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空有相憐意

2024-09-12 21:28:55 作者: 語笑嫣然
  好幾個夜晚,花無愁都夢見如姬。

  他夢見他們在湖畔初識,小樓重聚,月下煮酒,花間談笑。也夢見她在他的懷裡奄奄一息,黃昏的幽暗,朦朧著她風情萬種的眉眼。她反反覆覆地喊著他,無愁,無愁。

  無愁!無愁!

  他猝然驚醒,看窗外已是晨光熹微。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更衣出去,剛走到院子裡,迎面過來了守門的福伯,戰戰兢兢地問道:「二公子,雲翩來了,說是替天繡莊帶了些東西過來,在門外候著呢,您準不準她進來?」

  花無愁想了想,道:「領她去花廳等我吧。」福伯看自己沒像上次那樣被花無愁刁難,心中暗喜,急忙跑到大門口將雲翩讓了進來。雲翩懷裡抱了一隻酒罈,裡面裝的是如姬生前釀的銀雪欺芳酒,清晨奼紫整理如姬遺物時,將這壇酒拿了出來,原想自己送去花府,雲翩正好看見,便主動請纓,也是想藉機探一探花無愁。

  自如姬落葬以後,雲翩好一陣不曾見過花無愁,猶記得他看著棺木安入黃土時那悲痛沮喪的模樣,她想安慰他,可卻還是害怕,最有勇氣時,也不過是試著牽了牽他的衣袖,道了一聲節哀。那個時候的花無愁眼中沒有戾氣,沒有他之前故作的兇狠敵意,反倒只是茫然、虛弱。

  雲翩穿庭繞廊,看著花府曾經熟悉的景物,雖然離開並不算太久,但竟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哀戚感。

  墨香齋的大門是虛掩著的,縫隙中依稀可見院中的假山迴廊,還有那扇半開的紅木雕花窗。就是在那裡,她曾偷偷地看花無愁凝眉思索的模樣,看他奮筆疾書,或者是偷得半日清閒獨自煮酒飲歡。

  爬山廊仍掛著微微生鏽的銅鈴,風一吹,清越的撞擊聲在這春寒料峭的時節顯得尤為寂寞空靈。就是在那裡,他故意用輕佻的態度對她,黑暗中他的鼻息扑打在她的臉上,一雙星眸赤亮如火,也不知是不是那樣就一直燒進了她的心底去。

  渡梅台闃靜清幽,空地打掃得纖塵不染,兩側石牆上的雕刻仿佛受這天氣影響,也黯淡了許多。就是在那裡,她跳了一闋賀壽的舞,翩翩然若驚鴻一般,舞台下的他不動聲色地將目光與她相接,相望一眼,繾綣難言。

  琅環苑的花籬在這個時節少了點生氣,清清冷冷的,只有幾株常青的矮樹和藤蘿,纏纏綿綿難分難解。就是在那裡,她被毒蛇咬傷,他衝過來抱著她,她第一次覺得原來他的懷抱也可以被自己貪戀,他緊張卻溫柔的聲音後來曾無數次地縈繞在她的夢裡,她忘不了也捨不得忘。

  ……

  雲翩就那樣獨自一人抱著那壇銀雪欺芳酒,幾乎將花府繞了個遍。繞到花廳的時候,花無愁面前的普洱也有了微微的涼意。

  他並不起身,看著她懷裡的酒罈,問道:「這是什麼?」雲翩答:「銀雪欺芳酒。」頓了頓又補充道,「是如姬姑娘生前釀的最後一壇銀雪欺芳酒。奼紫說,這酒還未到時候,若再擱上半年,便最好不過了。」

  花無愁皺眉接過酒罈,抱在懷裡低頭端詳了一陣,那雙蓄滿哀愁的眼睛瞬間又有烈火燒起!他將酒罈一舉,狠狠地朝角落裡一砸!啪!罈子立刻摔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酒撒了一地,滿室頓時充盈起醇酒的芬芳。

  雲翩不由得一驚,「啊!你這是……」花無愁搖頭道:「既然都已經沒人再陪我品嘗這酒了,我留它何用?」

  不,不是沒有的!縱然你失去了全天下,也還有我在你身邊!

