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梅雪約盟誓

2024-09-12 21:28:44 作者: 語笑嫣然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時已冬至,千門萬戶銀裝玉琢,有如夢幻仙境。雲翩披著鮮紅祥雲錦紋的大氅,在雪地中輕輕一轉,蘭花指翻轉,舞步翩躚。滿地雪花都隨著她的舞步輕輕跳躍,就像飛在她身畔的白蝶,她姿容傾城,笑靨若花,卻又比美景更明艷動人。

  這會兒墨香齋只有雲翩一人,活計也都做完了,她素來愛雪,見白雪紛飛就忍不住隨之跳起舞來。腦海中有零星的畫面飛過,張張都是花無愁的臉。他討厭她時,怒斥她時,假裝輕薄她時,還有他關心她,緊張她,抱著她的時候……她越想越覺得心跳加快,面頰好像火燒一樣。

  忽然,聽得影壁後傳來一聲輕咳,她扭頭一看,前一刻還只是存在於自己的幻想之中的人兒,此刻已經活生生映入眼帘。

  無愁。她在心裡輕輕地喚了他一聲,她是多想有資格這樣親切地稱呼他,像捧著自己宿命里的溫暖。

  這些天他們很少有碰面的時候,也不知是有人故意躲著,還是天意弄人的安排,有時兩個人之間僅僅隔了一道牆,即便向著同樣的方向,卻還是未能碰面。

  花無愁抱著幾幅捲軸,淡淡地看了雲翩一眼。雲翩一愣,迎上來,「二公子,我幫你拿吧?」

  「不必了。」花無愁冷冷地回。

  雲翩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寒冷的空氣瞬間就要把她的手指凍僵。她看著花無愁逕自走回書房,閉了門,她眉眼一垂,暗暗地嘆息了幾聲。那書房的雕花窗泛著清冷的色澤,薄薄的窗紙,仿佛可以透出裡面那個人微微的側影。

  可是,忽然!那側影消失了。屋內空蕩蕩一片。有漫天漫地的水淹沒進來,淹沒了她哭泣的目光。

  她想逃,逃不掉;想喊,喊不出。伸著手亂抓。有一個可怕的聲音在心中迴蕩。這不是真的,是噩夢!

  夢裡她不斷地下沉,下沉,窒息,窒息,拼盡全力,還是抓不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周圍的水那麼黑,那麼涼,湮滅了光,凍穿了骨頭,她是不是就要死掉了?

  救我!

  誰來救我!

  公子!公子救我!無愁,你在哪裡?

  無愁……

  雲翩猝然驚醒!看看四周,自己是坐在古典雅致的書房裡,一切靜好。離上次她看見花無愁,已經又過了兩日光景,她依然是在墨香齋,因為早晨過來打掃的時候忽感不適,就靠在躺椅上睡著了。花靖宣不知幾時已經來了書房裡,看雲翩醒來,擱下手中的毛筆,笑道:「你醒了?」

  雲翩慌忙賠禮,「大公子,我不是要偷懶的。」

  花靖宣笑,「沒關係,你要是太累或者不舒服,就回晚晴樓歇著吧。這裡已經沒什麼要做的了。」

  雲翩福了福身,轉身欲走。花靖宣卻又喊住她,「雲翩?」

  「嗯?」

  「你有心事?」

  「心事?」

  「我看你似有夢魘,睡著的時候好像在喊著什麼人,又好像有點哭聲,這段時間你總是愁眉不展的,和從前不大一樣。」

  心細如他,竟然都看在眼裡。雲翩忙掩飾,「大公子多慮了。雲翩在這裡有一處安身的地方,又有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照顧著,已經很知足了,哪裡還會有心事。」花靖宣走過來道:「沒有就好,我倒是喜歡看你跳舞的時候,歡快天真的樣子,你應該多笑,你的笑容,比咱們府里滿園春花開遍的時候還要美。」

  雲翩的臉微微一紅,「大公子謬讚了。」

  其實,那日救出雲翩時花靖宣也在場,雲翩對花無愁說的話他全都聽見了,當時雖然尷尬,但事後也想過問,可又覺得這等兒女私情,他如果插手,會顯得小氣彆扭,也讓雲翩和花無愁難以自處,他便又把那話頭藏了回去,叮囑道:「你待會兒出去的時候順道去一趟翠明院,告訴少夫人,就說她答應晚上陪我去春雲滿月樓的……」說著,他頓了頓,表情有點僵硬,瞳孔倏然縮小,卻又瞬間放大,「就說,就說……」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子滲出來,他向前一栽,昏倒在地。

  大公子昏倒了!

