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城

2024-09-12 21:32:14 作者: 語笑嫣然
  § 明月照積雪

  蘇瓔摻著宋桀,終於來到不死城的城門外。夜已經很深了。明月照積雪,朔風獵獵。蘇瓔看著身旁奄奄一息的宋桀,他們不遠千里來到不死城,是因為傳說東離國有很多將死之人進入不死城後,都奇蹟般地活了下來。但惟一的壞處就是入城以後,無論是誰,都不能擅自離開。那些撿回一條小命的人,在不死城裡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他們如果思念家人,也只能靠書信傳遞。

  宋桀患有先天惡疾。

  熬到此時,已是命在旦夕。

  一路都是蘇瓔陪著他,照顧他,鼓勵他,他再三想要放棄,因為前來不死城的路,實在太險惡太難行。

  可他們終於還是到了。

  此刻的宋桀,幾乎只剩下最後一點微弱的氣息。他們跪在雪地里,相互抱緊了彼此,以體溫取暖。宋桀已有些昏迷,眼睛沉沉地閉著。蘇瓔捧著他的頭,聲聲喚他:「宋大哥,你再堅持一會兒!我們馬上就能進城了!」

  城門緊緊地閉著,他們等了許久,城樓上忽然傳來人聲:「你們可是要入城?」

  蘇瓔抬頭望上去,有男子白袍勝雪,衣袂飄飄,在月光底下泛著清冽的寒光。「是的。」她趕忙回答,「你是誰?」

  守城的侍衛在旁答腔:「這是我們不死城的城主,歐陽闕。」

  蘇瓔喜不自禁,握緊了宋桀的手。宋桀虛弱地對她笑了笑,問:「城門開了嗎?」他已經沒有力氣轉頭去看一眼了。

  城樓上繼而傳來歐陽闕的聲音:「不死城有不死城的規矩,這裡接納的,只能是將死之人。姑娘,你的朋友可以入城,但你必須離開。」

  夜太黑了。

  彼此都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歐陽闕只見蘇瓔玲瓏纖細,小小的一枚,立在雪地里。她火紅的衣裙像染了鮮血似的,同滿地白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不知道為什麼,那仿佛給人一種很剛烈,很倔強,飛蛾撲火義無反顧的感覺。

  士兵已經聽從吩咐將城門打開,準備抬宋桀入城。

  蘇瓔鬆開了宋桀的手,站起身,抬起頭,望著高高在上的歐陽闕,忽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對準自己的心臟,一刀插下去!

  出城的士兵們遠遠地看到,頓時驚呆了,紛紛跑上前查看。蘇瓔就倒在雪地里,倒在宋桀的身邊,側著頭看著昏迷的他,吃力地笑道:「宋大哥,這樣一來,我也成將死之人了,只有這樣,我才能跟著你,我們……才不會分開……」

  如果必須要垂死才能進入這座城,那麼,我不怕拿自己的性命做一場豪賭。如果我賭贏了,從此後,我便陪你終老。

  陪你一生。

  直到這座城池毀滅,山無棱,江水為竭,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 丁香結春梢

  寒風浸透薄薄的紗窗,吹在臉上。有髮絲鑽進鼻孔里。打了一個噴嚏。蘇瓔猛然驚醒過來。屈著膝,弓著背,抓緊了被角。

  她賭贏了。

  她如願進入不死城。

  在有桃紅錦被的廂房裡,陳設雅致,薰香裊裊。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竟然一點也沒有被刀割傷的傷痕。

  她喜不自禁。

  不死城果然名不虛傳。城主收留了她。那麼,宋桀定然也無恙了。她歡喜地從床上跳下來,屋子裡的大銅鏡立在牆邊,她感到自己的身影在鏡子裡一晃而過。忽然,她碰到門栓的手停住了,退步,再退步,直退到銅鏡可以清晰地照出她的影像的位置。

  她忐忑地扭頭看去。

  為什麼原本紅潤的肌膚,變得像雪一樣蒼白?眉毛也白了。嘴唇卻成了黑色!鏡子裡的自己,看上去就像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蘇瓔尖叫一聲,奪門而出。

  「宋大哥,你在哪裡?」她帶著哭腔,在院子裡亂喊亂撞。良久,有人回應她:「瓔瓔,我在這裡。」她循聲看去,看到的,也是跟自己一樣,蒼白如怪物的宋桀。她一頭撲進他懷裡:「這是怎麼回事,我們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當然是活著了。」歐陽闕突然從迴廊轉角從容地走出,衣袂勝雪,表情淡然,「你們沒有死,你們以後也不會死。因為不死城裡面住著的,全都是不死人!」

  蘇瓔從來沒有想過,不死城之所以能使垂危之人活命的秘密,原來並不是此處有仙靈庇佑,或者住著妙手回春的神醫。而是垂危之人在將死的那一瞬間,被進行了初擁的儀式,變成了傳說中的不死人——

  「也就是……靠吸食鮮血為生的……吸血殭屍?」蘇瓔瞪大了銅鈴般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睛裡,帶著驚駭,慌亂,無助。宋桀聽完歐陽闕的解釋,早已驚愕得不知道說什麼。歐陽闕點頭道:「所以,這麼多年以來,進入不死城的人,雖然都以另一種方式活了下來,但他們被強行約束著,不能離開這座城,不能對外界透露自己身份的秘密。而在不死城裡,有一處地方,血池,裡面有源源不斷的鮮血湧出,可供取飲,維持著不死城裡所有人的生存。這就是不死城背後的真相。」

