無法入睡。

  第二日清晨,花無愁去了落雪坡。他在墓地之中留書一封,說想求見夜砂城主,言辭十分懇切。他並不確定夜砂城主是否會接見他,但卻只能一試。回到家中正好花十三來找他,他急忙問,「陸顏留可有動靜?」

  花十三道:「陸顏留終日都很緊張,找了宮家的三爺,還有不少城中富豪,都是在打聽有關夜砂城主的事情。」

  花無愁怒極反笑,「他倒真的是對雲翩上心。」

  花十三道:「他還去了落雪坡,我看過他放進墓地的留書,是想求見夜砂城主。」

  「哦?幾時的事?」

  「昨日深夜。」

  「那留書你收起來了?」

  花十三狐疑:「我?沒有。」

  可是,花無愁今早去落雪坡,卻不見匣子裡有任何的留書,莫非那留書已經傳到夜砂城主手中了?這次自己竟然又讓他搶了先!

  兩封書信,夜砂城主到底會見哪一個?


  花無愁憤然想著,好一陣焦灼。

  午後門外有人來見,是一個山里來的樵夫,樵夫說自己經過落雪坡的時候,就有一封信和十兩銀子從天而降,他撿起來,就看信封上寫著,請代為轉送薛凰城花家二公子。樵夫是個迷信的人,落雪坡又是陰森之地,他疑心自己撞鬼,絲毫不敢怠慢,一進城就立刻來了。

  花無愁大喜,接過樵夫遞來的信,趕忙拆開。

  濃黑的筆墨透著幾許蒼勁,信里說,夜砂城主會在落雪坡西面的鹿姬陵等著花無愁,但只許花無愁獨身一人前往。

  鹿姬陵在密林的深處,陰風陣陣,陵壁斑駁。花無愁下得馬來,向四處一看,不見有半點人影。忽然聽得轟隆一聲響,他驚駭地一看,那陵墓入口的石門正在緩緩移開,仿如迎賓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撥開頂上懸吊下來的蔓藤,貓著腰鑽進陵墓。只見秘道逶迤,沿途牆壁上插著火把。他慢慢地挪動,行走間,依稀有裊裊的白煙散在沿途,仔細一嗅,仿佛是罕見的百濯香的氣味。他心中一凜,似乎想起了什麼,但那微薄的念頭卻被他強行趕走,他內心只剩擔憂和焦灼。

  他喊了一聲,「花無愁請夜砂城主現身一見。」

  陵墓內空空的,只有回音。

  火把就像一種無聲的指引,幽幽地照著秘道。他極為小心,繼續朝著陵墓的深處走。秘道的盡頭是一面封閉的石牆。他的手一碰上去,石牆自己移開,露出裡面圓頂的斗室。斗室里有一張長形條幾,上面放著幾隻陳年樟木小箱。

  條几旁負手站著一人,背對著他。

  他既喜且緊張,問道:「閣下可是夜砂城主?」

  對方點了點頭,轉過身來。他看這城主約麼五十開外,略有華發,從容貌到氣質都極為普通,他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突然,秘道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剛剛關上的石牆又再度移開了,一群官差沖了進來。領隊的是官府的捕頭霍沖。而隨霍沖同來的,竟然還有花靖宣。

  花無愁大驚失色,「你們……」

  霍沖二話不說已喝令,「來人哪,將夜砂城主拿下!」官差們一涌而上。夜砂城主是個不會武功的人,空有蠻力,哪能敵得過那麼多官差。他很快便被制住,霍衝上前,摔了他一個耳光,「哼,夜砂城主,我還當你是個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呢,如今還不是栽在我手上……快說,那個被你綁走的姑娘,你把她藏在哪裡了?」

  夜砂城主咬著牙,恨恨地瞪著霍沖。


  霍沖又是一巴掌甩過去,「快說!」

  「夠了!」花無愁按捺不住,想上前攔著霍沖,花靖宣卻按著他的肩膀。霍沖揮出一拳捶在夜砂城主的小腹上,那夜砂城主身子一彎,面容扭曲,嘴巴里發出咿哦一聲,霍衝心生疑竇,掐開夜砂城主的嘴巴,竟見對方的嘴裡只有半截舌頭。

  夜砂城主竟是個啞巴!

