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事有誰憐

2024-09-12 21:28:50 作者: 語笑嫣然
  大雨仿佛沒有盡頭似的,一直下個不停。雲翩還在花府門外的角落裡蜷著,就像以前很多次,每逢她感覺悽苦絕望,她都會這樣蜷著,背抵著牆,仿佛那樣才能為自己尋到一絲安穩。

  她不知自己能熬到幾時。漸漸地,連意識也開始模糊。她喃喃地喊起來:「二公子……無愁,無愁……無愁!」

  忽然覺得身上一暖,有一件厚厚的大氅包裹下來。她喜出望外,睜眼便喊,「你終於肯見我了?」

  一抬頭,映入眼帘的人,卻並非花無愁。

  陸顏留撐著傘站在她面前,用他一貫陰鬱的眼神望著她,「雲翩,跟我回去吧?」雲翩的嘴角輕輕抽動,似笑似哭道:「不用你管。」

  「他不會見你的。」

  「我不用你管!」

  說著,丟開他的大氅。雪白的大氅沾上滿地泥濘,頓時就變得污濁不堪。

  陸顏留蹲下身來,「我答應過你,就算花家容不下你,我也會照顧你,雲翩,跟我回去吧?」雲翩紅著眼睛望著他,那眼睛裡仿佛蓄滿了不共戴天的仇恨。她突然亂推了他一把,不小心扯掉了他的紫玉符,她將那紫玉符毫不客氣朝著他臉上扔去。他起身退開,手裡的傘也落進水坑裡。

  雲翩麻木地邁開了步子,似囈語般呢喃,「他不信我,我不能跟你回去。不能……我要讓他知道,我就算流落街頭,也要跟你撇清關係。我什麼都不要了……解藥,活命,我統統都不要了!我只要他信我,我只要他信我……」她斷斷續續地說著,一步一步走進漫天的暴雨之中。

  陸顏留望著她的背影被暴雨沖淡,仿如一朵從枝頭殞落的花。他想扶她一扶,可是,他站著,就那麼站著。

  就連自己此刻站在這裡到底是對還是錯他都不知道。

  他更加不知道,是要用示軟的口吻地去挽留她,還是像從前那樣粗暴地脅迫她?他又想起當日在春雲滿月樓和花靖宣對話的情形。當日花靖宣的確是來告訴他,他想放手,想成全他和李若伶。

  但同時他還要求了他另外一件事情。

  花靖宣對他說:「我可以給若伶一紙休書,還她的自由。我曾經給過李家的東西,一分一毫我也不會追究。這樣,若伶就可以沒有顧慮地跟著你。但我還有一個要求,你必須交出雲翩的解藥。」

  那個時候的他,就像此刻一般,心痛,很痛,強抑著內心的癲狂暗涌。他知道,交出解藥,就意味著失去了這顆棋子。

  可是,僅僅是失去棋子嗎?

  為什麼自己會那麼憤恨,那麼失態?那封休書難道不是他的初衷,不是他千方百計想要得到的東西嗎?可是,為什麼會在聽花靖宣說出交出解藥的條件以後就失控了?他竟然拒絕他,還故意說出難聽的話來刺激他!為什麼?

  他是不想交出解藥,一千個,一萬個不想!

  因為他不想失去對雲翩的掌控。因為他知道,沒了虞美人,他和她之間,就會斷掉僅有的維繫。

  他會失去她,永遠永遠地失去她。

  失去她,才是他最大的痛!

