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夢書難為別

2024-09-12 21:28:47 作者: 語笑嫣然
  花無愁坐在翠明院側門外的遊廊上。門內,哀哭一片;遊廊,卻靜得只剩寒風嗚咽的聲音。他靜得出奇,仿佛那一牆之隔的悲傷和他無關似的。沒有流淚,沒有皺眉,就連嘆息也沒有,就那麼坐著。

  可是,太靜了,反而不像他,給人一種可怕的感覺。

  雲翩的心跳得慌,遲遲疑疑地走到他身後,輕輕地喊了一聲,「二公子?」

  花無愁的頭微微動了動,「你來了?」

  這聲音平靜至極,讓雲翩心頭的緊張也跟著鬆弛下來。她道:「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她也想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又怕問。剛才九喜告訴她,花靖宣是死在春雲滿月樓的。

  就是在他和陸顏留會面之後。

  誰也不知道那間鋪滿了美酒佳肴的屋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有人看到陸顏留大搖大擺地從房間裡走出來,而那個時候花靖宣仍是活生生在桌前坐著。

  據說那個時候花靖宣的臉色已經很難看,撫著胸口直喘粗氣,坐了沒多久,他正要起身的時候,卻猛地栽倒在地。

  他的心疾發作,大夫趕到的時候,已是無力回天。

  那個時候花無愁正準備去鳳圖山,他還在想,雲翩今日會做一身怎樣的打扮呢?相識那麼久了,明明是朝不見晚見,可是卻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正式。他懷著期待,懷著喜悅,也懷著緊張,他還在想,看梅花的時候,應該跟她說些什麼呢?問她要不要跟著他去天涯海角吧?

  天涯海角你去不去?

  她一定會說,我是發過誓的,不能反悔,別說是天涯海角,就算阿鼻地獄,我也要跟著你去。這樣一想,他的臉上立刻露出陶醉的笑容。他正想翻身上馬,突然前面跌跌撞撞跑來一個報訊的小廝。

  就那樣,他的美夢碎了。

  此刻,花無愁慢慢地站起身,回頭來看雲翩,那雙深邃的眼睛裡,還布著血絲。雲翩仿佛是忽然有點害怕直視他,惟有低下頭去。他輕輕地說:「雲翩,我大哥是死在春雲滿月樓的。」

  雲翩的心越發揪得緊,「我知道。」

  他問,「春雲滿月樓的老闆對我說了什麼,你知道嗎?」

  她的喉嚨頓時堵得慌,倒退了一步,他便逼近一步,身影覆蓋著,幾乎要逼得她喘不過氣。他道:「老闆告訴我,當時我大哥是約了陸顏留見面。他們見面的房間,煙波釣徒,是今早有人特意去訂的。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那個人是誰?是誰?是誰?雲翩的腦子幾乎要炸開,花無愁的聲音已化成萬支利箭,每一箭都扎在她的心上。她退步。一退再退。後背突然撞到冷硬的廊柱,便就想起那次,他在爬山廊攔住她,假裝要輕薄她,也是像現在這樣,逃無可逃,被他懾人的氣勢狠狠壓著。她的眼淚突然奔涌而出。

  「是我!」

  「那個人是我!」

  她哭得不能自抑,癱坐在他的腳邊。她做的一切都是按照花靖宣的意思,雖然知道事情遲早會被花無愁知道,但是,卻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她仿佛已經聽到他額上青筋爆裂的聲音,聽到他握緊拳頭骨骼咔咔作響,聽到他喉嚨里發出嗞嗞的聲音好像恨不得將她咬碎!

  可是,這一切卻都沒有發生。

  他只是扔下她,轉身離開。曲曲折折的遊廊,只有他遠去的背影,和她蜷縮在角落,自己抱緊自己的孤淒。

  夜色驟然降下。

  那一場喪禮辦得很隆重。

  可是,再風光也挽不回棺木中躺著的那個人一點淡淡的笑容。

  他是最愛笑的。

  如意的時候,失意的時候,都在笑。

  然而他死了,前來祭拜的人,沒有一個人能笑得出來。

  有人說,如果不是大公子,我只怕還流落街頭,沒有片瓦遮頭;有人說,如果不是大公子,我就沒法戒掉賭癮,早敗光了身家;還有人說,如果不是大公子,當初我甚至不能給爹娘置一副像樣的棺木……

