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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在毫無預兆中瘋狂,在不可告人里絕望

2024-09-12 21:31:50 作者: 語笑嫣然
  安雲渡沒有想到他委託辦事的人會這麼快就給他回復,和他那通電話只相隔了大概三個小時。

  中午十二點半,公司的員工大多都出去吃午飯了,宋崢嶼還在公司。新電影的導演打電話來和他溝通一些拍攝問題,他離開安雲渡的辦公室以後,就和導演聊了很久的電話。聊完之後,他找了間無人的練習室,沉思著。

  偶爾看一看牆上鏡子裡的自己,他不禁想到了安雲渡說的,原始的宋崢嶼和被塑造的宋崢嶼。

  他對鏡子裡的自己勉強擠了個笑容。

  對方也在笑。

  好假。

  他想,我一定笑得比他真實。

  這時,他的電話也響了。他幾乎是和安雲渡同時接到了電話。安雲渡接到的是委託辦事人的電話,而他接到的是佟千意打來的電話。

  佟千意相信宋崢嶼不會對她當面說一套,背地裡做一套,關於那份聲明,她猜測連他也是被蒙在鼓裡的。這件事情他們還可以等以後有空了再討論,她給宋崢嶼打電話的目的,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告訴他。

  她這天其實也沒什麼心思逛街了,於是她覺得倒不如去醫院了解一下宋立的病情進展,可是沒想到,到了醫院後,從護士嘴裡打聽出的消息令她感到震驚。

  宋立去世了。

  就在今天凌晨,宋立的病情突然惡化,醫院給他做了手術,可是手術失敗了。上午十一點,宋立被宣告死亡。

  而且還不僅僅是這樣,幾乎在佟千意到達醫院的同時,一些媒體記者也來到了醫院。因為他們都接到了匿名爆料,說逃犯宋立在這間醫院去世了,他們想來求證。雖然駿業剛剛才出了聲明,否認了宋立和宋崢嶼的關係,但是,好事的媒體還是揪著這件事不放。隨後,就連警察也來了醫院。

  佟千意也在電話里叮囑了宋崢嶼,說醫院裡有很多記者,這個時候他千萬不可以貿貿然到醫院來。

  宋崢嶼說:「我知道了。」

  除了這四個字,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他看著茫茫窗外,突然覺得,外面那些黑沉沉的霧霾好像經由一個看不見的窗洞涌了進來,還湧進了他的身體裡面,填充著他,他感到身體很沉,心裡也很沉。

  沉得一直在往下墜,墜下這三十幾層的高樓。

  而就在這三十幾層高樓的另一個房間裡,安雲渡接完委託辦事人給他打的電話,他握著手機笑了。

  委託辦事人在電話里說的也是宋立的事情。他去醫院本來是照安雲渡的意思想找人幫宋立轉院,卻得知宋立去世了的消息,他問安雲渡是不是不用再為此事費心了,安雲渡笑著想,還真是天助我也。

  不過,安雲渡很快也警醒起來,萬一宋崢嶼情緒激動,這個時候去醫院認親怎麼辦?那幕後黑手跟他到底有什麼仇,人都死了,還把一個死人當槍使,竟然放料給媒體,挖著坑等宋崢嶼跳。

  這樣一想,安雲渡急忙走出辦公室,想去找宋崢嶼。

  剛出走廊,就看到宋崢嶼從走廊的另一端緩緩地走過來。宋崢嶼走到安雲渡面前,面無表情地問他:「你有辦法把他的屍體領出來嗎?」

  安雲渡如釋重負。

  陶桃是陪著宋崢嶼打江山的人,宋崢嶼還記得有一年盛夏高溫,地面溫度超過五十度,陶桃為了給他送一份文件,不耽誤他的採訪,跑斷了鞋跟,後來是光著一隻腳一瘸一拐地跑到他面前來的。光著的那隻腳底被燙出了泡。她豪氣干雲地告訴他,有姐在,你放心。他叫她一聲陶桃姐,她就真的掏心挖肺,把他當弟弟一樣對待。就算這次她瞞著他,跟安雲渡站在一條陣線,可是,她是想為他好,他並不懷疑。所以,他就算生氣,也只是一時半刻,他終究會諒解她。