  雲翩定定地看著花無愁,一雙柳眉鎖得緊緊的,千言萬語都化在那深切纏綿的一眼。

  花廳里靜靜的,只有酒香肆意瀰漫。過了一會兒,雲翩喃喃開口道:「你大概不會原諒我了吧?」

  花無愁聽得清楚,卻還是故意問了一聲,「你說什麼?」

  雲翩道:「你說得對,如果不是我瞞著你安排大公子和陸顏留見面,他便不會死。如果不是為了給我拿解藥,如姬姑娘也不會死。都是因為我!」她越說越痴,「是我……是我造成了這一個接一個的悲劇……」

  花無愁聽雲翩這樣一說,反而覺得難受。以前他趕她都是在做戲,不是真的怪她,可她如今這樣說,他聽起來就好像被針扎心似的。很想很想抱著她,將事實坦白地告訴她。告訴她,我不怪你,我對你的愛,比海深、比山重,我如今身邊所剩無幾,就只有你了。我越是緊張,越是害怕,就越是方寸大亂,不知自己這樣做到底是情深還是殘忍!

  可是,雲翩,我如今已經越來越懷疑,我到底還有能力保護誰?我大哥嗎?如姬嗎?他們一個一個離我而去,就好像所有靠近我的人,都不得善終。我應該怎麼辦?我到底應該怎麼辦?

  雲翩看花無愁不說話,心想他一定還不肯原諒她,輕輕地道了一聲,「我走了。」

  「嗯。」

  她一轉身,腳步好像有些虛浮,纖瘦的背影,如同枯萎凋落的孤花。他伸出手,很想喊她一聲,雲翩,你留下來不要走!可是,又想起當時陸顏留威脅他的那些話,一瞬間心亂如麻,喉嚨里發不出半點聲音。

  雲翩回到天繡莊,看前院裡織女們忙進忙出,井井有條。自從如姬死後,天繡莊便由奼紫嫣紅接管著。她們跟得如姬久,對生意上的事情已是駕輕就熟,天繡莊因而並未見幾許凋零。

  只是,到底也少了那根主心,表面的風平浪靜,卻難掩個中的哀淒。

  雲翩穿過前院,月洞門外正飄來一襲暗綠的倩影,伴隨著一聲冰冷的呵斥,「你怎麼還在這裡?」雲翩一看,見是嫣紅,迎上前道:「酒我已經送去花府了。」嫣紅杏眼一瞪,「誰跟你說酒了?奼紫沒告訴你嗎,咱們天繡莊小門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菩薩,我請你——馬上離開!」

  雲翩一愕,「嫣紅……」

  嫣紅咄咄相逼,「我們姑娘都被你害死了,你還有臉留在這裡?奼紫心軟,有些話她說不出口,那便由我來說!當初我早就勸過姑娘了,她非要留你,那可倒好,那一留,她竟然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嫣紅說著,月洞門外又來了一人。正是奼紫。奼紫看眼前的情形,已猜到幾分,拉了一把嫣紅低聲道:「你這是做什麼?」嫣紅立刻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指著雲翩道:「咱們姑娘死得那麼冤,都是因為她!難不成我還要把她當菩薩似的供在這裡?我今日不把她趕出天繡莊,我就不叫嫣紅!」

  奼紫小聲道:「你有什麼話不能好好地說嗎?」

  嫣紅卻不肯,「跟她還有什麼好說的?」說著,指著雲翩義憤填膺道,「洛雲翩,我今日就問你一句話,你到底走還是不走?」

  雲翩看了看雖然攔著嫣紅卻一語不發的奼紫,微微帶著血絲的眼睛裡再度蓄滿清淚,她將頭一低,道:「對不起!的確是我連累了如姬姑娘,你們恨我罵我都好,都是應該的。我也沒有面目再留在這裡……」說著,已是哽咽難言,捂著嘴巴便轉身跑出了天繡莊。