  想到這些,他向後一退,雙腿好像快要支撐不住自己身體的重量。含冰的眼眸,凝聚起蒙濛霧氣。

  耳畔,漸漸飄來一個憤懣幽怨的聲音,「陸顏留,你為什麼不告訴她?告訴她……你當初為什麼要投靠宮家,為什麼要假扮夜砂城主?正如你對她說的那樣,我給你的任務,你做不到,我就要採取我自己的方式。」

  「你自己的方式是什麼?是什麼……」

  「就是再也不勉強她去做那件出賣自己的事情了。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你只要一想到她以前是如何對花靖宣投懷送抱的,你就會妒心如焚!」

  「你又是為什麼那樣憎恨花無愁?是因為你恨花家所有的人?還是因為他派人燒了你的屋子?哈哈……一定不止是那樣!你為什麼還不肯承認呢?陸顏留,你對花無愁的恨,明明就是來自嫉妒。」

  「你嫉妒他,所以才會對他提那樣的要求!你不會不記得那天你對他說了什麼吧?你為什麼要那樣說?為什麼啊?你到底在嫉妒什麼呢?哈哈!陸顏留,你到底在嫉妒什麼?」

  那聲音,像鋒利的硬刺,扎得陸顏留鮮血淋漓體無完膚。他跪在漫天的雨幕里,雨水將他淋得透濕。

  他捂著耳朵大喊,「滾!滾!我不需要你來提醒,你給我滾!」

  聲音卻更加狷狂了,「陸顏留,我就是你啊,是你內心最真實的聲音,你是趕不走我的。你承認吧!為什麼你還不肯承認?」


  「我?我承認什麼……」

  「承認你已經不在乎能不能得到花家的休書,因為你已經不想跟若伶在一起了,你的心裡已經有了別人,你不愛她了……」

  「不……我沒有!」

  「你有!你愛上了別人!」

  「我沒有……」

  「那個人就是雲翩。是雲翩!」

  聲音到這裡,猝然消失。暴雨之中,尋不到絲毫痕跡。惟有陸顏留像個瘋子似的跪在雨地里。良久,他緩緩地站起身,就像剛才雲翩離開的時候那樣,失魂落魄地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慢走著。

  朝著相反的方向。

  雲翩亦是獨自在街上遊蕩著,衣裳已經淋得透濕,青絲一縷一縷全貼在後背。她覺得身體好像有些發燙,視線也越來越模糊。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裡,突然,頭重得好像要從脖子上掉下來似的,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醒來的時候,雲翩發現自己是躺在溫暖的大床上,紅色繡牡丹的華被將她蓋著,鵝黃的窗幔半開半掩,陽光從雕花窗外照進來,映射在窗幔上,仿佛繡著朵朵暗色的花紋。

  「姑娘,你醒了?」

  忽然被這聲音一提醒,雲翩才發現屋子裡還有一個人。是一個穿著紫衣的女子,一身素雅的打扮,面容十分清秀。她輕輕地問了一聲,「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紫衣女子莞爾一笑,道:「雲翩姑娘不必害怕,這裡是天繡莊呢。」

  雲翩懸著的心稍稍穩了下來。原來這裡是如姬姑娘的天繡莊,那這紫衣女子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奇怪了。

  紫衣女子拿了一套乾淨的衣裳來給她穿上,說道:「你怎麼不愛惜自己,跑大雨里淋著呢?幸虧我家姑娘發現你昏倒在天繡莊門口,把你給救了回來。姑娘已經吩咐嫣紅去請大夫了,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她說著,看雲翩一臉茫然,笑了笑又道,「我叫奼紫,我跟嫣紅都是伺候如姬姑娘的。」

  正說著,嫣紅便掀了帘子進來,「奼紫,她醒了嗎?大夫已經請來了。」雲翩一看,前後進來的三個人當中,有一個白須的老大夫,一個穿紅衣、笑容嬌媚的女子,想必就是丫鬟嫣紅。最後進來的那個,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衣裙,眉目之中含情帶笑,正是如姬。雲翩盈盈一拜,「雲翩謝過如姬姑娘的救命之恩。」


  如姬伸手扶她,「噯,這算什麼救命之恩呢,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我不救你,那大街上任一個路過的人都會救你,我也是趕巧了,這說明咱們之間是有緣分的。」如姬說著,瞧著雲翩蒼白的臉色,便拉她坐下,「你這雨可淋得不輕呢,快讓大夫給你瞧瞧,你要是病了,那還不得把某些人給急死。」

