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顏井

2024-09-12 21:32:24 作者: 語笑嫣然
  § 紅衣女

  後來的戚煥生,總是無法忘記,那一日,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他一個人傻傻地站在碧欏樹下,看滿世界白慘慘一片,心事千頭萬緒,理不清其中的糾纏複雜。冷不防有一個紅衣的少女從樹後跳出來,仿如從天而降似的,嚇了他一跳。

  少女舉著傘,遮住渾身濕漉漉的他,問道:「你既然捨不得,何不與那令狐家的紈絝子爭一爭,將錦繡小姐搶回來?」

  戚煥生一愣,道:「姑娘,你是何人?怎麼知道我的事情?」

  少女嘻嘻一笑:「我是來幫你的人。」

  戚煥生皺起眉,又搖搖頭,道:「你幫不了我。令狐家是葉荒城有財有勢的人家,我一介小民,如何與令狐少爺爭妻?況且,錦繡她——」戚煥生停了口,只在心中默念,他與錦繡青梅竹馬,但那段感情究竟是不是男女之情,他尚且不敢斷定。他只是知道,令狐少爺乃是葉荒城出了名的惡霸,錦繡不想嫁給他,因為錦繡不想嫁給他,所以自己也替錦繡感到悲哀。

  少女看戚煥生一臉難過,仿佛也被他感染了似的,撅著嘴道:「令狐家何足懼怕?他們若是知道了你的身份,要怕的就是他們。」戚煥生沒有聽清,問:「你說什麼?」少女自知說漏了嘴,急忙賠笑道:「我沒什麼。」

  戚煥生幽幽一嘆:「我與姑娘素未平生,姑娘一番好意,我心領了。」

  「可是我想幫你。」少女接道。

  戚煥生不解:「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啊。」少女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嚇了戚煥生一大跳。少女又點了點頭,很篤定地重複:「嗯,是的,我愛你。所以我想幫助你,我不想看著你不開心。」戚煥生向後一退,退出傘沿,雨水又嘩嘩地淋在他身上,他發怔地看著眼前紅衣天真的少女,慢慢地卻如釋重負地笑了。「姑娘。」他說,「愛一個人是不能當玩笑說的。你說愛我的時候,話語裡只有猶疑,沒有情意,你的眼神里,也沒有那種面對心愛之人應有的溫柔。你大概還不懂什麼是愛吧?」

  少女聽戚煥生這樣說,著急起來,語無倫次:「我叫茱萸。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我是來愛你的,我也想要你愛我。」

  戚煥生無奈地搖了搖頭,只對茱萸說了一聲保重,便走入雨簾,轉身落寞的背影,看得茱萸好一陣唏噓。

  沒多久,聽聞錦繡和令狐少爺的婚事發生了阻滯,起因是令狐家的聘禮在送往女方家裡時,半途殺出一個鬧事者。

  鬧事者扔了很多死雞死魚之類血淋淋的東西,砸得送禮的隊伍雞犬不寧。這樣的事情嚇得媒婆六神無主,直呼不吉利。令狐老爺又是非常迷信的人,因此決定暫且將婚事押後,重新看個吉日。而肇事者正是紅衣的少女茱萸。

  她躲在城樓上扔死雞死魚的時候好不快活,有幾點血濺在她臉上,像妖嬈盛開的紅梅似的。她樂得格格直笑。轉頭卻被巡邏的士兵逮了個正著。

  她想跑。她想去找戚煥生,告訴他自己為他爭取了時間,慫恿他帶著錦繡趕快逃出葉荒城。來之前主人就告訴過她,若想要戚煥生愛上你,首先就得不顧一切為他做任何事,做讓他開心的、感激的事。她一直牢記在心底。

  士兵大喊了一聲:「喂!那邊的人在做什麼?」

  茱萸一聽,扔掉手裡最後兩隻公雞撒腿便跑。士兵緊追不捨。她跑得氣喘吁吁,在馬道上絆了一跤,咕嚕咕嚕滾下去,渾身骨頭疼得都要散架了。

  士兵衝上來架住了她。

  她被扔進了衙門的監牢里。

  錦繡將這件事情告訴了戚煥生,戚煥生剛從古董鋪子裡買了一隻青花瓷瓶,是送給父親做壽禮的。聽錦繡那樣一說,腦海中便浮現出茱萸清水出芙蓉的臉,她的天真,帶著一份他看不懂的神秘,還有一份倔強的孤勇,他想,他或許應該去牢里看看她,或者再問問她,我與姑娘萍水相逢,為什麼你卻好像比我還緊張這門親事?