  薛凰城的大街人來人往,繁華如織,她卻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走了許久,漸漸地累了,很想找個地方歇歇腳,低頭一看,身上卻沒有分文。就連頭頂的天仿佛也在故意跟她作對似的,越來越幽暗,像是有一場大雨即將到來。

  心神恍惚間,抬頭看前方的春雲滿月樓里大搖大擺地走出一行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那宮三爺,右手還攬著一個穿金戴銀、妖艷俗氣的風塵女子。那女子撒嬌地撞了撞宮華群,「哎呀三爺,人家的扇子忘在樓上了。」

  宮華群摸了她一把,醉醺醺道:「忘了就算了,改天再重新給你買!」女子撒嬌道:「不嘛不嘛,人家就是喜歡那把扇子,京城裡帶回來的,這裡還買不到呢!三爺不給我拿,我自己上樓找去。」

  宮華群拉著她,「我的姑奶奶,別生氣!我這就找人上樓給你拿。」說著,指著一個青襟灰袍的男子喝了一聲,「陸顏留,你去!幫明月姑娘把扇子拿過來。」

  雲翩聽宮華群那樣喊,才注意到人群中還有陸顏留的身影。他也喝得微醉,面頰潮紅眼神飄渺,宮華群那樣一喊他,他的表情立刻變得很僵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宮華群立刻發了火,「你聾了是不是?我讓你上樓給明月姑娘拿扇子!」

  陸顏留強抑著滿心的憤怒,拿了扇子回來,遞給宮華群,那明月姑娘一看,見扇子上染了幾滴油漬,頓時裝得萬分委屈,「三爺,你瞧瞧你瞧瞧,我的扇子都變這樣了!嗚嗚嗚,人家不要了!」

  宮華群哄著她,「別哭別哭,不就是一把扇子嗎,你要什麼我都給你。」說著,將那扇子朝陸顏留的肩上一扔,哼了一聲,便攬著明月朝橫街上走了。同行的人紛紛跟著,他們一散開,陸顏留也看到雲翩,那眼神冷得怕人。

  雲翩見陸顏留髮現了自己,立刻轉身走。誰知陸顏留竟追上來,一把拉住她,「怎麼,看見我被人使喚奚落,你不是應該高興嗎?你怎麼不來嘲笑我?」

  雲翩回他道:「這都是你自找的,與我無關。」

  陸顏留的身子搖搖晃晃,道:「與你無關?為什麼與你無關?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怎麼會在宮華群那隻老狐狸面前卑躬屈膝?」雲翩冷聲道:「是你自己不肯罷手,一再地想搞垮花家。以前我對你尚有一絲希望,希望你可以收手,不要再害人了,可是你卻冥頑不靈。你早已經不是我原來認識的那個陸顏留了!你不要以為給自己找一些莫須有的藉口,就能粉飾你的所作所為!」

  陸顏留聞言,突然仰頭大笑了起來。周圍經過的人三三兩兩,都在打量著這個醉酒的瘋漢。雲翩不欲與他糾纏,又想走,他卻再度欺身過來,扯住了她的手腕。「我為什麼那麼恨花家的人,尤其是花無愁,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他逼視著雲翩,雲翩仿佛從他粗暴的鼻息里嗅出了什麼,心中頓時緊張起來,拼命地掙他的手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放開我!」

  陸顏留吼道:「我不放!不放!花無愁都不要你了,他都決定退出了,你為什麼還那麼固執?」

  雲翩的掙扎在那一瞬突然僵止下來,「你說什麼?他決定退出?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顏留忽然意識到自己連不應該說的那句話也說了,便故意岔開話題道:「雲翩,我已經愛上你了!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現在愛的人是你!我要把你從花無愁的身邊搶過來,他能給你的,我陸顏留也一樣可以給你!」

  雲翩聽陸顏留這樣說,已驚愕得說不出話,可是腦中盤旋最多的,還是前一句話。所謂的決定退出到底是什麼意思?莫非花無愁對她絕情冷淡,都跟陸顏留有關?她道:「你剛才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陸顏留踉蹌一步,「我愛你啊!」

  雲翩推開他,「我不要聽這個,不要聽這個!」

  陸顏留被她推開兩步又重新撲上來,抓著她的兩條胳膊,便直把她往自己懷裡扯。她踢了他一腳,他的火氣頓時燒得旺盛,吼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雲翩!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吼著吼著,身體竟然欺上來,便將雲翩抱得死死的,朝她的唇上強吻去!