  一個剛從醫院做完闌尾手術就在操心他的廣告合約的人。

  一個在他被抹黑誹謗的時候比他自己還生氣的人。

  一個在離開宴會的時候偷偷拿走三顆糖,還要把其中兩顆分給他的人。

  這個人是他的臂膀,也是他的軟肋。

  安雲渡抓對了。

  更何況,冷靜一想,宋崢嶼也不難猜到爆料人擴散宋立的死訊,把媒體引到醫院是什麼用心,他不想讓親者痛,而仇者快,這個時候他如果真的意氣用事,公然去認親,就是正中對方下懷。

  再者,死者也會因為他而受到打擾,不得安寧。


  所以,權衡之下,他決定接受安雲渡的提議,希望儘快把這件事情處理掉,讓風波都過去。

  安雲渡很快就安排了人,打通關卡,領走了宋立的屍體。

  那天晚上,屍體被直接運到了火葬場。

  宋崢嶼匆匆趕去火葬場,到的時候,安雲渡也在遺體告別室里,這裡的工作人員也都被他打點過了。

  他走過來對宋崢嶼說:「已經叫他們清理過焚化爐了,你過去和他告個別吧。」

  安雲渡說完後走到一邊。

  陶桃湊過來,小聲對宋崢嶼說:「這兒本來半夜還有兩單要燒,辦公室那邊說,得等今天的都燒完了,他們下班之前才會清理爐子,安總硬是多給了他們一倍的錢,他們才答應清理的。好多人不都講究要燒第一爐嗎,這也就算是第一爐了。安總說,想要你爸走得乾乾淨淨的。」

  陶桃說完也走到一邊,宋崢嶼專注地盯著推車上那具蒼白的屍體。

  入殮師已經給宋立換上了乾淨合身的壽衣,還化了妝,宋立看起來柔和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

  宋崢嶼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著他,他翻遍了自己的記憶也想不起來,這樣的柔和安詳,曾幾何時還出現過宋立的臉上。

  宋崢嶼記得他憤怒兇狠的樣子,也記得他冷漠寡淡的樣子,可是竟然最不記得的,就是他溫柔的樣子。宋崢嶼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一直渴求的,關於自己父親的溫柔,竟然來自於父親人生的最後一刻。

  這時,宋崢嶼注意到宋立的左臉顴骨上有一顆明顯的黑痣。

  那顆黑痣看起來有點陌生,他不確定自己以前是壓根沒見過,還是見過也忘記了?他突然感到心頭一陣恍惚。

  他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顆痣,但是,手懸在半空,停了一會兒,卻收了回來。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大步走出了遺體告別室。


  工作人員有點茫然:「可以燒了嗎?」

  陶桃也茫然,看向安雲渡,安雲渡做主說:「燒吧。」隨後他也走出告別室,在門口張望了一下,看見宋崢嶼低頭坐在花台旁邊,他走過去,說:「燒了。」

  宋崢嶼以沉默表示應許。

  過了一會兒,宋崢嶼還是低著頭,沉聲緩緩說道:「我上一次見他是在四年前,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就只隔了這四年……可是到現在才發現,原來……我們已經隔了好多個四年了……」

  安雲渡明白宋崢嶼的意思,但他沒說什麼,大概是覺得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只是坐到宋崢嶼身旁去,搭著宋崢嶼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以示安慰。

  這天深夜,宋崢嶼抱著骨灰盒回到家裡,佟千意已經在等他了。

  他把骨灰盒放在電視牆下面的榆木條柜上,靜靜地端詳了一會兒。

  暗夜無聲。

  佟千意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後,抱著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陪他安靜地站著。