  戚煥生托錦繡將青花瓷瓶帶回家,自己匆匆地往衙門去了。那時候茱萸懊惱地坐在稻草堆上,蓬頭垢面,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滿肚子都是氣,氣得鼓著腮幫子,像只鬥敗的青蛙。漸漸地聽到一串鑰匙碰撞的聲響,她抬頭一看,肥頭大耳的牢頭將門打開了,貓著腰進來,臉上有淫邪的表情。

  牢頭問:「小姑娘,你想出去嗎?」

  茱萸眼睛一亮:「你要放了我?」

  牢頭蹲下身來,一把捏住茱萸的下巴,道:「你好好地服侍老子,老子可以想辦法偷梁換柱,把你弄出去。怎麼樣?」

  茱萸近距離看著牢頭那張痴肥的臉,不由得好一陣噁心。她突然照著他的手背一口咬下去,疼得牢頭哇哇大叫:「臭丫頭,敬酒不吃吃罰酒!」說著,便要撲上來扯茱萸的衫子。茱萸嚇得手腳亂舞,抓破了牢頭的臉。

  牢頭正要發作,突然感覺腹部一涼。

  低頭一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經沒入他的身體。

  鮮血正從裂口處滾滾地湧出來。「你——你——」牢頭指著茱萸,連說了好幾個你,轟的一聲便倒在地上。

  茱萸拼命地咽著口水,踉蹌地站起身,揪著胸前被牢頭扯壞的衣襟,忽然聽到牢門外傳來幾聲呼喊:「牢頭!牢頭……」茱萸一看,只見戚煥生正由兩名衙差陪同著,駭然地站在那裡。她的動作極為敏捷,就像山林中小巧的麋鹿,一個箭步跳出去,正好用那把殺了牢頭的匕首抵住戚煥生的咽喉,對衙差喝道:「放了我,否則我連他一起殺了!」


  衙差互看一眼,一時都不敢上前。茱萸便在戚煥生耳邊低語:「跟我走,我不會傷害你的。」

  戚煥生被那匕首挾持著,亦步亦趨,跟著茱萸退出了大牢。一直退到馬棚里,兩個人先後翻身騎上去,茱萸將馬鞭一揮,四蹄踏雪的寶馬便載著他們飛馳而去。

  § 美人恩

  「我沒有想過要殺人!」茱萸停了馬,翻身跳下來。戚煥生向四周一看,這是密林深處,有一座簡陋的木屋。葉茂藤纏,還有紅花開在空地上。戚煥生皺眉問:「你住在這裡?」茱萸點頭。戚煥生再皺眉:「你不怕我回去告訴官府,他們會派人來抓你?」

  茱萸好像沒有想到這個問題,眉心有幾絲迷惑:「你會嗎?」

  「我不會嗎?」

  「我是為了你才被抓進牢里去的。我跟你是一國的。」茱萸氣鼓鼓地說。戚煥生一愣,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我沒有要求你做任何事。」茱萸堵住他:「可是我愛你。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戚煥生有點發怒了,道:「姑娘,愛不是你這樣隨口掛在嘴邊的,也不是做出傷害別人的事情陷我於不義。」

  茱萸一時啞口無言。看戚煥生好像準備騎馬離開,她忽然哎喲喊了一聲,蹲在地上,可是又覺得這樣喊一聲太沒有說服力了,索性身子一歪,假裝昏倒。戚煥生是心善之人,他始終覺得茱萸並非大奸大惡之徒,更何況剛才看牢里那情形,他便猜到了是牢頭想要對茱萸不軌,所以才招來了殺身之禍。他終是不忍心,彎腰抱起茱萸,將她放在屋內的小床上。