  快來人啊!

  雲翩的喊聲驚動了花府上上下下,這一天的白雪仿佛下得特別多,特別厚,有幾枝纖弱一點的樹椏便耐不住沉重,咔嚓一聲斷裂了。所有的白色都成了慘白,鋪天蓋地,只差一步就要遮蔽天空與光亮。

  大夫坐在床邊替花靖宣把脈,嘆息連連。李若伶站在一旁,清麗的容顏,仍是帶著別人看不懂的深沉與冷漠。診斷完畢,大夫看了眾人一眼,做了個揮手的動作,示意大家到前廳去說話。

  李若伶和管家隨著大夫走了,雲翩放心不下,也在後面跟著,剛跨進前廳,花無愁也趕回來了,一衝上來便問,「我大哥怎麼樣了?」說話間,眼角餘光淡淡地掃過雲翩。雲翩仔細聽著,只聽那大夫搖頭道:「大公子患的是心疾。」


  心疾?

  在場眾人紛紛倒抽一口涼氣。就算對醫理不甚明了,可是卻也知道那心疾乃是人人談之變色的可怕疾病。大夫道:「晦淫惑疾,明淫心疾,是說思慮煩多,勞成心疾,但依老夫看,大公子這病不僅是後天養成,還有承襲先天之因,兩因相撞,忽然發作,已經危及到性命了啊!」

  花無愁急得一把揪住大夫的胳膊,「我大哥身體一向健壯,怎會說病就病了?什麼先天後天的,你到底看清楚了沒有?!」

  大夫道:「老夫行醫四十年,從來沒有斷錯症的時候。」

  李若伶急忙賠禮道:「無愁心系兄長,言語衝撞,還望大夫見諒。」大夫傲然,「老夫不和無知小兒計較!」李若伶尷尬地看了花無愁一眼,再問大夫道:「我家相公的病,可有醫治之法?」

  大夫搖頭,伸出三根手指,「大公子他……只剩下三個月的命了。」

  他只剩下三個月的命了。

  三個月!

  三個月!

  這蒼老的聲音,哀嘆的聲音,就像那荒山之上的古鐘,被瘋亂而癲狂地撞擊著,一聲一聲,碎進每個人的心底。

  雲翩一聽,眼淚嘩地便湧出眼眶,可是她不敢發出聲音,只好拿手把嘴巴捂著。前一刻他還在和她說,你的笑容比咱們府里滿園春花開遍的時候還要美,你應該多笑。是啊,她也想聽他的話,露出最甜最美的笑容給他看,可是,她怎麼還能笑得出?此刻她已經哭成淚人了。

  大夫見眾人臉色沉痛,嘆氣道:「老夫對心疾是無能為力了,只能開出護心的方子,你們每日按時餵大公子服藥,或許可以暫時穩住病情。這段時間大公子切忌操勞,須得多加休息。還有,不可急躁,不可受到太大的刺激,否則,只怕隨時會病發猝死。」

  李若伶聽了大夫所言,在心頭默念一遍,已是牢牢地記著,滿屋子的人,還數她最沉得住氣,一張冷若冰霜的臉上,只有細微的起伏變化。花無愁卻是驚駭悲慟,愕在當場。大夫說的每一句話,周圍每一個人的動作變化,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也想說話,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但卻不知如何說起,他就算張開了嘴,也發不出聲音來。

  他踉蹌地退後幾步,忽然一掌拍在高腳的圓几上,怒吼道:「庸醫!你不會醫我大哥的病,就斷定他非死不可了。我不相信!我一個字都不相信!我要找全城……不!全國最好的大夫!我要救我大哥,一定要!」他額上青筋根根分明,奪門而出,那蓄在眼中的晶瑩,早已是搖搖欲墜。

  大哥他真的會死嗎?


  真的會嗎?