  他慢慢地轉過身,低頭凝視她片刻,然後吻了她。

  她大膽地回應著他,感覺到他的嘴唇和身體都在散發著熾烈的溫度,她小聲問他:「今晚我留下來陪你好嗎?」

  他眉眼間一陣動容,揉了揉她的頭髮,拉著她走進了臥室。

  他沒有開燈。

  她緊張到不敢直視他,沒有被他牽住的那隻手開始揪頭髮、撓耳朵,小動作不斷。

  他制止她:「以前我的小學老師說,有多動症的孩子一定不是好孩子。」說著,他把她小動作多多的那隻手也抓住了,抱她倒在床上,用臉蹭蹭她的肩膀,閉上眼睛:「睡吧,壞孩子,我這樣抱著你就好了。」


  佟千意知道他是珍視她、尊重她,心裡感動可是卻又對於自己沒有辦法分擔他的痛苦而感到難受。

  見他的眉頭還皺著,有一道褶痕,她便用拇指輕輕地給他揉著。看他舒展了,她才跟他靠得更緊一點,也閉上眼睛睡了。

  這天晚上,宋崢嶼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見到了宋立。他和宋立手牽手走在人潮擁擠的十字路口,夢中的宋立還是三十多歲的模樣,而他自己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少年。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宋立忽然鬆開了他的手,還對他說了很多話,但他只聽清楚了一句,宋立說他要走了。

  少年宋崢嶼急得紅眼跺腳,問宋立去哪裡,宋立沒說。

  宋崢嶼向宋立伸出手去,他說你如果走了,以後我們就會疏遠,會彼此淡漠,會不認識對方了。

  但宋立還是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人海里。

  宋立一消失,宋崢嶼也埋頭衝進了人海里,在一個天旋地轉的世界裡逢人就問:你有沒有見過我爸爸?

  夢裡光影變換,像是過去了很多個年頭,他始終執迷地尋找著宋立,好像為了找他而被車撞倒,身體飛起,從高樓墜下,掉進深海里,最後被廢墟淹埋,幾欲窒息。所有這些不合邏輯的畫面卻在夢裡流暢而連貫。他狂想著有朝一日找到宋立,一定要撲進他的懷裡撒嬌痛哭,然而,終於有一天,他在綠樹藍天的海邊看見宋立了,宋立站在一艘遊輪上,遊輪即將遠航。

  遊輪和沙灘之間被一條閃閃發光的廊橋連著,沿著廊橋他就能走到日思夜想的父親的面前了。

  但他站在廊橋這邊,而宋立站在廊橋那邊,兩個人忽然都靜止不動了。

  整個夢境都靜止不動了。

  遊輪沒有開走,海浪凝在半空,夕陽定格在天際,宋立沒有走過來,宋崢嶼也沒有走過去。

  隨後,宋崢嶼在安雲渡和陶桃的陪同下,主動去向警方做了一個交代。

  警方已經證實韓韜就是宋立。也查證得知,把宋立送來醫院的只是見義勇為身份不明的路人。而在宋立住院期間,宋崢嶼也並沒有偷偷探視等行為。再加上,宋立剛回來的時候,宋崢嶼也已經通知過警方。所以,警方有理由相信,宋崢嶼雖然出於商業目的,沒有公開承認自己和宋立的父子關係,但是,他也並不存在包庇宋立、妨礙警方執法等行為。

  隨著宋立的去世,而其餘兩名犯罪同夥至今也下落不明,羅志恩一案的真實情況,似乎成了謎。


  而宋崢嶼身世的風波也一樣隨著宋立的去世沒了發酵的餘地,熱度開始散了。

  在粉絲圈,已經瀰漫了好一陣子的低氣壓終於也有了升高的跡象,很多粉絲都發文表示相信公司聲明,相信宋崢嶼,此事就此翻篇,他們會繼續追隨自己的偶像。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又開始追劇舔圖,仿佛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可是,大概沒有粉絲的內心比溫燦雪更煎熬了。