  他問:「你們可有後悔了?」

  歐陽闕望著蘇瓔與宋桀。他們對眼前的事實感到震驚,像是難以接受,都沉默著。歐陽闕便淡淡地一笑,道:「就算後悔,也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初初成為不死人,會難以適應自己身體的變化,所以,每一個剛入城的人,都要在這園子裡住上一陣,由我來告訴你們應該如何做,然後,你們才能在城裡自由行走,開始過你們的新生活。」

  那一身雪白的袍,看上去特別低沉,特別寂寞。

  他是城主,不知道他在這城裡住了多久了呢?幾十年?幾百年?又或者幾千年?看多了滄海桑田,是不是讓他的眼神特別深,或者——冷漠?麻木?永遠都懷抱著陰鬱?不知道未來的自己,會否變得跟他一樣?

  蘇瓔握緊了宋桀的手。

  她不後悔。

  就算變成靠鮮血維持生命的怪物又怎樣,反正,這是一座屬於他們的城。只要她可以跟宋桀廝守在一起,荒蕪廢墟也能繁花似錦。她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儘量笑起來。仰頭看去,宋桀還呆呆地站著,看著著歐陽闕離去之後空蕩蕩的迴廊盡頭。

  「宋大哥,你會不會怪我,把你送來這裡?」

  宋桀回神,薄薄的嘴唇微微勾起弧度:「既然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那便只好前行吧。」原本握緊的手指,卻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經意地鬆開了。

  初時的幾天,歐陽闕每天都來,教蘇瓔和宋桀如何調整內息,教他們如何抑制自己對鮮血強烈而紊亂的欲望。——自我控制,是不死人自我適應最重要的一環。

  園子裡總是很寧靜。

  高高的圍牆,不知道隔離了一個怎樣的世界?蘇瓔想,不死城,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她什麼時候可以出去走走,看看?


  歐陽闕告訴她:「再等半月吧。等我確定你們可以如普通人一般生活,就會讓你們離開大宅,在城中自由地生活。」蘇瓔看著男子深邃的眼眸。她不知道她是否應該對他說聲謝謝。畢竟是他給了他們活命的機會。但是,卻也是他,把他們變成了嗜血的妖孽。

  此時,幽靜的園子裡只有蘇瓔和歐陽闕,宋桀在屋子裡,喝醉了酒,早已經睡著了。風吹起滿地雪片。漫天飛舞如柳絮。

  落在女子烏黑的發梢,就像戴了一朵潔白的梨花。

  歐陽闕心中一動,伸出手為她摘了。她眼神一顫,略低了身子,向後退一步。歐陽闕低頭,無奈地笑了笑,攤開手,那朵雪片就飄落開去。

  忽然之間,腳底一陣猛烈的搖晃。

  屋頂的瓦片嘩啦啦落了一地。

  圍牆外也傳來陣陣驚呼。

  但那搖晃很快就止息了。蘇瓔心神不寧,問歐陽闕道:「剛才是怎麼回事?」歐陽闕眉眼一沉,道:「是血池。」

  「血池?」蘇瓔不明白,看著歐陽闕。

  歐陽闕神態凝重:「這不是第一次了。世人只知有不死城的存在,但卻未必知道這座城的來歷。你想聽嗎?」

  「想!」蘇瓔很快點頭。

  「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最初的不死人,是一名女子,名叫結煢。結煢因恣意捕食百姓,為禍眾生,天帝便派兵捉拿她。場場惡鬥之後,結煢敗了。天帝以法力鑄造了一座城池,將她封印,這座城,就是你如今所在的不死城。而封印的地點,就在血池。血池裡源源不斷的鮮血,吸引了後世許多的不死人來這裡,他們逐漸聚居,形成有紀律、有規模的部族,他們不再外出殘害百姓。而很多的不死人,為了使自己的親人、愛人或朋友,可以永遠為伴,就在他們即將離世的時候,交換血液,其儀式稱為初擁,將他們變成不死人,不死城的傳說,由此傳開。只是外間的人不明就裡,所以難免有些誇大。」

  蘇瓔聽得入神。

  歐陽闕繼續說道:「然而,在結煢被封印之前,眾天神砍斷了她的一條手臂,天帝卻疏忽了,忘了把那截手臂也一同封進血池。那成了她復活的一個漏洞。她不斷地試圖衝破血池的束縛,與她的手臂會合。隨著時間流逝,她的力量越來越強,而血池的封印,卻越來越薄弱。」

  蘇瓔似是明白了:「剛才的搖晃,就是結煢企圖衝破封印,強烈地撞擊所致?」


  「沒錯!」歐陽闕愁上眉頭,濃得化不開,「最近血池的情形愈加不穩定,不死城頻繁地出現地裂甚至地陷。一旦血池爆發,結煢衝破封印,城會毀。不死城的居民必定要湧向東離國甚至其它八國。此前天界對不死城的存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因為它非但沒有對人間造成傷害,反而聚集了不死人,減少了給九國帶去的災禍。可一旦城破,天帝為避免不死人流竄九國,為禍蒼生,就定必要派兵對不死人進行全力剿殺,屆時,只怕又是一場血雨腥風。」歐陽闕說著,嘆息一聲,「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在這個時候救你們,帶給你們的到底是一場新生,還是一場劫難。」