  周圍頓時譁然一片,路人們對這發酒瘋的男子指指點點,可是卻誰都不敢上前阻止。雲翩的髮髻散了,羞得面紅耳赤,照著陸顏留的手背狠狠一口咬下去。他大叫一聲,她便趁機將手一抽,衣袖卻還被他扯斷了半截在手裡。她轉身便跑,一路跑,一路眼淚奔涌,幾乎連前路也看不清了,好幾次與迎面過來的人撞上,摔倒了又再爬起來,胳膊和膝蓋都撞起了淤青。

  那天晚上,雲翩在廢屋裡蜷了一宿。那廢屋便是之前覓泉巷裡、被大火燒掉的那一間,自從屋子被燒成廢墟以後,便再也沒有人去理它,陸顏留也沒有想到雲翩竟然躲在那裡。她找了個角落蜷下來,因為袖子被扯斷,半截胳膊露在外面,風一吹便冷得直哆嗦。她只能儘量將自己抱緊,縮成小小的一團,背抵著牆。就像從前的許多次,她惟有用那樣的姿勢蜷縮起來,心才不會那麼慌,那麼無助,稍稍得到一點安穩。

  夜裡睡得也很淺,動不動便驚醒,總是覺得黑暗中也許會冒出一雙無形的手,將她抓進某個猙獰的魔窟里。

  她不斷對自己說,不可以哭,不能總是軟弱掉淚。可是,忽然覺得腳背上有什麼東西爬過的時候,她打了個冷顫猛地跳起來,便聽見嗞嗞的老鼠的叫聲。她還是哭了。眼淚像驟雨似的轟然降落。

  翌日清晨,雲翩走在大街上,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但身無分文,連一隻饅頭也買不起。漸漸地,開始覺得暈眩。忽然看見前方的斜街口走出一行人,最前面的那個,手拿摺扇,正是花無愁。

  雲翩不願被他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急忙轉身躲在字畫攤背後。可是那雙眼睛卻還是忍不住偷偷地瞧過去,一直追著他的背影。見花無愁一身行裝,帶著幾名隨從,隨從們提著包袱,那模樣仿佛是要出遠門。


  他要去哪裡呢?

  雲翩痴痴地想著,雙腿便不由自主地追過去。他們去到渡口,上了一艘紅漆的船,花無愁站在船頭,收起扇子,負手而立,那身影尤其瀟然。沒多久船便開了,是朝著綠賦江的上游去的。之前花無愁曾對如姬說過,花家一直想以十八道水關的軍事戰略取勝,奪得朝廷築城固防的授權,這次他便是要沿江勘察地形,此去短則半月,長則兩三個月也未可知。

  雲翩望著那船漸漸地在江心遠成一個朦朧的點,仿若一粒似血的硃砂,燙在她心底。她忽然無比清醒地意識到,如今的花無愁要去哪裡,或做什麼,都已經與她無關了。她已經在他的生命之外。

  他可以是她魂夢裡一顆繾綣的硃砂,烙在心底,糾纏不息。她卻只能是他眼前匆匆而過的風景。

  一隔千萬里。

  雲翩黯然地欲離開渡口,步子剛邁出去,竟然踩滑了腳,只聽那腳踝上的骨頭咔嚓一聲響,她跌坐在地上。渡口的行人不多,來往的都一臉匆忙,誰也顧不上她。她只好挪到路邊的大石頭上坐下,然後慢慢地揉自己的腳。