  他們說了那麼多花靖宣身前的善舉,說自己如何受他的恩惠,受他的啟發,說他恍如天上的謫仙,如今又回到了天上去。他們這樣說的時候,雲翩就會下意識地抬頭去看天空,好像真的想看他是不是躲在雲層里。她低頭的時候就看見花無愁沉默地站在墳前,兩隻眼睛盯著墓碑,沒有絲毫表情。


  天陰似哭。曠野的風吹亂了滿天烏雲。

  人群漸漸散了。李若伶穿著一身素黑,眼神虛弱地走過來問道:「小叔,我們回去吧?」他道:「大嫂,你先回吧。」她的眼皮微微抬了抬,似有話說,卻還是不言,讓紫雀摻著走了。花無愁站了好一陣,方才覺得身後還有人在。他不用回頭看也知道她是誰,漠然道:「你也走吧。」

  雲翩反倒跨前兩步,道:「我想留下來陪你。」

  花無愁的嘴角浮起慘然的笑意,「告訴陸顏留,這件事情我不會就此罷休!」

  雲翩急道:「不!我和陸顏留……我和他……沒有……」他突然咆哮著打斷她,「你和他怎麼樣,跟我沒有半點關係!」

  她一僵,傻傻地站著。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殘忍?大公子的死,難道我不傷心嗎?難道就是因為我安排了他們的見面,你就要把一切的罪責都歸咎到我頭上?我又怎麼會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你這樣對我,公平嗎?她心中亂絮翻湧,還有哀怨也有無奈,百般滋味,不知如何是好。

  但她還是不走。倔強地站著。她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已經不再是幾年前那個,只敢對自己心儀的少年獻上怯生生的一杯酒,在對方拒絕了她之後,傷心無措,悄悄避開他獨自難過的青澀女子。是當時的軟弱讓她錯失過一次,而這一次,愛得更深更烈,她如何還能再錯?

  這幾年的顛沛浮沉已將她磨礪得更加奮勇,縱然外表仍是軟弱的,縱然還是動不動就愛掉眼淚,但其實內心卻已多倔強。而且,她一直都知道,她是一個沒有明天的人,也許隨時都會毒發而死,她只能在自己還有呼吸還有心跳的時候,用盡一切氣力活在他身邊。

  花無愁站了一陣,便往回城的方向走。山路崎嶇,雲翩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頭。有一次還摔倒了,手按進雪地里,凍得骨頭髮酸。但花無愁不管,連回頭看她一眼也沒有。她咬咬牙,重新爬起來追上去。

  進了城,花無愁並不回花家,而是朝著天繡莊的方向去。快到天繡莊門口的時候,他猛地停下來,轉身對雲翩斥道:「你要跟我到什麼時候?」雲翩支吾難言,便看天繡莊的門開了,裡面翩翩地走出一個身披霜色繡花大氅的女子。花無愁立刻走過去,「如姬,你幾時回來的?」

  如姬一看花無愁,眼眶便泛了紅,「我剛才一回到天繡莊,奼紫嫣紅就告訴我,花大哥今日下葬,我……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正打算到城外找你,看能不能趕上送他最後一程。無愁……你還好嗎?」說話間,也看到不遠處的雲翩,還想問,卻被花無愁一把拉住,道:「我們進莊裡談。」

  朱門輕閉。

  在那一道逐漸合攏的縫隙里,花無愁的背影漸行漸遠,像一幅淡去的水墨。雲翩的心驟然一涼,呆立原地。

  也許,天涯海角是真的到不了了。

  花無愁走到內院,聽身旁如姬輕輕一嘆,「戲演完了,還不放開?」他鬆手道:「你是從鶴谷回來的?」如姬點頭,「嗯,我去了鶴谷才知道,老人在半年前已經過世了。」


  花無愁負手一嘆,「算了,如今就算鶴谷老人在世,也救不回我大哥的性命了。」

  如姬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想起數日之前的某夜,花無愁面色哀沉地來找她,告訴她大哥患了心疾,那模樣仿佛是要哭起來。她心疼不已,想盡辦法安慰他。他忽然問,「如姬,你說,夜砂城主會不會有辦法救我大哥?」