  這天的游泳課,溫燦雪進場很早。她在深水區找了個靠池壁的位置,盤腿緩緩地把自己沉到水底去。

  人在水下,和天空之間隔著一道透明流動的水牆,抬頭望去,目之所及的一切仿佛都似真似幻。

  溫燦雪小的時候,跟著大人去游泳館,很喜歡沉到水底抬頭望天,為此她還練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閉氣調息。大人問她原因,她說,從水下看水上的世界,泳池邊的植物仿佛是長在天上的,人也像在天空浮游,而天空中的白雲則像浮在水面上,水天互換,世界顛倒,充滿了魔幻和想像的空間。

  溫燦雪覺得,這是屬於她溫燦雪的一個獨特的世界。

  在她的世界裡,眾生靈動,萬物美好,一切都簡單得如同她坐在水底的幻想。

  然而,曾經那個年紀小小的溫燦雪在逐漸長大以後,或許是因為個子變得越來越高了,她再沉到水下的時候,發現自己變得離水面越來越近,看水面以外的世界也越來越真實,越來越失去了幻想的空間。到現在,她幾乎就只是坐在水下,什麼也不想,只是發呆或者閉目養神了。

  這天,溫燦雪剛潛到水底,就有個女生走過來,沒注意到她,往水裡一跳,剛好踩到她的頭頂。她一個起身就把對方掀翻了,兩個人都差點撞到泳池邊。站穩了以後,溫燦雪先開口,跟對方吵了起來。要不是正好佟千意也來了,把溫燦雪連拖帶抱地弄走了,兩個女生恐怕真的要打起來。

  佟千意把溫燦雪拉到泳池的另一邊,跟剛才吵架的女生隔著一條對角線。

  「燦雪,你從來不和人爭執的,今天是怎麼了?」

  溫燦雪也知道自己失態了,她這兩天心裡似乎隨時都有一團火,不算特別旺盛,但卻風吹不滅、雨打不熄,綿綿密密,在身體裡溫柔而慢性地灼燒著、腐蝕著。直到剛才,那個女生一腳踩下來,那團火仿佛突然找到了一個衝破的突口,連溫燦雪自己都攔不住火勢的外涌。她大口地深呼吸,說:「算了,沒什麼!」

  佟千意將信將疑,又說:「剛才來的路上我碰到你們宣傳部的小姿,她要我轉告你,說開會時間改到明天九點了。」

  溫燦雪淡淡地問:「上午還是晚上啊?」

  佟千意如夢初醒:「對啊,我忘了問是上午還是晚上了……」


  溫燦雪說:「沒關係,我自己打電話問她好了。」看佟千意似乎還有話說,她故意搶先,「走吧,要集合了。」

  溫燦雪快步走向集合的人群,到了人多的地方,說話不方便,佟千意就沒再說什麼了。

  整堂游泳課,溫燦雪都十分專注,游得也很賣力,幾乎不怎麼休息。佟千意一靠近她,她就往遠離佟千意的方向游。佟千意也感覺出來了,溫燦雪是在有意躲她。

  但是,上完課以後,回宿舍的路上,溫燦雪卻主動追上佟千意,開口說:「千意,我們能聊聊嗎?」

  這一次,佟千意把有關宋立和宋崢嶼之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溫燦雪。

  黃昏時分,夜幕微張,兩個女生繞著操場邊的跑道,慢慢地走著。佟千意對於自己曾經欺瞞了溫燦雪感到心有不安,一直在對溫燦雪說抱歉。溫燦雪都說沒關係,真的不介意,她完全理解她。

  「那他呢?你也理解他嗎?」佟千意問。

  溫燦雪抬頭望著天空,想了想,說:「不知道呢,我不敢肯定。」

  「為什麼不敢肯定?」

  「其實吧,安雲渡說的那些話,我覺得是有道理的。我們追隨宋崢嶼,是既追隨他的真實坦蕩,但同時也希望,真實坦蕩的他,和精心粉飾後的他只存在些許小小的誤差,真的只是小小的。」