  雖然早知筵席必散,人難久長,但卻不是現在,不是現在啊!原本應該還有更漫長的路要一起闖,順境逆境,兄弟同心,有分金斷玉之勢,排山倒海之能,誓將花家的祖業發揚光大,待到年老時,再煮酒論英雄,閒看庭前花,白髮蒼蒼,依然談笑風生。如此,才不枉費了幾生修來的手足之情。

  可是,還能夠嗎?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這是父親教會他們念的第一首詩。依稀還記得自己當年青澀的聲音,小小的人兒,跟在大哥背後結結巴巴地念著,「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大哥回過身來,摸著他的小腦袋,說:「無愁,爹要我們風雨同舟,親密無間,大哥一定會遵從爹的意思,好好地愛護你。」

  那時的花無愁便咧著嘴開心地笑起來,巴掌大的一張臉,笑得那麼天真,從來不知生離死別為何物。到如今出落得魁偉傲岸,再不似當年,也經歷過挫敗,痛苦,失去,沉淪,無數的風浪,無數的艱辛,都藏在那副硬朗的身軀里。可如今,又要再承受一次失去至親的痛苦,而且,是惟一的至親,老天怎能待他如此殘忍?

  他想到這些,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啪嗒一下滴落在鞋尖上。這時,他隱隱聽到身畔還有另一個哭泣的聲音,循聲一看,只見雲翩站在一株梅樹下,臉色蒼白如雪,早已經哭成了淚人。

  這時雲翩也注意到花無愁,淚眼望過來,見對方眼含血絲,面上掛著淚痕,她的心不由揪得更緊。她從未見過他如此軟弱的眼神,這眼神只會令她的心更加難受。她擦了擦淚,走過去喚了他一聲,「二公子。」

  花無愁不願她看見自己的無助,便側過身子。她道:「我們寐月族人常說,只有相信奇蹟的人,才會真的遇見奇蹟。只要我們不放棄,一定會找到醫治大公子的辦法的。」

  花無愁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雲翩又道:「眼下花家為爭奪築權,正在關鍵的時候,大公子又病了,所以二公子你千萬要保重自己,你……不能有事。」最後四個字輕輕的,咬在舌尖,緩緩吐出,像從遠處飄來一股暖風,花無愁禁不住心中一軟,看著雲翩,說:「我知道。」

  兩個人此刻都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就那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地站著。花無愁覺得尷尬,背過身望著枝頭紅梅,「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雲翩站著不動。他微微轉頭,「不用在這裡陪著了。」

  雲翩咬著唇,搖了搖頭。

  她想陪他站著,哪怕只是看他的背影,不說話,聽他的呼吸,聽他的嘆息,她也想在他身邊站著。

  花無愁第三次道:「你走吧。」

  雲翩還是不走。


  花無愁索性也不趕她了,任由她在身後像影子似的站著,自己只看著眼前雪景,思緒煩亂。須臾,他想起了什麼,喊了一聲,「雲翩?」

  她看他:「嗯?」

  他問她:「你會告訴陸顏留嗎?」

  她不解:「什麼?」

  他解釋:「我大哥病了,現在就是他打擊花家,搶走我大嫂的最好時機。你會告訴他嗎?」

  她斷然:「不會!」

  他沉吟:「不會?」

  她重複:「不會!」

  不會,一定不會,死也不會!那聲音咬金斷玉,帶著一種凜然的氣勢,花無愁心中的亂絮因此更加千迴百轉。

  雲翩繞到他身前,仰著頭看他,「大公子病了,這個消息如果在薛凰城裡藏不住,也絕對不會是從我洛雲翩的口中說出。我不會再幫陸顏留做任何有害花家的事情。」她那樣斬釘截鐵,仿佛每一個字都刻著自己滿腔赤誠,花無愁反倒著急,脫口而出,「可是……你所中的毒……」

  她毫不猶疑,「我不怕死。」

  情之何物,生死相許。我既已將心許了你,怎麼還會在意自己的生死?這一次我是真的不怕了。或許我曾經有過彷徨,有過怯懦,但我也是倔強之人,這一次我認定了,便是天枯地陷也不會改變。

  所以,我不怕了。

  若是可以在心中裝著滿滿的一個你而死去,我會含笑閉目。

  無愁,無愁,你可明白?


  雲翩凝視著花無愁,對方深黑的瞳仁里,映著一個小小的倔強的她。她重複,「做你要做的事,不要在意我的生死。」

  他怎能不在意?