  雲翩心中一凜,知她說的是花無愁,心痛又襲上來。大夫把完脈,她還愣著,如姬推了推她,「雲翩,發什麼呆呢?」

  雲翩道:「我……我還是走了。」

  如姬不許,「你說的什麼胡話?剛剛大夫說了,你受了風寒,病得不輕,得好好休養。你出了我這天繡莊,走不了幾步又得昏倒。再說了,你現在能去哪裡?」

  雲翩頓時愕住。如姬說得沒錯,她還能去哪裡呢?天大地大,哪裡還能容得下她?她幾乎要流下淚來,「如姬姑娘,你見過他了?」如姬微微一笑,「你別多想了,他趕你走,我收留你,你就安心留在天繡莊。好嗎?」

  雲翩聲若遊絲,「他……他是怎麼說的?」如姬笑道:「他要你留在天繡莊,還托我好好地照顧你。」雲翩的睫羽輕輕一顫,終是掉下淚來:「姑娘不用騙我了,他若是還在意我,就不會知道我這副光景也不來瞧我。他已經趕我出府了,我們之間什麼關係也沒有,他怎麼還會理我?」

  如姬想起自己剛救雲翩回來的那會兒,看她迷迷糊糊,連夢中都帶著哭喊,她不知道她遭遇了什麼,但首先想到的就是到花府去找花無愁,誰知花無愁聽她一說,卻只道出,我已經將那個人趕出花府了,她是生是死都跟我沒有半點關係。

  如姬頓時皺眉,「你連去看她一眼都不肯嗎?」

  花無愁負手背對她,默不作聲。

  如姬道:「她要是死了你也不後悔?」

  花無愁的肩很明顯有一絲輕顫,但他立刻抑制下來,道:「你既然救了她,要怎麼安置她都是你的事情。」

  如姬了解花無愁的脾氣,知道自己多說也是無益,回來本不想說出花無愁的態度,誰知道這世間了解花無愁的人還不止她一個。

  她騙不了雲翩。

  她看著她又哭又咳,楚楚可憐,不禁感慨,「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也聽他跟說過。他這個人,總是喜歡把事情都擺在心裡,表面看來若無其事,可是,誰能猜得到他呢?他決定的事情,他就會橫下心去做,從來都不屑於向別人解釋……」轉而又發現自己過分沉溺於對花無愁的思念品評,斂了斂神,才又問道,「雲翩,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和陸顏留之間,到底有沒有串謀?」

  雲翩急得一把抓著如姬的手,「姑娘,我沒有,我沒有!我已經試著向他解釋了,可是他不聽。我也去找過陸顏留,但我回來的時候,他卻已經不准我進花府的大門了。姑娘,我能不能求你幫我向他帶話?在陸顏留那裡問到的,我全都一字不漏地告訴你!」


  如姬想了想,道:「好,你說吧,我都聽著。」

  雲翩於是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對如姬詳細道出,又再三哀求她道:「姑娘,請你一定告訴他,我沒有背叛他,我和陸顏留真的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如姬看她哭得梨花帶雨,饒是自己同為女子,也忍不住心疼,便握著她的手道:「你安心地留在我這裡,無愁那邊,我自會去向他說。」

  雲翩含淚點頭,不多時嫣紅已將大夫開的藥煎了一碗來,如姬便吩咐道:「奼紫嫣紅,以後雲翩姑娘就住在天繡莊了,她是二公子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們要以上賓之禮對待她。」

  雲翩不禁惶恐,正想開口說話,卻見嫣紅臉上的和顏悅色頓時不見了,眼神犀利地向她一掃,道:「不過也是個做丫鬟的,到這裡就成了上賓了,姑娘,你是不是也太委屈我跟奼紫了?」