  如姬一愣,旋即明白了花無愁的暗示。她道:「夜砂城買賣交易,探取信息,靠的都是極度隱秘的暗探,如今幾乎整個天下都知道城主被關押在薛凰城的大牢,在這個時候,夜砂城已如凝固的冰川,沒有任何動作。夜砂城主……真正的夜砂城主……若在這時現身,號令暗探,勢必要牽一髮而動全身,引來軒然大波。」

  花無愁知道如姬說的在理,也知道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自私而且愚蠢,他又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如姬看他這副模樣,很是心疼,想了想便道:「無愁,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他眼中似有微弱星光,「你還有別的辦法?」

  如姬道:「夜砂城主雖然被困在那臭熏熏的大牢里,可我如姬卻是自由身,我可以為你走一趟。」

  星光驟然增亮,「走、去哪裡?」

  如姬反問,「你可曾聽聞鶴谷老人?」花無愁搖頭,如姬又道:「鶴谷老人乃是數十年前名動天下的神醫鹿婆最後一個弟子。」她這樣一說,花無愁便有些知道,「可是,我只聽聞鹿婆生前有三名入室弟子,分別是藍朱、玉皇,還有玄亭,這幾個人,分別在幾年前相繼辭世,鹿婆的醫術也便失傳了。」

  如姬卻搖頭,「不然!鹿婆還有一個從未向世人公開的弟子,那就是鶴谷。因為,世人都知道鹿婆清高,對世間男子從不肯以正眼看,也曾因此立誓終身不嫁,但她卻沒有想到,在她三十歲那年,她會遇上一生中的摯愛。而鶴谷,就是她為那個男人所生的孩子。這件事情,在這世上只有七個人知道。」

  花無愁細細一數,「鹿婆,她的愛人,藍朱、玉皇、玄亭三名弟子,還有鶴谷自己。剩下的那一個是?」

  如姬微微一笑,「百里清如。」

  百,里,清,如?如姬?如姬?花無愁在心頭默念,認識她這麼久,只知道所有的人都稱她如姬,卻從來不曾聽她說起過自己的真實姓名。莫非……不等花無愁發話,如姬已是爽快地道出,「我就是百里清如。我父親是百里玉皇,鹿婆的第二個弟子。這件事情,我是無意間從父親嘴裡聽來的。」

  花無愁肅然起敬,「原來如姬你是名醫之後。」

  如姬莞爾,「只是我生小就不愛學醫,反倒對針線女工甚是痴迷,只好辜負我爹的期望了。」又道,「我們先不說這些,聽我爹說,鹿婆私下將自己的全部醫術都傳給了鶴谷,但鶴谷生性孤僻,從來不向世人公開自己的醫術。我想,我若是以故人之女的名義前去拜訪,他興許會賣我一個情面。」

  於是,幾日之前如姬便動身去找鶴谷。回來的路上,她還滿心忐忑,不知道如何告訴花無愁鶴谷已死的消息,哪知道剛一回天繡莊,奼紫嫣紅卻告訴她,花靖宣已在春雲滿月樓暴斃。


  回憶間,花無愁斂了斂神,道:「不管怎麼樣,如姬,謝謝你。」如姬看他黯然憔悴,早就心疼不已,卻聽他這樣客套地說了一句,再想想自己其實半點忙也沒有幫到,心中不禁酸澀,忍不住上前抱著他,將頭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無愁,我還在你身邊。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花無愁只覺心中酸澀,禮貌地推開她。還是說:「如姬,謝謝你,有你這樣的紅顏知己,是我花無愁一生的福分。」

  如姬心頭微微一涼,知道自己失態,擦去了眼角一點淚花道:「我是你的紅顏知己,那剛才門外的那位雲翩姑娘呢?她是你裝在心上的那個人吧?你連醉酒都喊著她的名字,可剛才卻故意熱情待我,反倒冷淡了她,這是為什麼?是不是和花大哥的死有關?」

  花無愁斂眉,「我……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我心裡太亂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哥和陸顏留的會面,她是早就知道的。我原本也想在那天約她去春雲滿月樓,可是她卻故意調開我,約我到鳳圖山賞梅。」

  「所以,你懷疑她跟陸顏留早有串通?那你可曾親口問過她?」

  「我……沒有!」

  如姬不免心疼,「無愁,你是害怕嗎?害怕與她對質,怕她告訴你,這一切她真的有參與,怕她和陸顏留聯合起來,算計了花大哥?所以,你不敢問她?」話音落下,花無愁的眼中卻沒有被人言中心事的驚慌,反倒是一種釋然,淡淡道:「是的,我就是怕這個。」但如姬隱隱覺得他的眼神更深處還藏了旁人難以看懂的暗光,她也不打算深究了,便拿了銀雪欺芳酒,又和他痛飲了一番。