  「沒關係的。」蘇瓔忽然笑起來,瑩亮的眸子,璀璨如天上的星星。她說:「至少,在城池覆亡之前,我跟宋大哥,有了更多相處的時光不是?」

  蘇瓔心善,看歐陽闕如此苦惱,於是出言安慰他。

  話出,方想起自己剛才還在猶豫,不知道要謝他還是要怪他,仔細想想,這番話說得並不違心,並不只是想安慰他。

  原來這就是原諒他了。

  蘇瓔微微鉤起嘴角。

  感恩總好過記恨。她又看了看歐陽闕。歐陽闕亦淡淡地看著她。然後,看見她背後的一樹丁香,已經開始抽出嫩綠的新芽。

  § 濕破紅妝面

  蘇瓔問宋桀:「宋大哥,我們成親好不好?」因為想起歐陽闕對她說的那些,怕城毀人亡,怕眼前的歡聚也許是一場夢幻泡影。所以她不顧女子的矜持,紅著臉問宋桀。宋桀卻有些發愣,好像是心不在焉的。蘇瓔又喊了他一遍,他眨眨眼睛,回了魂,看著懷裡嬌俏的美人兒,手掌摩挲著她的香肩,笑道:「好。」

  「真的好嗎?」蘇瓔跳起來,歡喜無限。

  宋桀詫異:「為何有此一問?」蘇瓔嘟著嘴,重新倒進宋桀的懷裡:「因為我一直都覺得,宋大哥你對我似是有所保留,我看不清你的心。」

  宋桀朗朗一笑,柔聲道:「我的心?那不是只有你嗎?」

  這大概是蘇瓔聽過的最美的一句話。無論將來怎樣,她想,有了這句話,她便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沒有悲傷,亦不會後悔。

  再過了幾日,他們得到歐陽闕的許可,離開了封閉的宅院。跨出宅院的大門,眼前是一派熱鬧平和的盛景。不死城繁華如織,處處洋溢著生的氣息。在這裡無論男女老少都抹著胭脂,畫了眉,塗了唇,他們看上去樸素而自然,就跟普通人一樣有血有肉。

  他們租了一處空屋,宋桀承諾為東主做些雜活抵扣租錢。不幾日,紅燭就擺在案上,屋前屋後掛了鮮艷的絲綢。


  蘇瓔與宋桀拜堂成親。

  歐陽闕不知從哪裡得來消息,送了些賀禮來,並捎了幾句祝福的話語。來的人說城主近日忙於處理要事,無暇抽身,否則,他也是想親自來向兩位道賀的。蘇瓔不禁想,他的要事會不會跟血池有關?最近幾天地震頻繁,血池好像越來越不安穩了。

  夜涼如水。

  前來飲宴的鄰里都散了。蘇瓔獨自一人坐在新房裡。宋桀推門進來的霎那,她的心突突跳起,是緊張也是歡喜。她聽著宋桀的腳步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低頭已經可以看到他的鞋尖了。她緊緊地扯著自己的衣角。

  突然,地動山搖!

  「啊!」蘇瓔驚得跳起。她知道是血池又在蠢蠢欲動了,而這一次的震動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好像整塊地都在下沉,房梁顫抖,屋架似乎都要散了。抬眼看去,只見屋子裡灰塵與木屑漫天飛,物什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地,頂上還有瓦片掉落,跟著就是幾支稍細一點的屋頂支架斷開了,砸下來橫在她的面前,擋了她的去路。

  她看到門邊有宋桀穿紅衣的身影。但那身影僅僅是停留了很短暫的時間,就在那地動山搖的混亂中消失了。

  她只覺得後腦被硬物狠狠一擊,便失去知覺昏迷了過去。

  當她清醒時,她仍然躺在新房的廢墟里,滿身都是污穢。震動已經停止了,而之前她的後腦被房梁砸到,但這會兒傷口也已經癒合。她是不死人。無論多重的外傷都難以致命。她踉蹌著站起來。鮮紅的嫁衣已經破破爛爛。她衝出大街,看見城裡有不少民宅都像她住的那間一樣,散架倒塌了。而城中連通血池的那條大街,地面還出現了很深很長的裂縫。

  她沒有找到宋桀。從清晨一直走到天黑,走了無數的街,無數的樓,卻始終不見宋桀的蹤影。

  他去哪裡了?

  她頹然地在街邊坐下。

  風中的紅燈籠,寂寞地飛舞著。她忽然聽見有人對她說話:「跟我走吧?」她知道那是歐陽闕,抬頭一看,那沉默寡言的城主正露出溫和的笑容,向她伸出手,暖意便從他凝望的雙眸里,一點一點散開,滲入她空寂的內心。

  歐陽闕帶蘇瓔回了府。給她安排了乾淨的廂房,備了清洗的熱水,暖胃的酒菜,還有一盅血池水。蘇瓔卻始終心不在焉:「城主,你能幫我找到宋桀嗎?」

  「宋桀?」


  「嗯。我不知道他去哪裡了,我找了好久,卻找不到他。」蘇瓔說著,眸中清淚不禁微微溢出。

  歐陽闕的眼神里,頓時有一閃而過的悲傷。他道:「你放心,我立刻發散人手去找,一旦有他的消息,便立刻告訴你。」說完他便退出了房間。空蕩蕩的房間裡,只剩下蘇瓔,一個人,無助地坐著。她的腦子裡始終浮現出昨夜的畫面。

  那是宋桀在危難之時顧自逃命的畫面。

  他棄她而去,這是真的嗎?