  她又說:「可是這次的事情,我期待宋崢嶼可以把一切都做到坦坦蕩蕩,這樣才符合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可是他沒有哎,雖然我也理解他的無奈,可是,一想到他以後都要背著他的人設做人,我還是覺得有點遺憾。這是第一次,他和我的想像,出現了一個有點大的誤差。」

  「其實虛幻和現實的界限到底在哪裡呢?我把一個觸不可及的幻想奉若神靈,意義又在哪裡呢?」

  這天晚上,溫燦雪第一次對自己提出了這樣的質疑。

  而且,這天晚上,溫燦雪洗了澡以後,對著鏡子吹頭髮,她還發現了她人生里的第一根白頭髮。

  她拔下白頭髮,有點喪氣地對燈看了又看,問自己,所有跟身體髮膚有關的事才稱得上是人生大事,不是嗎?那溫燦雪,你還在為其他小事耿耿於懷做什麼呢?你要隨時謹記,那個人是虛幻的,你的生活才是真實的呀。


  於是,吹完頭髮,溫燦雪就爬上床睡了。難得沒有像平時那樣,在睡前抱著電腦像上朝一樣瀏覽當天宋崢嶼的消息。

  只是,這一夜她都睡得不太好,驚醒了兩次,後來就只能淺眠,渾渾噩噩之間天就亮了。

  一個星期後,電影《第三把鑰匙》就要開機了。進組之前,宋崢嶼帶宋立的骨灰去了牛背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把骨灰撒在了村莊旁邊的峽谷里,那是宋立出生的地方。依照居住在那裡的老一輩人的說法,如果一個人生前作孽太多,死後其骨灰撒入降生之地,與大地相融,大地會吞食他的罪孽,下輩子他就能做個好人。宋崢嶼知道這是無稽之談,可是,他還是執意去做了。

  安雲渡一開始反對宋崢嶼去牛背山,但後來還是同意了。

  宋崢嶼只帶了助理隨行,花了四天的時間,事情就辦好了,一切都很順利。他們悄無聲息地去,悄無聲息地回,沒有人知道。

  去的路上,宋崢嶼抱著沉甸甸的骨灰盒,心裡一直在想,這是他能為宋立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等撒掉骨灰,他懷裡抱著的,還有心裡壓著的,某些有形或無形的重量,大概都會減輕。

  然而,等他從牛背山回來,還是覺得內心沉重。

  電影的開機儀式上,有記者採訪他,問他對於近期有關他個人聲譽鬧得沸沸揚揚的事件有什麼看法,他還是一如既往地面對鏡頭笑容溫柔、儀態從容,他說:「我是個演員,只想做好我的本職工作。」