  一醉解千愁。

  但酒醒之後卻是酒入愁腸愁更愁。

  虧了父親還為自己取名叫無愁,呵,這世間,豈能無愁?他在天繡莊醉了徹夜,到清早時才離開。一路腳步虛浮地走著,寒風吹來,驟覺頭疼。墨香齋內悄靜一片,也不知原本應該在此灑掃的那個人去了哪裡?他顫著手從柜子里拿出一疊發黃的紙,喚來管家吩咐了一陣,管家的臉色微微一變,瞧他那斬釘截鐵的模樣,不敢反駁,只能應聲去了。

  窗外,忽然落下漫天的雪花。

  雪虐風饕,浸著體內將醒未醒的酒意。他的拳頭驟然握緊。他想,這決定……應該是對的吧……

  翠明院內,雲翩和幾個丫鬟正在幫著紫雀整理舊物,李若伶吩咐她們將花靖宣的日常衣物都封箱鎖起來。她聽身旁一個丫鬟問紫雀道:「昨兒個你跟我說的事情,是真的嗎?少夫人她真的會……」


  紫雀皺眉低聲道:「別提了,就當我沒跟你說過,主子們的事情,咱們做丫鬟的,別亂揣測。」

  丫鬟吐了吐舌頭,撒嬌道:「怕什麼,少夫人又不在這裡,咱們姊妹私下裡說說嘛。你倒是別說一半不說一半,讓人家心痒痒的。」紫雀向四周看了看,見雲翩似乎正望著她們,她白了她一眼,對丫鬟道:「隔牆有耳!若是被少夫人知道我跟你說了什麼,會怪我多嘴饒舌的。唉,她也是命苦……」

  雲翩不知她們到底在議論什麼,低頭看了看已經裝好的半箱子衣物,都是花靖宣生前常穿的,此刻看著,倍覺難受。她不由得嘆息了幾聲,便聽門外傳來管家的聲音,「雲翩,我正四處找你呢!」

  「管家,你找我何事?」

  「呃,是這樣的……」管家看了看周圍,面露難色,輕聲道,「你出來,咱們另找個地方說話。」

  雲翩的眼皮輕輕跳了跳,跟著管家走到爬山廊,看管家手裡一直托著個沉甸甸的小包,她問道:「管家你拿的是什麼東西?」管家便將那小包解了個口子,雲翩一看,裡面原來是裝的白銀。

  管家道:「這些都是二公子吩咐我給你的。」

  雲翩愕然,「給我的?」

  「嗯!」管家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這個,也是他讓我給你的!」雲翩一眼便看到紙角紅色的印章,心中一痛,「這是?契約?」

  是契約!

  是剛進花府的時候簽定的契約。契約上寫明,雲翩五年為婢,侍奉花家,每月奉銀十兩,吃住皆由花府安排;她須得履行自己作為一個下人的職責,履行契約上所列明的義務,不可怠慢逃避,對花家也必須忠誠;契約上還列出十五條禁忌,若是觸犯,將不許攜帶分文,被逐出府;相反,若不曾觸犯這些禁忌,花府也不能無故將其辭退,否則,她有權向官府申訴,要求獲得賠償。除非是她自己有特殊的理由要離開,便主動請辭,雙方協商之後解除契約。這也是朝廷近十年新出的政策,保障契約雙方的權益,尤其是受僱者的權益。

  以前花無愁因為找不到雲翩所犯的禁忌,不能強行趕她出府,怕被官府追究,也怕被人說花家的長短,所以幾次刁難她,想逼她知難而退,但現在他卻狠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將雲翩攆出花府去。

  管家道:「這是你的賣身契和解聘書,二公子要我交給你。你燒了也好,撕了也好,以後你就是自由之身了。他要你這兩日便搬出花府,這些銀兩,就當是花家毀約對你的賠償。」管家的話還沒有說完,雲翩一把搶過銀兩和契約,瘋了似的朝著丹錦院跑去。