  § 勞燕人千里

  一直都沒有宋桀的消息。

  血池卻爆發了。

  那日,蘇瓔正在屋裡繡枕帕,繡一對鴛鴦。忽然感到房屋和地面都劇烈地震動起來。她自然知道又是血池作祟,擱了針線便往屋外沖,一開門便撞上個結實的胸膛。

  來的人是歐陽闕。

  他一把捉了蘇瓔的手,道:「快跟我走。」「去哪裡?」「血池就要爆發了。我們必須離開不死城!」蘇瓔掙脫歐陽闕:「不……我還沒有找到宋大哥,我不走!」歐陽闕急道:「一旦血池爆發,縱然我們能僥倖避開那股戾氣的衝擊,但天界已在布置神兵,隨時要誅殺離城的不死人。你可知我們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

  可是,蘇瓔不聽。

  外面是一片兵荒馬亂的聲音。

  歐陽闕只好發了狠,拿繩子綁了蘇瓔,扔在馬背上,騎著馬衝出了城門。當時許多人都看見那一幕,紛紛驚呼,那不是城主嗎,他非但不留守住這座城,不阻止血池的爆發,不保護城民,竟然還先逃了?

  唾棄的目光,紛紛投在歐陽闕的背上。他不管不顧,縱馬狂奔,一直跑到離城很遠的山澗里停下。背後隱約傳來轟隆隆的巨響。那是血池爆破,不死城倒塌的聲音。那聲音幾乎讓他心痛落淚。但他只是強抑著,若無其事,解開捆住蘇瓔的繩索,扶她下馬道:「對不起!我冒犯了。」

  蘇瓔仍然想著宋桀,雙眼通紅,眼睛裡冒著怒火,就像一頭髮狂的小獸。她一把推開歐陽闕,轉身朝著不死城的方向跑。歐陽闕一驚,拔腿追上。「蘇瓔,你找不到他的!他其實早已經離開不死城了!」


  蘇瓔的腳步一頓,回頭來看:「你、你說什麼?他離開了?你既然知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歐陽闕道「其實,就在你們成親的當晚,血池作祟的時候,我便親眼看到他從城樓上架繩梯逃走了。我沒有告訴你,是不想你知道他棄你而去的事實!」歐陽闕的聲音,像一盆冷水,澆醒了走火入魔的蘇瓔。她怔在原地。良久,忽然哭出:「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會丟下我的!你不是說,不死城戒備森嚴,多少年來很少有人能逃出去嗎?就算逃了,你也會派追兵將他抓回來,這是你身為城主的職責所在。可是為什麼你沒有?你根本就是在騙我……」

  歐陽闕無奈道:「我說了,我是不想你知道。我若抓他回來,你就會知道他曾經棄你而逃。他如何面對你?你又要如何接受這事實?蘇瓔,我是不想你傷心難過!」歐陽闕說到這裡,忽然怔住。他發現他似乎說得太多了。他的苦心,他深藏在心底的話,原本不是應該偷偷地收起來,獨自品嘗嗎?

  蘇瓔滿面淚痕,雙腿一軟。蹲下身去。抱著膝蓋。埋著頭。從小聲地啜泣,到放聲地哭泣。她知道,原來那晚她看見的是真的。宋桀真的在災難發生的一刻逃走了。不僅逃出他們新婚的洞房,還逃出了不死城。他的繩梯,並非當即就結成,他根本是處心積慮,謀劃已久,可是,為什麼要等到新婚之夜?為什麼要給她虛假的希望,卻硬生生摧毀?

  他是否有難言的苦衷?

  他說過,他的心裡,只有我。

  他是愛我的?

  蘇瓔越想越覺得替宋桀找到了開脫的藉口。她勉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平復了情緒,也不再只是一味痛哭了。不多時歐陽闕從樹上摘了些果子回來,紅色的果子,仿佛是鮮血凝結而成的。他遞給蘇瓔道:「吃一點吧。我們雖然是靠鮮血續命,但不吃東西,飢餓的感覺也難受。」

  蘇瓔接過果子,勉強地吃了幾口。歐陽闕說果子很甜,可是她卻只覺得苦。後來大概是因為太激動太疲累,她漸漸地便睡著了。歐陽闕看著她熟睡時仍皺起的眉心,輕嘆一聲。有時候,她的倔強,她的剛烈,總是讓他想起曾經熟識的某個人。從她在城門外將刀子插進自己心臟的那一刻起,他就深深地記住了,震撼了,為這個隱忍而痴情,孱弱卻勇敢的女子。

  大概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所以,歐陽闕對她,總是有莫名的親切感,特別眷顧。聽聞她準備與宋桀成親的時候,他的心裡竟還有些落寞。

  他不知道,是因為她?

  還是因為那些從來不曾隨風而去的往事?

  山澗幽靜。當蘇瓔睡醒了,睜開眼睛的時候,空谷里只剩下她和那匹棕色的駿馬。歐陽闕卻不見了。蘇瓔在山澗附近找了很久,連一個足印都沒有找到。她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山澗里,怔怔地望著四周,想著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經歷的大喜和大悲,也想著不知所蹤的歐陽闕,但想得最多的,還是宋桀。為何他們都棄她而去?如果宋桀離開不死城,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會是哪裡?是不是京都滄瀾城?