  如姬素來就知道嫣紅是個牙尖嘴利的潑辣貨兒,平日裡得理就不饒人,連自己這個當主子的也沒少被她頂撞。這會兒聽她這麼一說,卻怕雲翩聽了心裡烙下疙瘩,便故意輕笑著岔開她的話道:「瞧你這副尖酸的模樣,以後看誰還敢娶你!」

  嫣紅翻了個白眼,「誰說我想嫁了?我跟奼紫可都盼著姑娘嫁給二公子呢。我們就繼續跟著,伺候姑娘一輩子。我說得對吧,奼紫?」

  如姬本想將話題岔開,卻沒想到越說越尷尬,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幸而奼紫的性情溫婉,不似得嫣紅伶牙俐齒,她便解圍道:「嫣紅,你就別在這裡礙著雲翩姑娘休息了,廚房裡還煲著藥呢,趕緊去看看吧?」

  如姬見她們離開,對雲翩笑了笑,道:「嫣紅就是嘴上不饒人,倒沒什麼壞心眼,你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喝了藥,好好睡一覺吧?」

  雲翩輕輕地「嗯」了一聲,看窗外分明是晴天暖陽,她卻倏然覺得冷。

  有道是雪化的時節總比下雪的時候更寒涼入骨,是不是,那些在昨日成型的傷痛,也要在今日獨自品嘗的時候,才更加錐心刺骨,更加萬劫不復?雪化之後就是春天,可是,她的春天呢?還會來嗎?錯過了映雪的臘梅,縱有滿園繁花開遍,可還能抵得上他拂袖間扇起的一縷馥香?

  這究竟是冬末,還是初春?雲翩也不清楚。只是連料峭的東風也摧人心肝,她常常覺得心悶,難受。更難受的,還有在聽到那些流言蜚語的時候。流言蜚語說,大少爺死後,花家的靈魂就散了。他們說花無愁缺乏經驗,人脈匱乏,難以獨當一面,花家從此將會敗落,甚至這次爭奪築權,也是鐵定要輸給宮家了。

  那些刻薄的言論,傳入花無愁耳中,就連如姬也以為他會勃然大怒,可沒想到他竟然只是用一個蹙眉的表情就回應了。如姬倩然一笑,扶起爐上酒壺斟了一杯給他,「你倒是沉得住氣了。」

  花無愁澀笑,「難不成我還滿城去找造謠的人說理?不用多想,這些話自然是宮家的人放出來的。」

  「那你打算怎麼做?」

  花無愁淺酌了一口,「翁貴山雖然糊塗,卻也不是完全糊塗。這件事情未必是我們眼見的那麼簡單。」


  如姬倒著急起來,「你就別賣關子了,倒是和我說說?」

  花無愁笑問,「那你先說說,眼下邊關的戰事如何?」

  如姬想了想,道:「戰事……我只知道,北夜國已經連續三次攻打烏騅。烏騅作為西南邊關第一城,它若失守,接下來的鳳圍和羅桑只怕也岌岌可危。一旦三城被破,薛凰城作為第四城,必然也要遭殃。」

  花無愁點頭,「你說得沒錯。依目前的情勢看,修繕薛凰城,是合情合理,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如姬道:「既然如此,翁貴山就應該早下結論,而不應該這樣拖拖拉拉的。」

  花無愁的嘴角輕輕一勾,道:「如姬,你說錯了,不是翁貴山早下結論,而是朝廷、是皇帝應該早下結論。你以為,像翁貴山這樣一個欽差,在修城築防這件事上,他能有多大的實權?」

  「哦?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花無愁微眯著眼睛嗅了嗅馥郁的酒香,道:「如果沒有皇帝在背後給他寬限,他怎麼敢來了薛凰城這麼久還沒有任何動作,我聽說他前一陣還到城外遊山玩水,日子過得好不逍遙呢。」