  他不能,一千個一萬個不能。想一想,她當初毒發時躺在自己懷裡痛苦掙扎,是如何的驚心動魄,他怎麼還會允許自己再目睹一次那樣的慘烈?她若再受一次那樣的煎熬,他的靈魂必然也跟著萬劫不復。

  雲翩,你若是死了,我會懷著怎樣的一種傷痛留存於世?漫漫餘生,絕望孤寂,再做我要做的事,又有什麼意義?我還能是那個蓄著一身勇猛,一身桀驁,天塌下來當被蓋的花無愁嗎?我不能了。從我遇見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不是從前的我,這是我們命中的註定。命中不能無你,否則,繁華落敗,紅塵寂寞,誰來填補這份殘破?

  一時間,心念百轉。

  之前他對雲翩總是躲著避著,還擺出一副冷淡的態度對她,是因為他始終不確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他不知雲翩的愛,是否摻了瑕疵。

  他怕自己將久閉的心門打開,迎來的卻是對彼此的傷害。畢竟,他們之間隔著一個陸顏留,隔著雲翩的奇毒,隔著整個花家,就好像置身在激流險灘,隨時都有可能被一個浪頭蓋過來,一併淹沒。

  但此刻,他看見了她的情深意切,也聽見了她的執著無畏,他原本已經飄零在狂風暴雨之中的心,忽然柔軟。他守不住了!再也守不住他的冷靜理智,守不住他故作的驕傲。他要她!

  非常非常熾烈而篤定,他要她!

  這輩子只能是她,洛雲翩,再不是別的任何女子!

  忽然,他一把將她緊緊抱住,低著頭,呼吸撲在她柔嫩的頸窩。那麼用力,她那一身水晶般的骨架子好像都要被他勒斷了。

  可是她不掙扎。有微微的疼,臉上卻露出笑意。

  含著淚的笑意。

  她終於等到了。這個擁抱,仿佛等了千年,反反覆覆近乎絕望。但終於還是來了。她用力地回抱著他,好像恨不能將自己餘生所有的力氣都用在這裡,狠狠地抱他一次。


  只怕這擁抱太短暫,怕分開以後還有火海刀山。

  他在她耳邊輕聲低語,「雲翩,我花無愁在此立誓,一定不會讓你死。否則,就讓這天來懲罰我,讓我跟著你,碧落黃泉,永世相隨!」聲音如穿越浩淼流光而來,纏花繞雪,盛開一瓣馨香。

  雲翩一聽卻急了,伸手去捂他的嘴,「不!你不要發這樣的毒誓!你不能!」一顆眼淚又落下來。

  他用衣袖輕輕替她拭去,強顏為笑,「都已經發了,收不回了。」

  她心中卻念頭一閃,仰天起誓道:「老天爺,我洛雲翩也在此發誓,我一定會好好地活著,活到古稀之年,只要他不趕我走,我就會一直陪在他的身邊。若有違此誓言,就讓我痛失所愛,讓他於人世享盡風光,卻不在我墳前上一炷香!」

  這字字句句,便是將花無愁之前那句毒誓推翻了,將一切惡果都攬在自己身上。饒是花無愁再冷靜,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波瀾暗涌。

  「雲翩,你如此深情,我真怕我還不起。」

  他伸手溫柔地挑起她的下巴,望著她如鮮花一般嬌嫩紅艷的雙唇,一點一點靠近。他感覺到她的身體似有輕微的震顫,知道她是緊張,便想起自己兩次假做輕薄她,其實,他又何嘗不緊張。

  他平日裡自命風流瀟灑,身邊想要投懷送抱的鶯鶯燕燕也遇過不少,但若真論到和女子親密的身體接觸,雲翩卻是第一個。就算他跟如姬互為知己,也都恪守男女之別,從未有過逾禮的行為。

  這時,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幾個丫鬟竊竊的私語,卻偏偏打斷了梅樹下的一場曖昧。親吻尚未達成,兩個人鼻尖對鼻尖,互看一眼,頓時面頰像火燒,都各自彈開去。

  丫鬟們見他們背對背站著,也不知先前發生了什麼,倒是其中一個年紀略長的丫鬟向花無愁行了個禮,道:「二公子,剛剛聽翠明院那邊的人說,大少夫人正在找您呢,好像是大公子醒了。」

  花無愁聞言,嗯了一聲,待丫鬟都散開了,他再回頭,卻不知雲翩幾時已經離開了。只見剛才她站過的地方躺著一隻顏色暗啞的白玉鐲子,他俯身拾起,揣進懷裡便急忙往翠明院去了。