  花無愁宿醉難醒,剛剛喝過解酒的湯,扶額躺在軟榻上。忽聽門外丫鬟的高喊,「噯!雲翩,二公子正歇著呢,你別……」話還沒有說完,門已經砰的一聲被撞開。他的眼皮微微一抬,見雲翩氣喘吁吁地站著,他心中明了,示意丫鬟閉門退出。他掀開身上蓋著的厚厚絨毯,起身下榻。

  「怎麼,嫌銀兩太少?你想要多少,開個價。」


  雲翩將東西朝桌上狠狠一砸,「我沒有做錯事,我不會走!」

  他戲虐一笑,「做沒做錯你自己心中有數,只不過我是拿不出證據,所以沒辦法理直氣壯地將你趕走,只好自己吃了這個虧。洛雲翩,你可別得了三分顏色就想開染坊!」雲翩悽然一笑,「告訴我,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他一愣,「是!」

  她步步緊逼,「你再說一遍?」

  他喉嚨似有火燒,怒道:「是!是!是!」

  她的淚珠子猛地掉下來,氣息似要斷掉,「你再說一遍?」

  他索性大鬧起來,「我要你滾出我的宅子!最好永遠不要在我面前出現!」手指著她,身體已經因為盛怒而顫抖不已。

  她上前一步,雙手捧著他用來指他的手,就像捧著佛前一盞靈燈,深深望著,目有哀戚。只一低頭,淚珠便落進彼此交纏的指縫裡。「那麼,鳳圖山呢?整個流蒼國最美的臘梅,你不想陪我看了嗎?下一次,我毒發的時候,你也不想陪在我身邊了嗎?告訴我,你那天跟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假的!告訴我你從來沒有想過要跟我碧落黃泉永世相隨!告訴我,你花無愁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洛雲翩!告訴我!你說啊!你說啊!」

  這樣短短的幾句話,仿佛耗盡了她一生的心力去追問,腦海中,接連的畫面全都是彼此的曾經。

  每一句都伴隨著淚雨滂沱。

  每一句都刺痛自己體無完膚。

  她盯著他,看他的嘴唇動了動,突然想,他是要說話了吧?是要回答了吧?不!不!不要!我怎麼能將他逼得那樣緊?如果他說出來的將是我無法承受的,那怎麼辦?那我寧可不要聽!

  無愁,我不想聽你說不愛我,不想聽你說放棄我,那是地獄深淵。我不要!不要!

  她猛地一顫,將他的手捧得更緊,「二公子,不要趕我走,求求你!這個時候讓我陪在你的身邊!斟茶遞水,打掃庭院,我什麼都可以做!只要你別趕我走……求求你!」

  她的梨花帶雨,灑入他冰涼的眼眸,他緩緩地,一點一點將手從她的手裡抽出,「收起你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吧!洛雲翩,如果不是你安排我大哥和陸顏留見面,他怎麼會死?」


  「可是,我並不知道他會……」

  「是!你是不知道!一句不知道就可以將所有的責任都推開嗎?哼!鳳圖山的臘梅?你問問你自己,到底是真的想看臘梅?還是想藉機將我調開,不讓我去春雲滿月樓,撞破你和陸顏留設計的圈套?」

  「我沒有啊!你誤會我了!」

  「別再假惺惺了!」他狠狠地一甩袖,眼中的烈火倏然噴發,「我就是信錯了你,才招來如今這局面!洛雲翩……自從你進了我花府,何嘗有幾天太平日子?你這妖孽!禍水!你到底要把我逼到什麼境地才甘心?你還想要怎麼樣?你還有什麼沒能如願的……」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著,越說,越像是堵了千軍萬馬在發抖的身體裡。突然,他眼光一掃,看到桌上的契約。他像猛獸般撲去,抓起來就撕,癲狂地,歇斯底里地,撕成一片片的碎紙,向半空一拋!

  嘩!