  如姬道:「你是說,他這樣不慌不忙,是得到皇帝的允許?」但想了想,不由得又搖頭輕笑,「我的二公子,聽說你只是個生意人吧?幾時對政事也有研究了?」花無愁摸了摸鼻樑,「你可別小看了我。我在京城的時候也結識了不少的達官貴人,國家之事,從他們口裡聽來,也略曉一二。我來問你,薛凰城外,是什麼?」

  如姬一想,「鳳圖山?」

  「沒錯,就是鳳圖山。有流蒼國西南天險之稱的鳳圖山。北夜國就算能奪下三城,但他們如果還想取這西南第四城薛凰,只有兩個選擇,第一,是強行跨越天險……」如姬撅著嘴打斷他,「不對,那北夜國的士兵,都是些孔武有力的蠻子,最不怕的就是險惡的環境,聽說他們自入伍的第一天起,就會接受一些難度極高的訓練。他們可未必將天險放在眼裡,這大概也是他們選擇以西南為突破口的原因吧?自流蒼建國以來,朝廷一直仗著鳳圖山的有利地形,對西南的邊防最是鬆懈。」

  如姬說到這裡,似明白了什麼,眼底湧出幾點星光,「咦?你的意思是,朝廷開始重視西南,重視的不僅是薛凰城,還有鳳圖山?甚至……甚至這次布防,薛凰城其實只是一個幌子,朝廷真實的目的在鳳圖山?」

  花無愁拊掌笑道:「如姬果然是冰雪聰明,一點就透。」

  如姬道:「可我還是有些不明白。」

  花無愁便問,「當今皇上自登基以來,你可曾聽過民間有說他昏庸、說他治國無道的傳言?」


  如姬搖頭,「沒有。不僅沒有,而且大過是讚頌他勵精圖治,用人唯賢。說起來,他比他那隻知道玩弄詩詞歌賦的爹好太多了。」

  花無愁笑道:「既然是如此精明睿智的皇帝,而在這樣關鍵的時刻,要做的,又是一件關係社稷安危的事情,他怎麼會選中翁貴山這樣的庸才來做欽差?」如姬問,「你是說,他是故意的?」花無愁道:「這段時間我一直有暗中觀察翁貴山,在他的身上我看不到任何緊迫或焦慮感,反而他整日縱情酒色,沉迷山水,根本就不像是個來辦正事的朝廷官員。他為何這樣肆無忌憚?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得到了皇帝的默許,他來這裡,其實只是想做一場戲。」

  如姬問,「做給誰看?」

  花無愁道:「做給天下的百姓看。尤其是做給北夜國安插在我國境內的暗探們看。」

  如姬笑起來,「我明白了。皇帝是想讓全天下的人以為,他這次要改造的是薛凰城,好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薛凰城。翁貴山究竟能不能為他辦事,根本不重要。因為,真正重要的,乃是藏在翁貴山和薛凰城背後,秘密進行著的另一件事。那就是暗中在鳳圖山布建關卡。」

  花無愁道:「鳳圖山綿延數千里,高峰峻岭,地勢極為險要。除了靠近薛凰城的這一段,尚且可以被人攀爬,其餘的地方,基本上都是人跡罕至的。所以,就算朝廷秘密派兵駐紮,甚至在裡面暗造機關迷陣,也不容易被外界知曉。」

  如姬接道:「皇帝這樣做,是防著將來北夜國萬一攻破了三城,再強行翻越鳳圖山,也好有個抵擋。」花無愁說得興起,不由得大笑道:「如果我是皇帝,一旦布防成功,我會盼著北夜國進山來犯,好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呢。」