  這日清晨,雲翩特意到觀音廟進香,想為花靖宣祈福。離開時,正好看李若伶帶著丫鬟紫雀從廟門外經過。雲翩問好道:「夫人,早安。」李若伶輕輕地嗯了一聲,見她手裡還拿著一道平安符,便問她,「來為家人祈福嗎?」

  雲翩道:「雲翩孤苦,孑然一身。這平安符是替大公子求的。」

  「有心了。」


  「奴婢應該的。大公子平日對我們那麼好,像他那樣好的人,是會得到菩薩保佑,長命百歲的。」

  李若伶微微一笑。

  這時,一位相士在路旁喊道:「那位穿白衣的夫人,我看你印堂發黑,氣色不佳,似是家中將有災劫,若是肯聽老夫一言,興許還有機會遇難成祥啊!」紫雀立刻喝道:「哪來的相士,盡說些晦氣話,仔細我到衙門告你妖言惑眾!」

  李若伶輕道:「你何必跟他計較,不理他就是了。」雲翩覺得李若伶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那股清高的氣質里甚至帶著冷漠,看她此刻經過觀音廟,卻沒有打算入廟拜神的意思。她忍不住問她,「夫人,您難道不是來為大公子祈福的嗎?」

  紫雀接茬道:「當然不是了,夫人是要去東街口買香料的。」雲翩一愣,心想原來是自己會錯了意,又聽紫雀補充,「我們夫人不信這些的。」相士已經過來,「不管信不信,聽聽也無妨。」

  雲翩也幫腔,「是啊,何妨聽聽呢?」

  李若伶皺眉道:「難道你覺得憑相士的幾句話,就能治好相公的心疾?」

  雲翩衝口而出,「總比什麼也做不了的好。」

  李若伶薄有怒意,道:「你既然想聽,就自己聽吧。紫雀,我們走。」那一記冷眼,雲翩回府之後也還時時想起,總覺得心寒。是不是就連自己這個丫鬟得知花靖宣的病情,都比李若伶更難過更緊張?

  莫非她心中對花靖宣並無愛意?

  莫非她還惦記著陸顏留?

  雲翩站在墨香齋里,看四周清靜,惟有她一人,她不由得幽幽一嘆。這時,卻聽門外傳來一聲,「今日的天氣倒是不錯呢。」

  雲翩急忙回頭,一看果然是花靖宣,立刻道:「大公子你怎麼不在房裡歇著?」花靖宣苦笑,「難道你要我終日閉門等死不成?」語出,又覺得自己這話說得不妥,便解釋,「與其總是糾纏在我的心疾上,倒不如趁著還有時間,多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雲翩,我是特意來找你的。」

  雲翩驚訝道:「找我?」

  花靖宣道:「我想見一個人。」


  「大公子要見誰?」

  「陸顏留。」

  「啊!」雲翩忍不住低呼出聲,「大……大公子為何……要……見這個人?」陸顏留微微一嘆,負手道:「其實,你們一直瞞著我的事情,我早已經知道了。」

  他知道。

  知道李若伶和陸顏留之間的關係。

  知道當初李若伶嫁入花府,是為了解李家生意上的燃眉之急,獲取一筆不菲的聘金。可是,他愛她。

  愛到就算明知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也願意為她傾盡所有。

  他以為用真心可以感動她。

  給她錦衣玉食,給她無盡關愛,日復一日,得到的,卻始終還是她的冷若冰霜。她的心思那麼深,那麼沉,藏得滴水不漏,他根本看不清。

  或許,直到死,他也未必能知道她心中究竟想的是什麼。

  雲翩戰戰兢兢問道:「大公子,你怎麼會知道的?」花靖宣苦笑說:「我其實一直都知道有陸顏留這個人,但我以為他離開了薛凰城。我沒想到他會安排你來離間我和若伶之間的感情。雲翩,你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

  雲翩幾乎無地自容,「對不起,大公子!」

  花靖宣搖頭,「那次你中毒,無愁從鳳鳴樓里取來解藥,我便覺得奇怪,所以暗中派人去查,才知道陸顏留一直還在薛凰城裡。從那個時候起,我便已經猜到了他的用意。我想,你在甜水裡摻合歡散,也是受他的指使吧?」

  雲翩羞愧,「大公子,原來……你是知道那件事情的?」

  他苦澀地一笑,「自己身體的異樣,我怎麼會不懷疑?只是有些尷尬,沒好再追究。那天你明明看著我喝下了甜水,卻騙我說若伶病了,讓我回到翠明院。我想,你心中也是有掙扎。」