  § 心匪石難轉

  宋桀真的回到了滄瀾城。宋家的人,眼見著遠行求醫的少爺竟然奇蹟般地回來了,而且病症全無,身體比以前還強壯。他們歡喜得只差沒有敲鑼打鼓了。宋桀解釋說,他在中途遇見神醫,神醫治好了他,所以他沒有去不死城。宋家人看他無恙,自然是求之不得,也便沒再多追問了。


  宋桀滿面春風,好不光鮮。

  蘇瓔站在大槐樹底下,看著他從門檻里跨出來,她不知道應該上前對他說些什麼。宋桀倒是也看見了她。慌忙地跑過來,拉過她問:「你……你怎麼回來了?是不死城毀了嗎?」

  宋桀連問兩聲。蘇瓔一怔:「你早知不死城會毀?可你為何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宋桀很是尷尬,故意錯開蘇瓔的目光,道:「有一天我無意間聽到你跟歐陽城主的談話……所以……」

  「所以,就從你知道這件事情的那一天起,你就策劃著名,如何在血池爆發,在大屠殺來臨之前,逃離不死城,是不是?」

  宋桀啞口無言。

  蘇瓔猜中了他的心思。

  「可是,你竟然丟下我。」蘇瓔似笑似哭道,「城主告訴我,你在新婚當夜逃走出城,我還不信,原來……是真的!」

  宋桀面露慚愧,低聲道:「事發突然,你不得不承認,那一晚地動山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我當時太害怕了,以為血池就要爆發,所以,情急慌亂,來不及帶走你……對不起,瓔瓔,請你原諒我!如今既然你回來了,就讓我好好地照顧你,彌補我對你的歉疚,好不好?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可是,你最愛的人,卻是你自己吧?蘇瓔看著宋桀。看著這個自私且懦弱的男人。她恨他,可是更恨她自己。因為她始終無法熄滅自己對他的愛意。不管他曾經如何傷害她,辜負她,她仍然愛他。

  盲目地,固執地,不思悔改,飛蛾撲火地愛著。

  對話間,身旁不知幾時竟多出一個人來!是一個穿著綠衣的女子。她神情肅殺,眼神凜冽,指著宋桀一字一字地問:「你是不死人?」宋桀看對方似是來者不善,一時間也不敢回答。但那女子根本已經斷定了宋桀的身份。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不死人才有的邪氣。蘇瓔望著這古怪的女子,狡辯道:「姑娘,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女子眉眼一挑,道:「你讓開,我要將這不死人以天火焚燒,免得他禍害人間。」說著,便打開了腰間掛著的一枚紫色葫蘆。宋桀看那陣勢,心裡頓時慌了,忽然一把抓過蘇瓔抵在身前,道:「你要燒,為什麼不連她一起燒了,她也是不死人!」

  蘇瓔的心,轟然碎裂。

  碎成漫天飛雨。痛至麻木。

  那女子卻是淡淡地瞟了一眼蘇瓔,輕蔑道:「我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不死人的邪氣,她怎會是不死人?哼!膽小懦弱的男人我見得多了,可是窩囊到拿一個女人做擋箭牌的,你還是第一個!」


  宋桀已然無心理會女子是如何奚落他,只聽見她說蘇瓔沒有不死人的邪氣,他便已經震驚無比。蘇瓔怎會不是不死人?她的體內分明還有對鮮血的渴望!她卸了妝,依舊是蒼白的臉,黑色的唇!她怎會不是不死人?她驚愕地看著宋桀,宋桀亦望著她,一時間神情極為複雜。

  突然,一陣大霧洶湧地瀰漫開。霧氣是青色的。還夾著白色的柳絮,又似雪片,帶著熒熒閃爍的磷光。既詭異又美麗。這霧氣不是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但頃刻便覆蓋了周圍好幾條街。所有的人只覺得忽然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便大喊著亂跑亂撞起來。長街頓時混亂一片。

  蘇瓔見狀,一把抓住宋桀的手,也慌不擇路地奔逃開了。那綠衣的女子並沒有追,就仿佛成了一尊雕像,站在青霧裡,愕然地站著。良久,她緊握的拳頭豁然鬆開,一口嘆息,一瀉千里。

  蘇瓔和宋桀出了城,在鄉間的茶寮停了下來。宋桀驚訝地問蘇瓔道:「為什麼剛才那人說你不是不死人?」

  「我不知道!」蘇瓔只是搖頭。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宋桀捉起她的手,放軟了語氣,道:「瓔瓔,你再好好想想,你離開不死城,這一路,是否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

  不尋常?蘇瓔定心回想,大概最不尋常的就是在山澗醒來的時候不見了歐陽闕吧?可是,這跟她身上是否帶有不死人的邪氣有什麼關係呢?她只能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宋桀忽然抱緊了她,撫摸著她的手,道:「別慌,別怕,你好好想想,有我在你身邊,我會保護你的。」

  蘇瓔的心又軟了,她聽見男子強有力的心跳,仍是不自覺貪戀他的懷抱。她試圖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將這一路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告訴他,他們商量了許久,卻還是沒有理出頭緒來。