  那一刻,他想到的是安雲渡的那番人生如戲的理論。

  他想,從今以後,他不但要演好戲裡的每一個角色,他還要演好宋崢嶼。從此,他和宋崢嶼就是兩個不同的人了。

  佟千意看見有關開機儀式的新聞,是在她經過一個家電賣場的時候。穿過賣場乘扶手電梯到四樓,有一間書店,佟千意打算去書店淘幾本專業課的輔助教材。

  書店門口,佟千意正要進去,冷不防看見迎面有人從店裡走出來。她臉色一沉,向前邁進一步,擋在對方面前。

  池蔚州手裡拿了兩本剛買的英文原著,正低頭走路,感覺到前面有人,他抬頭一看,表情似笑非笑。

  佟千意望著他,問:「在醫院那天晚上,你跟我說的話,我還能信嗎?」

  池蔚州撇了撇嘴,吊兒郎當的樣子:「我說什麼了?」


  佟千意說:「你說如果沒有僱主授意,你不會公開那個人在醫院的消息。所以,消息不是你透露給記者的,而是那位僱主?」

  池蔚州滿不在乎地笑笑:「你可以這麼想。」

  佟千意的眼睛裡流露出失望:「當時他都已經死了!你們利用一個死者來達到興風作浪的目的,不覺得虧心嗎?」

  池蔚州擺出倨傲的樣子:「我已經跟你說過,對我來講,所有和宋崢嶼有關的事情都是公事,我只不過是公事公辦!」

  佟千意甩出一個輕蔑的眼神:「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卑鄙的人了!」

  池蔚州被這句話刺痛,表情突然變狠:「佟千意,注意你的言辭!」

  佟千意絲毫不讓,冷冷地瞪著對方。

  池蔚州見附近人來人往的,公眾場合與人爭執實在有違他一貫注重個人形象的作風,他不欲戀戰,抬腳想走,佟千意卻跟了一腳,還是堵著他:「僱主是誰?!」

  他一臉嘲諷:「你一定是記性不好。」他明明和她說過和客戶之間有保密協議,不可以泄漏客戶身份,這是行規。

  她當然不是記性不好,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池蔚州和那隻幕後黑手放冷箭,她的沉穩係數已經要到極限了,她擔心再這樣任由對方躲在暗處虎視眈眈,即便眼前一波已平,難保不會很快一波又起。她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誰這麼想害宋崢嶼。她正想繼續問,這時,有兩個中年男人從書店一側的通道裡面走出來,其中年紀更大的那一位先看到池蔚州,隨即池蔚州也看到了他,他很有風度地微微點了個頭,跟池蔚州打招呼。池蔚州也沒說什麼,只用眼神回應。

  等那兩個男人走遠了一點,池蔚州搶在佟千意之前開口,說:「別再天真了,你還是進去買幾本書,充一充你的智商,以後就不會再問這麼愚蠢的問題了。」說完,他就大步離開了。

  佟千意站在書店門口,瞪著池蔚州的背影,不知所措。

  池蔚州搭直行電梯下負一樓,到停車場取車。剛上車,正要發動,一輛黑色的奧迪從面前的車道上開過,駕駛位車窗半開,露出賈先生專心致志開車的側臉。剛才在樓上遇到的熟人就是賈先生。

  池蔚州盯著賈先生和他的車,直到他們消失在他的視野,他才猛地一踩油門,開車衝出了停車場。

  池蔚州踩油門用力,抓著方向盤的手也很用力,手背上的血管也微微凸起。


  他把車開下了濱江道,一直開到了最偏僻的路段,剎車一踩,車子一停,他狠狠地長按了一下喇叭。

  鬆開按喇叭的手,四周靜謐,耳畔有一個聲音就顯得特別清晰:「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卑鄙的人了!」

  其實以前也有人這麼罵過他,還不止一個。有被他曝光婚外情的富商,也有受他調查結果所累丟掉從業資格的教師。他自認是遊走在黑白之間的人,卑鄙是他並不排斥的一種生存態度。然而,他沒有想到,原來,同樣的一句話,從別人嘴裡說出來,和從佟千意的嘴裡說出來,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別人說的是耳旁風,佟千意說的是穿心箭。

  他下車走到欄杆邊,望著眼前的江流,濁水湯湯,景色有點蒼涼。

  他點了根煙抽起來。

  他一邊抽菸,一邊回想起宋立去世那天的事情。他也是從網上看到消息,才知道事情已經曝光了。

  曝光消息的既然不是他,自然就是賈先生和他背後那個人了。

  當時一想,他覺得心裡有點不舒服。

  他明白自己的不舒服是為什麼,因為中國人常說死者為大,宋立如果還活著,賈先生他們曝光他的行蹤,他還可以站到他們的立場去看待這件事情。但是,宋立死了,他們用一個屍骨未寒的死人做餌,把所有的記者引到醫院,讓大家守株待兔,再看宋崢嶼是會背棄人性親情繼續逃避,還是願者上鉤,自投羅網,就算他是個用盡手段的人,也覺得這樣的手段不道德。

  當天晚上,他便給賈先生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他們的合作到此為止。

  賈先生調侃說他才剛剛見識到池老闆的真正實力,現在散夥未免可惜,他甚至願意加價挽留他,但他還是拒絕了。他已經清楚地認識到,跟賈先生的合作是一個泥潭,他不想越陷越深。

  剛才,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差點想把自己退出的消息告訴佟千意,但是話到嘴邊他卻又吞了回去。

  因為說出來就會顯得自己不高傲了。

  他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放下過他的高傲,哪怕是在她的面前,也不可以!