  雲翩淚盈於睫,「大公子對雲翩一再顧念包容,實在讓雲翩受之有愧。」說著,便想跪拜下去。花靖宣急忙扶了她,「雲翩,我一直將你當作妹妹一般看待,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

  雲翩何嘗不是將花靖宣視作兄長,有時甚至會從他溫柔的眼神里依稀尋到父親當年的影子。所以,聽聞他患了心疾,她的眼淚掉得比任何人都多。這會兒聽他這番肺腑之言,更是感動。

  花靖宣又道:「無愁怕我知道了你們的事情,會影響我跟若伶之間的感情,既然他不希望我知道,那我就裝作不知道吧。但如今,我卻不得不講出來,因為我想見陸顏留,我希望你能為我安排。」

  雲翩為難地看著花靖宣,「二公子要是知道,一定不許的。」花靖宣道:「那就別讓他知道,就約後日午時,在春雲滿月樓。」

  花靖宣說得斬釘截鐵,不容雲翩反對。雲翩心中忐忑,但仍是將這約定的時間地點告訴了陸顏留。

  陸顏留問她,「花靖宣為何要見我?」

  雲翩搖頭,一個勁地說不知道,慌慌忙忙就走了。她始終記得自己答應過花無愁,就算陸顏留知道花靖宣患病的消息,也不會是從她洛雲翩的口中得知。饒是如此,她仍覺得自己好像做了虧心事似的,總難受得慌。

  剛回到花府,就見丹錦院那邊有丫鬟急進急出,竟然還有人端了一隻有血水的木盆。她一問,才知是花無愁今日去北郊別院的工地時,被一面倒塌的院牆砸傷了。那別院是替大鹽商董家修築的,倒不是什麼大工程,所以花無愁隔三差五才到那邊去一次,不想今日偏遇上這等災劫。

  九喜一個勁地說:「是輕傷,是輕傷!血都止住了,也沒有傷筋動骨的,大夫都說了保准沒事。」雲翩卻還是著急,嘩地推開門衝進去,正見花無愁裸著上身,手臂和胸口都纏了紗布。

  花無愁略顯尷尬,「雲翩,你來了。」

  雲翩站了一站,原本就已經被各種愁滋味纏著,到此時看見自己心中最親切的人,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什麼也不說,就那麼站著。倒是讓花無愁手足無措起來,「雲翩,你怎麼哭了?我沒事,都是輕傷,喏——」說著,舉了舉胳膊,「大夫說只要睡一覺,明天照樣像個猴子滿山跑!」

  那是大夫的原話,花無愁說出來卻有點好笑,雲翩頓時「撲哧」一聲,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臉微微紅了。她道:「把衣服穿上吧?」

  花無愁點點頭,記憶中,自認識他以來,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安靜而順從。她痴痴地看著,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都讓她有一種不舍的眷戀。花無愁系好了中衣過來,看她眼角還掛著淚痕,眉頭一皺,左手來扶她的肩,右手便為她拭淚。

  動作極是溫柔,卻還是一種不容抗拒的溫柔。

  那是他與生俱來的氣質。


  以前雲翩害怕。可現在卻喜歡。只想沉醉在他的身影里,在他的目光里,他的氣息里,一直一直,沉醉下去。

  花無愁溫柔道:「我聽說春雲滿月樓新來了一個北夜國的廚子,你一定很想吃到家鄉的風味吧?明日我就帶你去嘗嘗?」雲翩一聽,春雲滿月樓,心中的弦頓時繃緊,「不,我不想!」

  花無愁愕然,「怎麼了?你突然這麼緊張?」

  雲翩道:「我只是怕那廚子做得不好,勾起我思鄉的情緒,卻解不了我思鄉的情結,那還不如不吃的好。二公子,你今日在北郊,可有看見鳳圖山的臘梅?」花無愁想了想,「好像是遠遠望見對面山上開了一片,怎麼,你想看?」

  雲翩點頭,「我早聽大家議論,說這流蒼國之中,最美的臘梅便盛開在鳳圖山,我卻一直無緣得見。」

  花無愁道:「那好,我明日就陪你去看。」亮若星辰的眼眸,在微光中含笑望著她,有無盡溫柔,像一幅流光溢彩的畫,像一闋空靈婉約的詞。

  雲翩覺得自己恍如活在夢裡似的,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曾是天上的宮闕,高不可攀;他曾是寒冷冰川,輕輕一觸就要令她凍結窒息;可如今,他卻因她而降落,為她而融化,到底是修了幾世,才換得他今生的一次溫柔?