  「對了!」蘇瓔忽然想起自己還漏掉了一件事情,呢喃著,「會不會是因為我吃了那些果子呢?」

  宋桀忙問她:「什麼果子?」

  「紅色的,很奇怪的果子——」蘇瓔想了想,道,「我吃過之後,覺得自己好像累得要虛脫了,然後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按理說,我睡著了,沒了防備,應該很容易就會被追兵發現,可是,從那以後,這一路我都沒有遇到捕殺不死人的天兵神將了。」

  宋桀的眼裡頓時露出精光,道:「一定是了!瓔瓔,你帶我去找那些果子,能不能成功都好,我們也要試試。只要能去掉我身上的邪氣,以後我們就可以隱藏身份,沒有人會發現我們是不死人,我們就可以過平安逍遙的日子了!」他一口一個我們,信誓旦旦的模樣,好像在對蘇瓔描繪一幅只屬於彼此的夢幻畫卷。但她知道,她已經不能辨認出他說的話到底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了。她只能信服,只能盲從。她想,至少她是不願意看到他被天火焚燒的吧?那不如領他去山澗,去摘那些果子。倘若他是真心的,那麼,便算是苦盡甘來,以後可以同他過神仙眷侶的生活;倘若他是假意,就當自己愚昧吧,再原諒自己最後一次,為他做最後一件事情。

  蘇瓔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憐。

  但是,得不到救贖。

  只能淪陷。


  § 前事如淚散

  蘇瓔帶著宋桀回到那條山澗。山澗狹長,荒草野樹叢生。但那些紅果子卻並不難找。它們結在不知名的樹上,大片大片的,很遠就能看見。

  蘇瓔的手一指,宋桀就高興地朝著樹叢奔去。她還想說,我不知道這些果子是否真的有效,但沒有說出口,宋桀就已經跑了好遠,又把她一個人遠遠地丟在身後。她望著宋桀雀躍的背影,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這一路走來,宋桀對她如何,她不是不知,她一再地告誡自己,要看清楚身邊的男子,他所給予的,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

  答案是,不是。

  儘管宋桀比從前更溫柔,更熱情,可是,無論他說多少甜言蜜語,許多少山盟海誓,她都忘不了他曾經拋下她的事實,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再相信他,但她知道,她和他之間,已經有了裂痕,很深很深的裂痕,讓彼此再也回不到親密無間的當初了。

  果然,此刻他再度拋下她。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向他的希望,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走不動了,就在原地站著,看著他跳起來摘果子。

  她想,這便是她轉身離開的時候了吧?

  突然間,風聲大作。吹亂了整條山澗。天空飄來一朵祥雲。祥雲上是手持兵器的神將。其中一位神將大聲道:「那樹上摘果子的,可是不死人?」另一位神將便道:「看他渾身的邪氣,想來正是我們要抓的不死人。」

  「唔,拿鎮妖寶塔收了他吧!」

  蘇瓔聽聞神將所言,嚇得猛喊:「宋大哥,有天兵……趕緊逃啊!」但宋桀仿佛著了魔一般,對蘇瓔和神將的話置若罔聞。他眼看自己就要摘到第一枚紅果了。眼中放射出貪婪的目光,比神將手中的金刀更刺眼。他使勁地抓著樹幹,向上攀,向上攀!

  忽然,只覺得渾身一熱,手腳都開始縮小,就像變成了一片薄薄的宣紙,被風一吹,就向著半空飛舞飄去。

  「啊!瓔瓔,救我——」

  哭聲悽厲,像針扎進蘇瓔的耳膜。她也想救。可是,她能嗎?她連一點法術都不會。她滿腦子一片空白,傻傻地站著,突然又看見那股青霧從腳底升起,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住,她看不見前方,猛地有一個人從背後撲過來,抓了她的手,低吼一聲:「跟我走!」

  蘇瓔踉踉蹌蹌,被對方拖著躲進了一個隱秘的山洞裡。山洞幽暗,但蘇瓔還是看清了救走她的人,竟然是在集市上的那名綠衣姑娘。她說,她叫盤絲。蘇瓔不解地問她:「你為何救我?」


  盤絲不答。只問蘇瓔:「你認得不死城的城主歐陽闕?你跟他是什麼關係?」蘇瓔有些害怕,便想起之前盤絲說要誅殺不死人,立刻狡辯道:「姑娘,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盤絲眼神一凜,扼了蘇瓔的咽喉:「時間不多了,你最好趕緊告訴我實情!」蘇瓔不知她說的時間不多是什麼意思,只咬牙瞪著盤絲,眼睛裡都是強撐的倔強。

  盤絲冷冷一笑,道:「好吧。既然你不說,我留你也沒用!」說著,雙手加大了力度,狠狠掐著蘇瓔,她頓時透不過氣來,纖弱的脖頸好像就快要被她掐斷。這時,山洞裡驀地亮起了一片火光。有人影自火光中走出來,冷聲呵斥道:「別傷害她!」盤絲黯然地一笑:「你終於肯現身了,歐陽闕。」

  歐陽闕沒有失蹤,他一直都在蘇瓔的身邊。就在蘇瓔吃了紅果子昏睡之後,追緝不死人的天兵天將到了山澗。

  他們眼看就要發現蘇瓔和歐陽闕了。

  情急之下,歐陽闕解散了自己,變成透明的防護罩,將蘇瓔包裹起來。那樣一來,蘇瓔身上帶著的不死人的邪氣就不僅僅盤旋在她的頭頂,而是被最大限度地擴散開了。瀰漫了整條山澗。