  本來他的想法跟大部分人一樣,以為宋崢嶼的身世之爭到今時今日就算告一段落了,賈先生已經把從他這裡得到的所有信息都用過了,沒有什麼可以再利用的消息了,可是,這樣的想法,從他剛才在書店外面偶遇賈先生之後,就發生了變化。

  跟賈先生在一起的男人是沉默傳媒的副總編。這天下午,賈先生和他約在書店背後的茶室見面。見面之後,一番交談,賈先生還收到了對方給他的一筆轉帳,而同時賈先生則給了對方一張照片。

  副總編收好照片,便買了單,跟賈先生一起離開茶室,隨後就在書店外碰到了佟千意和池蔚州。

  雖然副總編不認識池蔚州,但池蔚州對媒體圈的人一直比較注意,所以知道副總編的身份,看見副總編和賈先生在一起,他覺得有點微妙。他便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對他們倆都用了特異功能,想知道他們見面的目的。

  他從賈先生的眼睛裡看到了副總編說這句話的口型:「宋崢嶼這次沒得狡辯了!」

  而在副總編的眼睛裡,賈先生的笑容不可捉摸,他說:「別人就算出價不菲,我也不願意割愛,還是看在你和我是多年老友的分上,但願照片在你那裡能發揮最大的價值。」

  副總編笑了笑:「謝謝!這頓我請。」

  賈先生微笑:「卻之不恭。」

  隨後副總編向遠處的服務員做了個手勢,示意結帳。服務員過來之前,他打開錢包,取出裡面夾著的一張對摺照片,又欣賞了一遍。

  那應該就是賈先生說的他割愛給副總編的照片了。

  照片左邊的人竟然是宋立。

  而站在宋立身旁的,挽著他的胳膊、頭靠著他肩膀的人,正是少年時期的宋崢嶼。

  那是一張大概十年前的合照。流亡在外的日子,宋立一直把照片帶在身邊。一開始,他對著照片還會覺得鑽心,但後來鑽心卻漸漸變成了唏噓。再後來,就像傷口結疤,雖然還有痕跡,可撒上鹽也不會再有痛感,攜帶照片仿佛更像是一種習慣了。

  曾幾何時,宋立也猜測過,如果自己死了,他兒子會不會在墳前為他掉眼淚,他覺得他大概是不值得被兒子哀悼的。

  他似乎在夢裡夢見過兒子跪在他墳前的情形,聽兒子對著墳頭野草喃喃自語:我們上一次見面是不是在四年前啊?可是為什麼,這次見你,我竟然覺得我們之間隔了十四年?他知道他說的不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那種深刻,而是疏遠,是離棄,是那張照片裡的時光再不可追。他想,這到底應該說是他咎由自取,還是說,人生在世,總有一些東西會被現實與時間打磨呢?


  賈先生自從知道宋立入院,除了暗中跟進宋立的病情以外,他還去了九尺巷,找到了宋立落腳的旅館。

  宋立的行李還在旅館裡面。賈先生的本意是想看他的行李裡面有沒有能夠證明他的身份,或者證實他和宋崢嶼父子關係的東西。

  照片就是從宋立的背包內袋裡找到的。

  就連池蔚州也不知道,僱主還有一塊籌碼。

  而他們的父子關係一旦被否認,他們就要拋出這塊籌碼。於是,賈先生便出面聯絡了沉默傳媒的副總編。

  這天,池蔚州站在江邊,一邊回想著他從賈先生和那位副總編眼睛裡捕捉到的信息,一邊抽菸。

  他連著抽了兩支煙。

  等第二支煙抽完,他坐回車裡,打開操作台前的抽屜板,從裡面摸出了一張電話卡。這是一張沒有登記的一次性電話卡。因為工作需要,他偶爾需要隱藏身份,打匿名電話,這樣的電話卡是他常備的。