  如姬忍俊不禁,「你是皇帝?你這話要是傳了出去,只怕腦袋就得搬家了。我倒真不可小瞧了你,還以為你終日跟在花大哥背後,只做些打雜的活兒呢?」

  花無愁知道她是故意取笑他,道:「這些事情我大哥其實也知道的,為了證實我們的推斷,他甚至派了人假扮樵夫,入山查探。」

  「查到什麼了嗎?」

  「自然是查到了。一切都如我剛才所言。」

  「那依你這麼說,這薛凰城,朝廷到底是修還是不修呢?」

  「自然還是得修,若不修,這場戲豈不就出漏洞了?」

  如姬一哂,道:「說來說去,還不是又回到了最初的話頭,人選還是得定,跟宮家的較量也還是不得消停嘛。」

  花無愁淺淺一笑,「我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不管將來朝廷會選中誰,目前都是不可能有答案的。所以,眼下我們只能等,等鳳圖山的布防快要完成,不需要薛凰城做掩飾的時候,皇帝自然會詔告天下,究竟由誰來擔當修繕薛凰城的重任。到時候,有鳳圖山,還有薛凰城,西南邊防就是如虎添翼。」


  「那、除了等呢?」

  「除了等,就是要做好一切準備,使自身強大。惟有自身足夠強大,方可以在這場比試中勝出。」

  言談間,如姬又替他斟了一杯,端到面前,「上次你替翁貴山捉拿夜砂城主,他想必在皇帝面前領了個頭功,他是怎麼看你的?」

  花無愁盯著杯中醇酒,清亮的酒面,映出自己微微凹陷的眼窩,「那件事情倒真是為我挽回了一局,說起來,我可得好好謝一謝……那個……夜砂城主呢?」說著,接過酒杯,向如姬舉了舉,自己便先喝下了。

  如姬笑嗔,「你要夜砂城主,敬我做什麼?」自斟了一杯,又道,「不過我今日就是來陪你飲酒的,你喝一杯,我豈能落後?」說罷,一口飲盡。又問,「你剛才說,北夜國若是想奪取薛凰城,還有第二個選擇?」

  花無愁捏著杯角輕輕一旋,道:「攀山不行,那就走水路吧。」

  「水路?也就是說,放棄西南三城,改而攻打正西面的贏豐、時麓、曲殤、勞魏四座水城,這樣就可避開天險?」

  花無愁道:「可惜北夜人不擅水戰,此其一。鎮守贏豐的乃是我國號稱戰無不勝、無堅不摧的沈家軍。沈孟飛將軍身經百戰,足智多謀,流蒼武將之中,他若認了第二,只怕沒人敢認第一。有他鎮守西面,北夜軍是不敢貿然進犯的。此其二。」

  如姬接道:「就算北夜軍隊真的破釜沉舟,從正西入侵,甚至僥倖殺過了四城,但那個時候,整個西面門戶大開,他們大可長驅直入,向東而行一路直殺到京城霜天去,又何必再費周章,繞到西南來?只要攻了霜天,占了皇城,莫說是薛凰城,整個流蒼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了。到時候,他們哪裡還會直接來打薛凰城?按你這樣說,薛凰城布防,難道是多此一舉的?」

  花無愁淡然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如姬不解地看著他,「另一半錯在哪裡?」

  「倘若真像你說的,北夜從西面攻占四城,但有沈家軍在,他們想要取勝,必然也是極為艱難,到時候,想必惡戰連連,他們的傷亡損耗一定很是慘重。」

  「嗯,可以這麼說。」

  「那麼,正西、西南甚至西北,論繁榮富庶的程度,可與薛凰城相提並論的,還有哪幾座城?」

  如姬一笑,「不是哪幾座,是一座。富庶堪比薛凰城的,就只有西北的江岳城了。」一邊說一邊思忖著,「西北、西北……江岳城?」仍是沒明白花無愁的意思。花無愁便解釋道:「殺過勞魏城,往北去江岳,路途遙遠,沿途還有不少的小城,必定惡戰連連,阻撓不斷。但如果沿綠賦江南下薛凰城,可就容易得多了。」


  如姬搖頭道:「就算北上江岳城不可取,但我還是不明白他們為何要奪取薛凰城,而不是節省兵力,直接向東殺入京城呢?」

  花無愁緩緩道出兩個字,「補給。」

  若北夜軍隊入了西關,無論向東還是向北,都是關卡重多,惡戰難免。惟有向南,沿途的阻滯相對來說是最少的。而那個時候他們與沈家軍剛進行完殊死的較量,無論兵力還是財力,必然損失慘重,最需要的,就是補給。北夜軍勞師襲遠,若能將薛凰城這樣一塊肥沃富庶的土地占為己有,作為他們攻打流蒼國的一個強大後方,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他們又怎會輕易放過?