  天兵天將們看到整條山澗都充滿邪氣,以為是不死人經過的時候留下的,他們雖然也看到了蘇瓔,但是卻發現她的頭頂並不像一般的不死人那樣,有兩道褐色的集中的光暈,他們難以判定她究竟是不是不死人,只好暫且將她置之不理。

  所以,根本就不是那些紅果子的功勞。

  一直以來,都是歐陽闕在保護蘇瓔。

  無論蘇瓔走到哪裡,她身邊七里的範圍之內,都瀰漫著不死人的邪氣,這反倒混淆了視聽,讓追兵一再錯看,疏忽了她。當初盤絲看見滄瀾城的大街上有邪氣存在的時候,她也以為只是宋桀的原因,卻沒想到蘇瓔也是不死人。

  此時,蘇瓔驚愕地看著歐陽闕,結巴地問:「城……城主,你為何在這裡?」歐陽闕表情凝重,欲說還休。

  盤絲卻笑了。

  她將歐陽闕如何保護蘇瓔照直說了出來。

  蘇瓔聽得瞠目結舌。不斷地去看一旁沉默的歐陽闕。歐陽闕想打斷盤絲,盤絲卻不理,反問他:「五百年了,你為何還是這樣?」

  歐陽闕不明白盤絲所指,愕然地看著她。

  五百年了,盤絲還和五百年前一樣,仿若一朵出水的芙蓉,清淡,娟秀,可是卻倔強,眉眼間都是剛毅與低沉。


  歐陽闕不由得回想起許多曾經的畫面。

  心中暗暗嘆息。

  盤絲眼神一軟,悵然地看了看蘇瓔。「五百年,我恨了你五百年!」她說,「我到現在才明白,當初你為何要趕我出不死城。」

  歐陽闕頓時驚愕:「你?你怎會知道了?」

  「來找你們之前,我曾見過天帝。」盤絲悽然道,「天帝將不死城的事情統統告訴了我。呵,原來,我曾經恨你無情,恨你變心,我立志要誅盡天下所有的不死人來報復你對我的辜負,都是我錯了。你是故意趕我走的,對不對?」

  因為要阻止血池的爆發,阻止妖孽結煢的復生,就必須找到她流亡在外的那隻手臂,將手臂也一同封進血池。

  而盤絲,就是那隻手臂。

  她是結煢的手臂吸天地靈氣轉為人形。她其實也是不死人。她與結煢一脈相承,但卻比結煢更溫柔更善良。

  歐陽闕早就知道這個秘密。

  盤絲自己卻不知道。

  如果盤絲知道,知道她的存在對不死城、對九國都是一種威脅。她會義無反顧地跳進那血池。跟結煢同歸於盡。

  但歐陽闕不願意看到那樣的悲劇。

  五百年前,不死城還很穩定,誰也不知道結煢是不是真的會復活。歐陽闕曾經以為,他還有時間,還可以尋找到別的辦法來完結封印。他以為他可以不必犧牲盤絲,可以保住她,保住自己心愛的人。

  可是,五百年了,他不斷地追尋,答案卻只有一個。

  ——盤絲。


  只有盤絲才是完成封印的最後一步。

  歐陽闕並不後悔當年自己趕走了她。他害怕她留在不死城,會漸漸地察覺自己身世的秘密。他一直以為不死城的存在是受著天界嚴密的注視,盤絲如果留在那裡,總有一天會被天帝發現她的真實身份,她如果離開,混入芸芸眾生中去,反倒不會輕易被發現。所以,他寧可假裝薄情,假裝對盤絲冷漠厭棄,將她趕走,他只要她好好地活著。

  他愛她。

  他愛她的時候,他就不再是背負著生死存亡的一城之主。而只是一個深情,哀傷,卑微而無奈的平凡人。

  五百年前他為了自己的愛情而枉顧不死城的存亡。

  五百年後,他為了蘇瓔,在血池爆發的時候率先離了城。

  他想,他到底絕非一個真英雄。

  他大概只是一個願意為情舍江山、舍天下的偽君子吧。就連他自己也看輕自己。可是,自己對自己,也無能為力。

  同樣,五百年前他在背後為了盤絲做了許多的事,卻不告訴她真相,任由她誤會他,含恨離開不死城。

  五百年後,他為保護蘇瓔,甘願化作一層透明的保護罩。卻也不告訴她,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已經愛上了她。

  因為她總是讓他想起當年的盤絲。

  她的出現,喚醒了他的冷漠和絕望。可他也知道,在她的心裡,深愛的人只有宋桀。他惟有將自己的愛意卑微地掩藏起來。他的愛是熾烈而深刻的,卻也是矛盾和笨拙的。無論是對五百年前的盤絲,還是對五百年後的蘇瓔,他都愛得一意孤行。

  「你為何會去求見天帝?」歐陽闕哀傷地看著盤絲。

  盤絲道:「是那場青霧引起了我的好奇。這麼多年,我遇見了無數的山精鬼怪,可是,那樣的青霧,那些晶瑩閃爍的柳絮,我卻只見過你會用那樣的法術。所以,我當時便懷疑施法的是你。但你從來都謹守不死城,又怎會離開?除非不死城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

  蘇瓔忍不住插話:「原來你從那個時候起,就已經懷疑歐陽城主了?」


  盤絲抿了抿嘴,繼續說道:「沒錯。那時你身邊的男子說你也是不死人,但我卻沒有在你的頭頂看見不死人的邪氣,於是我便猜想,只有當另一個不死人甘願耗損精力,將自己變為防護罩的時候,才可以遮去你頭頂的邪氣。」