  揉著揉著,有一個挑籮筐的人打前面經過,看樣子很是鬼祟。一不留神,擔子一頭掛著的繩索竟然滑脫了,籮筐掉在地上,裡面的東西也紛紛落出來。

  雲翩一看,見是很多巴掌大的小麻袋,其中一袋就落在她腳邊,封口鬆了,裡面有幾顆藍色的小圓珠滾落出來。她正想細看,那人卻喝了一聲跑過來,將麻袋撿起塞回籮筐里,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後挑著擔子飛快地跑了。

  雲翩看地上還殘留了幾顆藍色圓珠,她便拾了一顆起來用手指輕輕一捻,那珠子立刻化成了細膩的粉末,放在鼻尖一嗅,竟有點淡淡的花香。雲翩驚愕不已,心道這莫非是朝廷的禁藥夜闌曲?

  夜闌曲乃是用夜闌曲草的葉子提煉製成的,服用之後會使人飄飄欲仙,忘乎所以,長期食用還會上癮。如果上癮之後又斷食,那人必定痛不欲生,最終難受至死。以前流蒼王宮中常有寂寞的宮人靠夜闌曲麻痹自己,後來因此釀出了不少的慘劇。更有傳言說,先王駕崩也是因為受了貴妃的引誘,沉迷夜闌曲,一夜床笫之歡作過死。只不過,為了維護帝王家的顏面,因而從未對外承認此事。但從那時起,夜闌曲便成了朝廷的違禁品。

  以前雲翩在鳳鳴樓的時候,她的好姊妹花蕊不知從哪裡弄來了這夜闌曲,還拉著雲翩想要她陪她一起服食,雲翩不敢,但那藥中獨特的香氣卻被她牢牢地記著。剛才那人挑了滿滿一擔子夜闌曲,若是被官府查到,鐵定是難逃牢獄之災。雲翩正想著,又有一個粗衣麻布挑擔子的人過來了,兩邊的籮筐里高高冒起的,依然是跟剛才一模一樣的小麻袋。

  過不了多久,第三個挑著擔子的人也來了。

  同樣是眼神鬼祟,腳步慌張。

  他們都是朝著同一個方向去的,那岸邊泊了一艘很大的運貨船,他們將擔子挑上去,然後匆匆地下來,一溜煙便跑得沒了影兒。

  雲翩不禁猜想,或許是有無良的奸商想偷運夜闌曲出城吧。不過這事情與她無關,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踝,淤腫似乎消減了一些,也沒那麼疼了,她便起身欲走。又看見前面匆匆地跑過來一個人,頗有點面善,但一時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那人大約五十開外的年紀,穿著一身棗紅色的錦緞袍子,身材有些臃腫,走路時身體總是一歪一斜的。多看幾眼,才明白他原來是個瘸腿。他走過雲翩面前,也是朝著江邊那艘大船而去。

  雲翩忽然想起來,她以前在花府看見過那個人。

  那個人曾是花靖宣身邊的能將。雲翩心頭一緊,頓時起了猜疑,便忍了腳疼朝那個人追去。她不確定那艘船是不是花家的運貨船,但如果是,也只應該有木材石料之類的東西,怎會有夜闌曲?

  雲翩很想弄清楚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偷偷地上了船,鑽進船艙里。船艙逼仄,堆滿了有暗花的石板,石板上清晰地蓋了花家的印章。這果然是花家的運貨船。船艙角落裡還砌著大大小小的麻袋,其中亦不乏剛才雲翩看見的那些。她輕輕地抱起一袋,掐開了封口,看見裡面一顆顆的夜闌曲,心中頓時發緊。

  這時,甲板上傳來一陣交錯的腳步聲。

  顯然是又有人上船來了。

  雲翩急忙躲著,從一扇小窗望出去,見那甲板上來了三個人。為首的那個便是宮家的三當家宮華群,還有一個肥頭大耳的人在他身後。另外的那個因為被宮華群擋住了,雲翩看不見。

  剛才先上船的瘸腿這時也出來了,迎上去在宮華群身邊耳語了幾句,宮華群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做得好!這兩百袋夜闌曲,可夠花無愁忙活一陣子了,這次我倒要看看他又能怎麼狡辯!劉先生,要是宮家奪得了朝廷的授權,我第一個要酬謝的人,就是你。」