  他把電話卡裝好以後,給宋崢嶼發了一條簡訊。

  這時剛拍完一場動作戲的宋崢嶼正在片場休息,手機一震,他拿起來一看,先是注意到簡訊來自一個陌生號碼,隨後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在了文字內容上:沉默傳媒雷副總編手裡有你與宋立的合照。

  宋崢嶼心頭一緊。

  不出三十秒對方又發來了一條補充信息:靠你的能力拿回照片,輕而易舉不是嗎?

  宋崢嶼看完這條信息,直覺認為,對方所謂的能力不是指他的辦事能力,而是指他的特異功能。他懷疑發信息給他的人是池蔚州,但他沒有問對方是誰,怕說多錯多,他也沒有給對方任何回復。

  池蔚州發完簡訊,扔掉電話卡,從倒後鏡里看到自己,忍不住沖鏡子裡的自己自嘲地笑了笑。

  其實,對於賈先生他們把一個剛去世的人當成算計對方親人的工具,這樣的做法,他雖然沒有直接參與,但是間接推波助瀾的人始終是他。他心裡還是覺得過意不去,所以現在他決定補償宋崢嶼一次。

  他本來只需要說出照片的下落就夠了,可是,第一條簡訊發出以後,他還是沒有忍住發了第二條,他其實是希望宋崢嶼猜到他是誰。上一次,他從資料里抹去了佟千意的存在,希望她過去的舊傷疤不被賈先生發現和利用;而這一次,他不想再沉默了。因為他希望宋崢嶼會告訴佟千意,這個人情是池蔚州賣給自己的。他希望,有那麼一點可能,佟千意不要再覺得池蔚州是她見過的最卑鄙的人了。

  這時,他看見副駕座上放著的,他剛才從書店裡買的那兩本書,其中有一本的書名叫作Unmentionable Disease,中文譯名叫作《隱疾》。是的,她就是他的隱疾。這隱疾鑿肺穿心,混入血液,混入脊髓,令他掙扎,令他迷亂,令他變得都不像他了。令他在毫無預兆中瘋狂,又在不可告人里絕望。

  夜裡,宋崢嶼搶在沉默傳媒做出行動之前,登門拜訪那位雷副總編,以催眠加洗腦的方式拿回了照片。

  沉默傳媒一向偏幫的是駿業的死對頭海曼影業,從來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打擊駿業的機會,但是,沒了照片,這一仗就不戰而敗了。等那位雷副總編清醒過來,他怎麼都想不明白,自己花重金買回來的照片,為什麼一夜之間就不翼而飛了。

  而通過雷副總編,宋崢嶼也找到了他的朋友賈先生。

  原來,賈先生是一位陶藝家,在藝術界行事低調,也沒有名氣,開著一間冷冷清清的陶藝館,做著自娛自樂的藝術。因為父親留下的遺產,他吃穿不愁,偶爾還能揮霍一把。他的全名叫賈臣章。

  宋崢嶼聽到賈臣章這個名字,隱隱覺得耳熟,後來見到他本人,他才想起來,六案家裡有一個陶罐,就是這位賈先生的作品。而那個陶罐是六案某年生日宴擺酒時,徒弟高稀送給他的賀禮。

  宋崢嶼在催眠了賈先生以後,聽他一五一十地說出這段時間他和池蔚州在暗地裡的交易。他還從賈先生的嘴裡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高稀。

  原來,一直以來,作為出面人與池蔚州交涉的賈先生,所做的一切都是高稀授意的。高稀就是那個處心積慮想對宋崢嶼不利的幕後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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