  歐陽闕眼如深潭,接道:「所以你為了解開疑惑,回了不死城?」

  「是的。」五百年後,當盤絲再一次站在不死城的城門下,她看見的,是一片廢墟。巡邏的天兵在那時候發現了她,正欲收服她的時候,天帝出現了。她從天帝的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她忽然就明白了當年歐陽闕何以那麼決絕地待她,她所有的絕望,戾氣,恨意,都在那一瞬間消亡。

  天帝說:「歐陽闕身為一城之主,按理說,這座城裡所有的事情都瞞不過他,他應該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才對。」

  盤絲啞口無言。

  「如今結煢復出,但時日不長,羽翼未豐,你若願意為了天下蒼生著想,就跳進血池,讓我重新結封印,將她鎮壓,為時還未晚。」

  盤絲望著天帝。

  想了許久。淡淡地說道:「我可以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放過歐陽闕,重建不死城。若是那些願意歸城的不死人,你也不能再焚掉他們,要放他們回城。」

  天帝欣然同意。

  「但是——」天帝又道,「縱然不死城重建,我卻也不能再讓它無休止地接納那些垂死的人。生死原本就是一種自然法則。之前,因我疏忽不查,所以才任由歐陽闕濫用惻隱之心,不死城重建以後,將再也不可以接納將死之人。」

  盤絲看著天帝那副急於為自己開脫的糊塗模樣,不禁暗自好笑,他疏忽不查的事情,又何止不死城,不是還有自己這個長期流落在外的結煢餘孽嗎?她微微一笑,道:「那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

  不死城只能是不死人的牢籠。

  並非世人貪圖永生的捷徑。

  盤絲說:「我來,是想見你最後一面。」

  盤絲說:「我要告訴你,我不再恨你了。」


  盤絲還說:「歐陽闕,我早知你愚鈍,木訥,可是卻沒想到五百年了你還是老樣子。你能否拿出你一城之主的氣概來,應說的話,應做的事,坦坦蕩蕩,無遮無掩,統統都告訴她?」

  歐陽闕痴痴地望著盤絲,此刻,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你真的要履行對天帝的承諾嗎?」盤絲驕傲地揚了揚頭,坦然一笑,道:「不要再為我安排什麼了,就讓我自主地做一次決定,好不好?」

  歐陽闕的眼淚悄悄滑落。

  晶瑩的眼淚,像一顆流星,一粒化石。蘇瓔想起宋桀。她想,宋桀大概是從來也不會為她流一滴眼淚的吧。

  § 憐取眼前人

  當血池的封印再度締結,剛剛脫困的結煢重又淪陷。

  不死城恢復了原樣。

  有許多的人開始返回城裡,重新建立他們男耕女織的平常生活。

  再後來,不死城的城主也有了新的人選。因為天帝將歐陽闕對世人的善良看作婦人之仁,撤了他的職。他變成了普通的城民。新城主再也不讓城門為世人開啟。

  不死城的傳說,漸漸地就淡了。

  蘇瓔住在城南。歐陽闕住在城北。他們時有碰面,總是說話不多。歐陽闕的眼神讓蘇瓔覺得納悶,總覺得欲說還休。

  有一次,蘇瓔也看見了宋桀。

  被作為俘虜扔回不死城的宋桀,神智已經混亂了。他衣衫襤褸,渾身又髒又臭,逢著看見紅色的圓形事物都會撲過去,抓起來就往自己的嘴裡塞,一邊嚼一邊歡快地喊著,你們看不見我,我不是不死人……

  那副痴癜的模樣,蘇瓔看在眼裡,只是淡淡地搖頭。一切都跟從前不一樣了。她的心底,對宋桀再沒有半點留戀。而相反,卻有另一股期待,隨著時日的加長緩慢滋長。春日短,夏暑長,可那個人,卻遲遲不來。

  縱然碰面,也仿佛清水。

  蘇瓔越想越惆悵。

  當初他為什麼對她有那樣隱忍的付出,願意耗損自己的精力默默守護著她?當初盤絲在山洞裡說的那些話,是否另有所指?究竟歐陽闕的心裡,是怎樣的想法?他為什麼不說?卻要自己越來越好奇,越猜,越猜不到。

  他是不是總也忘不掉盤絲,放不下前事?

  再過幾日就是花朝節了。城裡的人一身喜慶,奔走相告,說新城主會在桃園舉辦一場空前繁華的流水宴。

  屆時歌舞昇平,百花爭艷。

  他們相互邀約,準備結伴前去。鄰居家有跟蘇瓔年紀相仿的少年,提了紅燈籠,問蘇瓔願不願賞臉同行。

  蘇瓔落寞地搖頭。婉言謝絕。

  這時,背後一陣青色的淡霧飄來,只有薄薄的一層,並不迷眼,反而多添了幾分朦朧的柔情。

  一個聲音也隨之傳來:「如果邀請你的人,是我呢?」

  蘇瓔欣喜地回頭,便看見歐陽闕款款走來,衣袂隨風,宛如天人。她低頭,莞爾一笑。——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她終於等到了。

  一手資源突破防盜章節,收藏czbook.cc。請分享更多的讀者,讓站長能添加更多書籍!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