  身後有官差將條几上的樟木箱打開了,喊了一聲,「頭兒,您過來看。」霍沖等人走上前去,見那幾隻箱子裡裝滿了書信,全都是近幾年來向夜砂城主購買過寶物的人留下的。霍沖滿意道:「統統帶回去交給府尹和翁大人過目。」

  隨即也命人將夜砂城主帶走。

  花無愁急忙攔住,「還沒有問出雲翩的下落呢,不能走!」霍沖急於領功,哪還顧得上找人。花無愁氣急,卻見夜砂城主被眾人推推搡搡之時,回頭來看他,然後又將目光投在那長形條几上。他心中一動,這莫非是暗示?他急忙扶著條幾,蹲身去看,光滑的紅木材質,不施任何雕琢,看上去再簡單不過。

  官差已經出了鹿姬陵,花靖宣過來,「無愁,你還在看什麼?」花無愁不答,略一停頓,試著推了推這條幾。當條幾的四腳都微微移開,斗室右側的牆壁忽然凹進一片,隨後又沉進了地底,露出一座與斗室相連的四方空間。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角落裡,發著顫,嚶嚶低泣。

  花無愁心疼至極,一個箭步衝去,「雲翩!」

  雲翩似乎沒有聽到花無愁的呼喊,雙手抱肩,頭深深埋著,好像還在呢喃著什麼。他蹲下身去,側耳細聽。她在說,無愁。無愁。一聲一聲,都在喚著他的名字。「無愁……你在哪裡?無愁……救救我?我怕!」

  花無愁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被眼前的景象撕裂了,他抱住雲翩,湊近她耳邊,「雲翩,是我,我來了。」

  雲翩淚眼婆娑,抬頭一看,見是花無愁,卻還怕是錯覺,問了一遍又一遍,「是你?真的是你?」

  花無愁道:「是我!」

  她忽然大哭起來,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我就知道,每次我有危險,你都會在我身邊。」

  花無愁溫柔勸慰,「別哭了,雲翩,沒事了,我帶你回家。」

  雲翩一怔,緩緩地伸手撫上他的臉,一雙含情凝淚的眼眸,深深地將他望著。他被她那樣一碰,不由得耳熱心跳,聽她痴痴道:「家?我沒有家了?我也不奢望有家。我只想一輩子留在你身邊,為奴為婢,伺候你。以前你趕我,罵我,我都不走,都是因為有你。沒有你的地方,我哪裡也不去。無愁,我喜歡你。」


  無愁,我喜歡你。

  一顆滾燙的淚滴落下來,落在花無愁的手背上。他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來接應她,只傻傻地喚了一聲,「雲翩?」忽覺面前的人兒身子一軟,倒入懷中,她想必是受了太多驚嚇,昏厥過去了。

  待他們都回到花府,安頓好雲翩,花無愁拉過花靖宣,又問,「你說,你是收到一封匿名信,所以才知道我去了鹿姬陵?」花靖宣點頭,說他看信之後,擔心花無愁會有危險,急忙報了官府,官府也有心捉拿夜砂城主,於是派人跟著他去了。

  花無愁問道:「信在哪裡?」

  花靖宣將匿名信掏出,花無愁只看了前面幾行,眉心立刻蹙起。

  花靖宣問他,「無愁,這信有什麼不妥嗎?」花無愁道:「大哥,你有沒有覺得,這次的事情太過巧合,也太過輕易了?」花靖宣道:「我覺得,就好像有人設了一個圈套,在引導我們一步步順著他的安排走。」花無愁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花靖宣又道:「不管怎樣,官府捉到夜砂城主,已經可以證明花家和他沒有私交了。」

  花無愁略驚,「大哥的意思是?」

  花靖宣道:「你再將這信繼續讀完。」

  花無愁依言,看完信,才發現這封信雖然是在陳述一件事情:花無愁在鹿姬陵與夜砂城主相會,或許會有危險,希望花靖宣帶人前去接應。但是,信中用語巧妙,實則是在提醒花靖宣,這是一個捉拿夜砂城主,讓花家扭轉敗局的好機會。

  花靖宣也是受到這封信的點撥,所以他去報官的時候,並沒有說自己收到匿名信,而是說,夜砂城主擄走花家的丫鬟,花家將計就計,設下圈套,引夜砂城主在鹿姬陵現身,希望官府立刻派人去捉拿。