  如果是夢,寧可長眠不醒!

  第二日正是小寒。嚴冬至此,便開始進入最寒冷的一段。雲翩到了鳳圖山腳,仰頭看到漫山的黃色臘梅,還有飄雪,洋洋灑灑落下來,鋪在地上,薄薄的一層,一腳踏上去,留下淺淺的腳印。

  許是太過心急了吧,竟然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好一會兒。不知道他來了以後會不會笑話我呢?雲翩一想,臉紅了起來。轉念卻想到此刻正是午時,是花靖宣和陸顏留約定會面的時間,心裡又有點慌。她也是怕花無愁會撞見,所以才不敢去春雲滿月樓,故意將他約到鳳圖山來。

  山腳有一間涼亭,皚皚白雪之中,亭外石碑上刻著的紅字尤為顯眼:

  夢書。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是玉溪生無題詩當中的一首。以前雲翩曾在詩集上讀到,對詩中愁緒很是傷懷,這會兒見有人以此為這涼亭命名,想必命名的乃是個失意人,但她此刻的心境與詩中的意境差了十萬八千里,她微微笑著,在亭子裡坐下。

  也不知到底坐了多久,花無愁好像是來了。

  遠遠地,沐著冬日暖陽,搖著手中玉骨的摺扇,款款地來到面前。笑容里是她從未見過的淡雅和溫柔。雲翩站起身,他便主動攜了她的手,帶著她沿小徑上山。梅開遍地,沿途都是梅香,香氣四溢。


  她停下來喊他,「二公子?」

  「怎麼?累了嗎?」

  她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就問,「我們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要走到哪裡去呢?」他微微一笑,「天涯海角你去不去?」

  她答:「去!我發過誓,不能反悔的。別說天涯海角,就算是阿鼻地獄,只要有你,我都跟著去!」

  他卻忽然鬆開了她的手,幽幽一嘆,「可是,我不能陪你去了!」

  她一驚,仿佛有點聽不清,北風頓時變得嗚咽起來,在她的耳邊干擾著她,「什麼?你說什麼?我聽不清啊?二公子……二公子!」

  他說:「天涯海角太遠,我們去不了,我們只能在這裡散了!只能到這裡!」

  他的聲音,仿若穿越亘古的宿命而來,載滿破碎的塵埃,那麼乾澀,那麼嘶啞,仿佛還有無盡的後續沒有說出來,卻來不及說出來了!風雲變色,山河震怒!他的腳底騰起陣陣白煙,摺扇斷落,魁岸的身軀也被洶湧吞沒。那白煙太濃烈,熏得她的眼睛好痛,熏得她的心也好痛。

  她嘶聲大呼,「無愁,不要扔下我!不要!」

  漫山的梅樹仿佛都因她這一聲哭喊而顫抖,花瓣瞬間凋零!她撲上去,哭著撲上去想抱住花無愁。忽然之間,天旋地轉!

  原來是夢!

  是個可怕的噩夢!

  雲翩大喊一聲,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仍是坐在夢書亭里,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整整兩個時辰。花無愁卻還沒有出現。她一定是等得太累,所以才睡著了。她的心砰砰跳著,極度不安。

  他為什麼沒有來?為什麼?

  她覺得夢裡那些聲音就像一種不祥的預兆,始終纏著她:天涯海角太遠,我們去不了,我們只能在這裡散了,只能到這裡。

  只能到這裡!

  只能到這裡!

  雲翩拔腿就朝著回城的方向跑去,迎面吹來的寒風,似要將她的皮肉都從骨架子上剝落撕開。她覺得刺骨,錐心,但渾然不顧,一直跑進城門,穿過熙來攘往的街道,一直一直跑回花府的門前。

  大門內飄出陣陣陰森低哀的氣息,隱隱約約還有哭聲,許多人的哭聲。她的心猛然抽緊,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去。

  哭聲是從翠明院裡傳出來的。

  正好翠明院裡有個丫鬟哭哭啼啼跑出來,撞到雲翩,雲翩一看,見是九喜,顫聲問,「九喜,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九喜哇的一聲哭得更厲害,斷斷續續道:「雲翩,你到哪裡去了?你知不知道……大公子他!他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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