  花無愁繼續耐心地解釋,「有了這個猜想,我和大哥都認為,固防圖紙最講究的,反而不是瓮城、箭樓等近距離的防禦建築,而是水路布防。」

  「水路?」

  「嗯!」花無愁點頭,「我們打算提出,沿綠賦江建十八道水關。」

  十八道水關何其複雜,在此刻對如姬來講,她是否真的能聽懂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眼中的花無愁,長身玉立,昂首挺胸,目光之中儘是沉著剛毅。她忽然覺得,這些天的他好像和從前不一樣了。本以為悲痛會令他頹喪,他卻出乎意料地冷靜,連流言蜚語都視作等閒,眼中的那團烈火,更是不疾不徐,再沒有了隨時都會失控的危機。

  他就像寶劍,藏入劍鞘,但鋒芒猶在,一旦拔出,勢必一舞動四方,穿雲破天下。她堅信是那樣,一定是的!她所愛的男子,怎能不英武湛然,怎能不凌駕於萬物之上?她為他的轉變而高興。

  可是,卻也為他的轉變而心痛。

  若不是接連的打擊,若沒有沉重的擔子,他怎會忽然之間成長為現在的模樣?有時候想想,真懷念以前那個任性不羈的花無愁,他的一個桀驁的眼神,一聲縱情的大笑,舉手,投足,都透著驕傲和無畏。

  是的,無畏!

  這是眼前的他與從前的他最最不一樣的地方!如姬忽然暗暗地打了個寒噤。他在怕,在慌,在用他外表的冷靜來掩飾內心真正的風雨飄搖。

  他在畏懼什麼?

  怕自己守不住花家的基業?怕辜負了大哥生前的囑託?不僅僅是這些吧?他幽深的瞳孔里,分明無時無刻不在閃爍著一個倩然的身影。而那個身影,她很清楚,不是她。她走得再近,他的瞳孔都固執地將她擯棄。她斂著心痛,柔聲道:「雲翩在我那裡很好,前些天淋了雨害了一場病,已經恢復了。」

  花無愁似乎有點措手不及,眉心一皺,眼瞼輕輕垂下,「何必說她?」


  如姬道:「她那模樣我瞧著都心疼。她還托我轉告你……」

  「不必了……」花無愁急忙出言打斷,聲音如低沉的洪流,「她說什麼,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如姬略有慍色,道:「你聽也好,不聽也好,反正我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事說清楚了,我也免得總是夾在你們倆中間當磨心。」說罷,她便將雲翩的原話統統轉述了出來。饒是花無愁扮得再漠不關心,如姬說的每一句話他也聽得仔仔細細。

  末了,如姬道:「我相信雲翩不會說謊騙我們,只是,花大哥若已經做出讓步,陸顏留就算是達到目的了,他為何還不肯罷手?」

  花無愁沉吟道:「是啊,他說那些難聽的話,顯然是有心要氣大哥。可他也應該明白,他如果把大哥惹惱了,雙方一拍兩散,對他來講,也是沒有半分好處的。你為什麼還要那麼說?」

  如姬見花無愁開口,忍不住說了句打趣的話,「我還以為你真的一個字都沒聽呢?」又看他不吭聲了,便又道,「這或許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陸顏留有心要刺激花大哥,甚至是故意想氣得花大哥心疾突發,絞痛而死。或許,他已經不計較自己是否能達到初衷了,因為他有了更深、更宏偉、更可怕的目的。」

  這目的到底是什麼?