  花無愁仔細地梳理著整件事情,越發覺得,這件事情看似複雜,但其實簡單,尤其是想到幾個曾經被忽略了的細節,心中的謎團就開始散開,漸漸地,終於露出笑意來。

  天繡莊的黃昏,總是瀰漫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山莊的前院是迎接賓客,以及平日繡女上工的地方,後院則是居室,只住著三個人——如姬和她的丫鬟奼紫嫣紅。嫣紅的風寒已經痊癒了,這會兒正對著花無愁好一陣欣賞,「嘻嘻,公子稍等,我們姑娘就來了。」

  如姬隨後便至。

  奼紫拽了拽嫣紅的袖子,嫣紅萬分捨不得,臨走還巴巴地多看了花無愁幾眼。如姬掩嘴一笑,「冤家,每回你一來,她們倆就跟丟了魂似的。」花無愁故作得意,摺扇輕搖,「見到我花無愁就丟了魂的人,又何止她們兩個。」


  如姬笑道:「你不是在說我吧?」

  花無愁道:「我說的是夜砂城主。你可知道,官府已經把他抓到了?」

  如姬媚眼一瞟,「呵,你今天酒還沒喝呢,就先說醉話了。夜砂城主為你丟魂?你倒是說說,怎麼個丟法?」

  花無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說了,掏出兩封信給如姬,「你先來看看這兩封信。」一封是樵夫送給花無愁的,濃黑的筆墨,雄渾蒼勁,顯然是出自男子的手筆。另一封則是花靖宣收到的告密信,娟然清秀,倒有幾分似女子寫出來的。

  如姬的笑容頓時收斂起來,問道:「這兩封信有什麼問題?」

  花無愁道:「大哥收到的這封告密信,字跡清秀,和當初陸顏留拿來給我看的那封,字跡有些相似,只不過我當時氣糊塗了,也沒細看,一把就將信撕了。」

  如姬輕輕坐下,「那又如何?」

  花無愁的笑容略帶狡黠,「莫非有兩個夜砂城主,才能寫出兩種不同的字跡來?」如姬嗔他,「你就不許他是找人代筆嗎?」

  「我看未必……我猜,現在官府大牢里的那一個,並不是真正的夜砂城主。你想啊,那夜砂城主是何等人物,豈會那麼輕易就被抓住了?」

  如姬饒有興致,「哦?你倒是說說?」

  花無愁敘述道:「首先,我假設夜砂城主安排這齣戲,其實是為了幫我洗脫與他勾結的嫌疑。他先派人綁走雲翩,表面上看,是想警告陸顏留,但其實,他早就算到了我不會袖手旁觀,於是派人在鹿姬陵假扮他,引我前去。同時,也送告密信給我大哥,讓我大哥帶官府的人去捉拿假的夜砂城主,讓花家戴罪立功。」

  如姬不動聲色地聽著。他再道:「我再假設,樵夫送給我的那一封信,因為是在落雪坡撿到的,所以完全有可能是鹿姬陵裡面那個不會說話的假夜砂城主所寫。而真的夜砂城主,其實一直都在薛凰城裡。陸顏留收到的信,和我大哥收到的信,就是出自這位真正的夜砂城主的手筆。」

  如姬盯著桌上的那封告密信,心中暗想,他能做此想,便是已經有了結論,難怪他會來找我,既然他覺得這封告密信是真正的夜砂城主所寫,那麼,信中的字跡他不會不認得。她卻還故意跟他唱反調,「我的二公子,我還以為你有什麼高見呢,是異想天開吧?我就假設你的假設全是對的,可是,那夜砂城主為什麼要幫你呢?」

  花無愁道:「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夜砂城主為什麼要幫我?他又憑什麼那麼篤定,雲翩出了事,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呢?因為——第一,這夜砂城主很了解我。第二嘛,他也許還很喜歡我呢?」