  微微發黃的紙片,就像斷裂的羽翼,紛紛揚揚飄起,卻像一塊塊的鉛石,砸落在地上。雲翩大喊一聲,「不要啊……」淚雨滂沱地一跪,彎腰撲去,卻只是將自己的靈魂也跟這些碎片一樣撲散了。

  她哭著拿手去撥,一下一下地,想將那些碎掉的紙片撥攏過來。

  可是,那麼多的碎片,怎麼還能聚得齊?不過是混著晶瑩的眼淚,裹著滿地的塵埃,將所有的前塵過往湮滅,摧毀。

  花無愁看著她,憤怒似有緩和,轉而又將冷笑掛上,「洛雲翩,現在你自由了,再也不是我花府的下人。你回到你的陸顏留身邊去吧,你不是怕死嗎?去啊,去討好他啊,讓他拿解藥續著你的命,活在這世上好好地享受你的風光吧!」說著,又拿起桌上銀兩,「這些銀子是你自己說不要的,我倒還省了。你要是不服氣,大可以到官府去告我。」他彎腰捏住雲翩的下巴,「官府要是追究起來,我想,我花家還賠得起。」

  為什麼?為什麼他的眼神那麼冷?

  漆黑的瞳仁之中,好像多了千里的冰川,萬里的雪原,與那裡面原有的那團烈火進行著殊死的搏鬥。那裡面再不是繁華盛世,再沒有歌舞昇平。有的只是屍橫遍野!有的只是血流成河!

  幾天之前梅樹下的山盟海誓難道是一場幻覺嗎?

  是不是他們從來不曾說過那些銘心的誓言?是不是她從來不曾在風雪之中的涼亭等候過他?

  她強撐著發抖的身子站起來,站定了,像站在烽火硝煙的廢墟之上,滿眼都是驚懼和絕望。


  突然,她奪門而出。

  她不是走。不能走!不能就這樣背負著他的誤會,背負著自己的心碎輕易離開。她要去找陸顏留問清楚當天發生的事情,洗脫自己的冤屈。她一路失魂落魄地去到白塔巷民居,陸顏留正在院中閒適地坐著,看她來了,眼皮輕輕一抬,「雲翩,來嘗嘗我用這新雪煮的梅花茶。」

  雲翩衝上前,赤手就朝著桌上的小爐推去,嘩啦一聲,爐子、炭火、茶具、臘梅,殘骸遍地。陸顏留立時跳起,捧了她的手,「你不要命了?有沒有被燙傷?」雲翩怒道:「那天在春雲滿月樓,你到底和大公子說了些什麼?他為何會突發心疾?」

  陸顏留道:「原來你是為了這件事情而來。怎麼?花無愁遷怒到你了?」陸顏留的臉上好像始終蒙著一層黑氣,大多數時間他都是沒有任何表情的。他又道:「你知道花靖宣為什麼要約我見面嗎?」

  雲翩茫然,他繼續道:「因為他自覺命不久矣,想成全我和若伶。」

  「不可能!」雲翩道,「大公子很愛夫人!他不會捨得!」

  陸顏留反問,「那你以為,如果不是他親口告訴我,我怎麼會這麼快就知道他患有心疾的消息?」

  雲翩還是不信。

  陸顏留低頭凝視著她,「花靖宣不是大發善心,而是絕望,因為他知道,若伶根本不曾愛過他,他心灰意冷,想在死之前還她自由。他比誰都清楚,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心裏面愛著的那個人是我。哼!可是他卻不知道,我跟若伶早已經背著他私下往來,陳倉暗渡了!」

  雲翩大驚,「你?你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可是,轉念卻想起陸顏留有一次在她面前說起李若伶,說他也曾央求她,拋開一切隨他走,李若伶不肯,他便說他會等她,不會累她做出有辱名節的事情,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安排雲翩進花府,想誘使花靖宣主動休妻。

  她便搖了搖頭,道:「不會的,你不會那樣做。當初少夫人拒絕和你私奔,就是因為她太過看重李家的基業和她作為女子的操守。她不會和你做出苟且的事情,你們之間,是清清白白的。你是故意說出那些惡毒的話想激怒大公子,對不對?」

  陸顏留看了看雲翩,猝然一笑,搖頭道:「可惜啊可惜,枉花靖宣和若伶一場夫妻,他竟然不如你想的明白,真的信了我那番話。」他笑得狂妄,腳下步子微微一個踉蹌,像喝醉了酒似的。這是雲翩第三次看到他笑。得意的,囂張的笑容,直讓她氣憤又心寒。她想,大公子不是想不明白吧?

  而是關心則亂。

  更何況,以自己平常所見,李若伶那樣冷若冰霜的女子,她想必從未將心門打開過,花靖宣走不進,又如何能像自己這樣,通過一個熟悉她的人去冷靜地推測她?

  大公子他太可憐了!