  是什麼讓陸顏留背棄了自己的初衷?他明明就快要成功了,可他竟然不去採摘那近在咫尺的果實,反而選擇攀爬懸崖。

  懸崖上有什麼?

  他到底在盤算著什麼?

  花無愁和如姬都將事情想像得太複雜了。他們不知道,懸崖上有的,僅僅是一朵絕美的花。

  陸顏留已經被那朵花蠱惑了。

  他不再期盼著帶李若伶遠走高飛,因為,他走不了。

  他愛上了雲翩。

  他說那些難聽的話僅僅是因為他不肯答應花靖宣將解藥交出,所以他才失控胡言。


  如姬看花無愁斂眉低首,知他傷心,安慰道:「無愁,人死不能復生,花大哥一定不想看見你為他傷心難過。這花家基業,如今就剩你一個人打理,你一定要好好地撐下去,讓花大哥泉下有知,也能欣慰。」

  花無愁黯然地看了看她,「這些我都知道的,你不必擔心我。」忽聽得滋滋幾聲,兩個人轉頭一看,見爐上的酒壺已冒出白煙,如姬趕忙拿濕布捂了壺頂,提起來放在托盤裡,輕顰道:「你瞧,盡顧著跟你說話,這酒都煮過了。」

  花無愁假作不滿,道:「我心中煩悶,邀你過來陪我,不是連這一壺小酒都要跟我計較吧?」

  如姬撲哧一笑,道:「我哪裡敢喲,二公子您是何等人物,這樣看得起我如姬,賠上一壺銀雪欺芳酒又算得了什麼?」賠上性命,我也是甘願啊。她心中暗想。

  花無愁正待開口,那邊月洞門外卻穿進來兩個人。一個是花府引路的家丁,他身後跟著的是奼紫。奼紫遠遠看到如姬和花無愁,立刻小跑上來,「姑娘!二公子!不好了!雲翩、雲翩姑娘她……」

  「她怎麼了?」兩個人異口同聲,彼此互看一眼。花無愁才想起自己不該如此緊張,又不說話了。奼紫結結巴巴道:「她……本來好好的在屋子裡坐著,突然……突然就像發了狂似的,倒在地上,渾身發抖,還一直喊疼。我跟嫣紅都嚇壞了,問她到底怎麼了,她卻故意不肯說,只說自己能挺過去……但我們看她那模樣,真怕她會疼死了過去!姑娘,你說怎麼辦啊?」

  如姬早以夜砂城主的身份查到了陸顏留以奇毒挾制雲翩,此刻心中便猜到,轉身來問花無愁,「是毒發了?」

  花無愁眼瞼一垂,點頭默認。

  如姬對奼紫道:「咱們這就回去。」說罷,卻看花無愁還在原地不動,她又問,「你還傻站在那裡做什麼?」

  花無愁一愣,道:「我不去了。」

  如姬急得跺腳,「這個時候你的鼓勵對她來講便是活命的靈藥,你去陪著她,我去找陸顏留拿解藥。」花無愁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如姬不免又急又氣,「你是不是看著她要死了你也不管啊?」

  誰知花無愁仿佛禁不得如姬那樣犀利的盤問似的,竟一聲不吭,拂袖而去。如姬也只能帶著奼紫離開了。花無愁進了花園,越走越急,漸漸地,腳底生風,撒開步子狂跑起來。他那一跑,氣勢堪比萬馬奔騰,所過之處,散落一地的狂亂暴躁。

  花家的人見二公子那副模樣,不由心悸,紛紛為他讓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一處園子,只見前方有一面灰白的磚牆,他猛撲上去,一拳狠狠砸上!

  砰!

  他的骨頭仿佛都要被撞裂開,右手頓時血肉模糊。他雙腿一曲,面牆跪下去,兩肩起伏像一頭失控的困獸。

  一手資源突破防盜章節,收藏czbook.cc。請分享更多的讀者,讓站長能添加更多書籍!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