  如姬看花無愁湊過來,拂開他道:「哈哈,夜砂城主喜歡你?你不會真的以為自己丰神俊朗,迷倒了奼紫嫣紅不說,連男人也能為你神魂顛倒吧?」


  花無愁的頭幾乎要擱到如姬肩上,「咦,我可沒說夜砂城主是個男人,興許她根本就是個女人呢?」

  如姬背過身去,「你越說越荒謬了!」

  花無愁揉揉鼻子,「我也覺得我這樣的推測夠荒謬的,如姬姐姐,今日怎麼聞不到你身上的百濯香氣了,不是說『香氣沾衣,歷年彌盛,百浣不歇』嗎?莫不是買到次品,這麼快就失效了?」

  如姬一愣,轉而笑起來,「百濯香只有從瑤仙島上的九重夢華的花蕊里提取,九重夢華六十年一開,故而百濯香在這世上罕見無比,但說它百浣不歇,卻也誇張了點。」

  花無愁問,「既然香氣沒了,何不再染過?」

  如姬道:「灑了。」

  花無愁問,「灑哪裡了?」

  如姬反問,「你這麼聰明,我還以為你能猜到呢?」花無愁扁了扁嘴,「嗯,我的確是很聰明,你這樣一說,我想,我不僅能猜到,而且完全猜對了,是不是?」他微微一笑,看著如姬。

  只差一句了。

  只差一句,他們之間的那層窗紙就要點破。他卻將話題止住,轉而去說一些別的,時不時用意味深長的目光去打量如姬,如姬也是笑盈盈地看著他,那雙嫵媚的眼睛裡,仿佛藏著欲說還休的秘密。

  他們都再不提夜砂城主了。

  因為他們都知道,如姬就是夜砂城主。

  花無愁走後,她細細回想,當初安排這場戲,每一步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鹿姬陵里的啞巴是她最忠實的奴僕,她救過他的命,他湧泉相報,生死都願意交給她。而他不會說話,更加是一個最安全的替代者。

  如姬步步周密,卻忘了藏起自己的筆跡。

  花無愁看過陸顏留給他那封信之後,因為情急氣憤,並沒在意字跡。但他在鹿姬陵嗅到百濯香,已覺得熟悉,再看花靖宣收到的匿名信,他立刻就認出了是如姬的筆跡。所有的事情串聯起來,他想起之前在天繡莊,如姬曾經問過他,是否需要和夜砂城主撇清關係,在欽差面前挽回一局。原來在那時,她就已經決意要幫他了。

  要怎樣才能讓自己的援手看上去不著痕跡呢?何不藉助陸顏留?讓人以為這一切都是在針對陸顏留。她甚至買通鳳鳴樓的人四處放話,說以前在這裡跳舞的雲翩姑娘,是陸顏留的舊相好。她失蹤了,陸顏留尋她是情意,花家尋她則是道義,在外人看來,花家就是正好借著這次丫鬟失蹤的事件,將夜砂城主設計生擒,一切都顯得合情合理,毫不造作。

  恰好,也只有綁了雲翩,花無愁才會捨身犯險,入這場局來。

  如他所說,她了解他。

  也因為這樣的了解,而令自己難過心痛。因為她綁走的是他的心愛之人,而那個人不是她。

  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她從匣中取出幾封書信,每一封都是花無愁向夜砂城主購買寶物時的留書。慶帝化血魂瓶,玲瓏皎月棋譜,上古煙畫,流雲寶鏡,還有翠玉燙金鳴壺,她將花無愁的這幾封留書都扣起來,再將其餘的交易留書放在鹿姬陵,故意讓官差找到。那裡面,還包括了宮家的二當家和三當家的交易留書。

  當那幾隻樟木箱一送到官府,府尹和欽差連夜查看,欽差漸漸就怒氣上臉,扔出一封, 「府尹大人,你看看這是什麼?」

  府尹接過一看,那留書末端,落款處正寫著他自己的名字。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慌忙找藉口開脫,說他當時是逼於無奈。翁貴山黑著臉,狠狠地數落了他一番。一邊說著,一邊又拿起宮家的那兩封留書,憤然一揮袖,道:「讓宮華群來見我!」

  府尹戰戰兢兢地退了,不一會兒,如履薄冰的人換了宮華群。宮華群彎著腰行禮,身子還沒站直,翁貴山已發了火,「你說人家花家的公子跟夜砂城主過從甚密,但如今人家反而協助朝廷破獲有功,你呢,你自己看看?」說著,將留書扔去,宮華群拾起一看,頓時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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