  當初,聽說是李家的人哭著哀求,求花家施以援手,大公子才拋開了少夫人的過去,答應與她成婚。

  他早就是愛她的。

  在他十五歲那年,在花燈會上的驚鴻一瞥時,那深情便已經種下。

  李家的人提出聯姻的時候,李若伶也已經被家人說服,花靖宣甚至以為她是心甘情願嫁給他的。直到新婚之夜,喜帕揭下,他看到一雙毫無光彩的眼睛,才知道自己娶的原來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他一直以為,他可以用愛去感化她,可是,她卻固執地將自己包裹起來,從來不許他,也不許任何人靠近。

  在春雲滿月樓,當他聽見陸顏留說出那些不堪的話,急怒攻心,一團濁氣堵住心口,便猝然倒地而死。這是陸顏留也不曾想到的,他原本只是想說些難聽的話來氣他,解一解自己堆積在心頭的怨氣,他走的時候看他怒髮衝冠,臉色也不是太好,可並沒有想到他的心疾會在那時發作,後來聽說他竟然死了,雖然也不免幸災樂禍,但腦子裡總有些龐雜的思緒,難以描述。

  離開白塔巷,雲翩失魂落魄地走回花府,她不知道花無愁會不會相信她將要說的話,可是,那已經是她所能解釋的全部了。

  黑雲蔽日,前方的朱樓碧瓦,也變得低沉凝重。

  雲翩有氣無力地扣了扣門環,守門的福伯一見是她,急忙又要將大門關上,雲翩扯住福伯的袖子,「福伯,你這是做什麼?我是雲翩啊?」福伯頓足道:「我知道你是雲翩,可是二公子交代了,不准你再踏進府門半步!」

  什麼?他竟然……竟然下了這樣的命令?他當真狠心將自己逼上絕路嗎?她的心頓時痛得要裂開了,哀求道:「福伯,你讓我進去吧?我要見二公子,我有話對他講!」福伯也是無奈,花無愁交代的事情,他不敢不從,只好推開雲翩道:「你要見他,就自己在門外等著,我是怎麼都不會放你進去的!」

  天色又黯了一分。

  下雨了。

  雨珠子嘩啦啦地從天空倒下,天地間浮起茫茫的一片霧氣,在寒風裡低沉地涌動著。雲翩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在門外蜷坐著。寒風一吹,夾著的都是冰涼刺骨的雨珠,凍得她瑟瑟發抖。

  她能去哪裡?

  偌大的薛凰城,竟沒有一處是她的容身之所。

  不如就在這裡守著吧,守這道門開,守那個人終有一天會從門內出來。當他看見她的可憐,看見她的倔強,他是不是也會心軟?可是,他為什麼心軟?他是不會心軟的吧?他的心像石頭一樣硬,像千年的冰川一般冷,像天上的星子遙不可及!她憑什麼還要抱著那些握不住的奢望呢?

  就因為他曾經在烈火之中奮不顧身地救她?因為他曾經給過她一個短暫的擁抱?因為他曾經答應帶她去看流蒼最美的臘梅?

  花無愁啊花無愁,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到底有沒有?

  花府門外,淒風苦雨;花府內亦是一片慘澹光景。福伯從門縫裡瞧見雲翩那模樣,著實不忍心,戰戰兢兢到了花無愁面前,求情道:「二公子,雲翩還在門外不走呢,這雨下得這麼大,她渾身都濕透了,大冷天的,您就讓她進來吧?」

  花無愁在軟榻上躺著,望著頂上那盞琉璃花燈,冷冷道:「福伯,你的五年契約快要期滿了吧?」

  福伯道:「還有三個月就滿了。」

  花無愁微微一笑,「那你還想再續嗎?」

  福伯頓時懂了他話里的意思,嚇得冷汗都出來了,「二……二公子,大公子生前答應過我,會讓我一直留在花府,我一個人孤零零在這世上,妻兒都在瘟疫中死了,二公子要是趕我出府,我……我是連個去的地方也沒有啊!」

  花無愁擺了擺手,「你放心,福伯,我不會趕你走的。只要你別讓洛雲翩跨進我花家那道門檻。」

  福伯再不敢吭聲,戰戰兢兢地退出了房間。花無愁猛地掀開身上蓋著的絨毯,從軟榻上坐起,望著窗外瓢潑的大雨兀自發怔。

  忽然,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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