  那劉先生樂得直哈腰,「到時候,小的願為宮家幾位爺效犬馬之勞,還望三爺以後多多照拂。」

  宮華群滿意地點點頭,問身邊肥頭大耳的跟班道:「派人去官府報信了嗎?」那人立刻拱手,「去了,我看官差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宮華群立刻奸笑起來,眼神向另一側瞟去,「陸顏留,你這計倒是獻得不錯,沒想到你為了整垮花家,可真是什麼卑鄙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啊!」

  陸顏留?

  那邊那人真的是陸顏留?

  雲翩看宮華群微微走開一步,那人的輪廓便昭然出現,果真是陸顏留!他並不為宮華群諷刺性的誇獎所動,只冷冷地拂了拂袖子,道:「既然官差快要來了,我們還留在這兒做什麼?」

  宮華群睥睨他一眼,知道他一直對自己口服心不服,彼此合作,也是各取所需,便冷笑道:「走吧?」三個人一同下了船,劉先生又繞到船尾去了。雲翩看四靜無人,輕手輕腳地走上甲板,她注意到剛才陸顏留拂袖時,身上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了出來,走近一看,原來是他隨身的錢袋。錢袋裡,還裝著他的那塊紫玉符。

  雲翩將紫玉符抽出捏在手裡,忽聽得身後有聲音,怕是那劉先生又過來了,她急忙重新鑽回船艙里去。劉先生在甲板上站著,不一會兒,搬運石料的工人魚貫上船,劉先生便過來開艙門,雲翩躲無可躲,門一開,明光便將她整個人籠罩著。

  劉先生臉色大變,「你是誰?怎麼會躲在船上?」

  雲翩支支吾吾,那劉先生卻過來抓她,將她拖上甲板,一直拖到船舷。雲翩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劉先生雖然表面上是在質問她,可他的手卻始終沒有停止推搡,他似乎很想將雲翩推進江水裡去。雲翩嚇得緊緊地抵著舷牆,大喊救命,突然聽見人群中傳來一聲喝止,「住手!」

  雲翩和劉先生同時看去,見陸顏留排眾而出,冰冷的眼神里,像藏了一把尖刀。陸顏留下了船才發現自己的錢袋丟了,那錢袋裡又裝著能標明他身份的紫玉符,他擔心落在船上被官差發現,因此折回來找,卻不想一上船便看到劉先生想對雲翩不利。他對劉先生道:「官差馬上就到了,你把她交給我,我自會處理得妥妥噹噹。」

  劉先生見對方是宮三爺的人,惟有服軟,道:「也不知道她聽了多少,你可得將她看好了,別壞了三爺的大事!」

  陸顏留不再多說,便拉著雲翩匆匆地跑下船。雲翩還想掙扎,他卻在她的後頸窩狠狠一敲,她頓時昏倒在他懷裡。他抱著她回到白塔巷的家中,左思右想,拿布條反綁了她。又看見她斷開的衣袖,便將她放在床上,拿被子蓋著,漸漸地舒了一口氣,在床邊坐著,痴痴地望著她。

  雪膚花顏,螓首蛾眉,精細的鎖骨,微微起伏的胸口,都映在他冰山似的眸子裡。

  那雙眼眸破天荒地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他撫上她光滑的臉頰,指尖在她的面上遊走,從額頭、鬢角、鼻翼、芳唇,沿著下巴漸漸地滑向頸下……突然,他的手一縮,站起身一直退一直退,退到牆角,眼中的冰山重又凝聚回來。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晚風吹來幾許青草的芬芳。院子裡的垂柳,無聲無息間早就掛滿了新芽。此時冰筍滴退,蟲聲新透,已是春色漸露。可是,輪迴、新生大概是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吧?

  驀然回首,只驚覺有些事情已經不可能再重來。來時的路,早已被命運塵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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