  茱萸閉著眼睛,呻吟道:「我肚子好餓……我的頭好暈……哎喲,我好難受……」戚煥生哭笑不得,無奈地搖了搖頭,欲從床邊站起,茱萸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要走,我怕!」戚煥生不由得心腸一軟,愁眉又皺了起來。

  也許是因為太累,漸漸地,茱萸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面的她站在主人面前,主人告訴她,你必須使戚煥生愛上你,然後再引誘他親手殺了你,那樣一來,他的雙手沾上自己心愛之人的鮮血,他的記憶便會復甦,體內封印解開,他會成為最強大的魔。

  茱萸思忖著:「主人不是說,男人的心是很難猜的?他們可以對你甜言蜜語,說海誓山盟,卻未必是真心的。我如何能知道,戚煥生是不是真的愛上了我?」她絲毫也不計較這個任務是要拿自己的生命去交換的,死亡對她而言,好像微不足道。她從小便被當成棋子,當成工具養著,她的心平靜像一灘死水,在那一刻她只想知道,如何判斷情愛真心。

  主人陰邪地一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當一個男子肯為你流淚時,他就是愛上你了。」茱萸聽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緊接著夢裡好像就有戚煥生流淚的畫面,她幻覺他抱著自己,溫柔地哭泣,然後他掏出匕首,一刀捅進自己的心窩。

  她猛地驚醒。

  小木屋裡闃靜如荒野,陽光斑斑點點地撒在地板上,茱萸翻身坐起來,衝出門口大聲地喊著戚煥生,空蕩蕩的密林毫無回應。

  他走了嗎?


  還是回去向官府通風報訊了?

  茱萸覺得很沮喪,坐在門外台階上,低著頭,心裡很是難過。忽然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你醒了?」她抬頭一看,只見戚煥生手裡提著一隻野兔,說:「你這裡什麼食物都沒有。」她頓時喜笑顏開,站起來牽著戚煥生的袖子:「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我可從來沒有要過你。戚煥生在心中悄悄地說。他尷尬地看著茱萸,道:「那牢頭早已惡名昭著,他也是自食惡果,我不忍心看你因此被砍頭。不管你到底想做什麼,我都奉勸你,安安心心地住在這裡,不要再到葉荒城去惹事了。」

  茱萸扁著嘴:「你是不是要走了?」

  戚煥生看了看天:「現在時辰已晚,我明日再下山。」說著,便動手搭架子,準備將野兔烤來吃。茱萸追上前問他:「如果我乖乖地留在這裡,你以後是不是會常來看我?」想了想,又補充道,「你以後是不是會愛上我?」

  戚煥生皺起眉,不置可否。只繼續撥弄著漸漸燃起來的火星。茱萸急了,突然像八爪魚似的纏住戚煥生,對著他的嘴唇一口親上去,那動作很笨拙,一不小心還被戚煥生下巴上淺淺的胡茬刺到,她覺得疼,表情一苦,急忙縮回了身子。

  這一次冷漠的戚煥生實在忍俊不禁,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笑的時候火苗燒得更旺,天色也更暗了,他的笑容被映得紅紅的,瀟灑爽朗,眼角微微折起的幾道細紋,顯得尤其好看。茱萸扁著嘴,道:「剛才不算,重新來!」

  說著,又要纏上去。

  戚煥生急忙推開她,道:「姑娘,你這樣做,未免太輕佻了。」茱萸皺起眉:「輕佻是什麼意思?」也不等戚煥生解釋,又道:「有人告訴過我,相愛的人都會親吻對方的。」

  「可我們並不是相愛的人。」

  「不是嗎?」茱萸聽戚煥生這樣冷漠地拒絕,心中很是氣憤,小手在背後暗暗地握緊了拳頭,翻了個白眼道:「哼,你會愛上我的。」

  § 情何在

  那一陣子,茱萸倒是很聽戚煥生的話,乖乖地留在木屋裡,戚煥生時不時來看她,還給她帶一些城裡新奇的小玩意。

  每次戚煥生來,總是心事重重,他最愛皺眉,茱萸一看他皺眉,就會跳上去拿手指揉他的眉心,一開始他尷尬地避開,後來他只是無奈地笑,茱萸說:「你是不是很討厭看到我?」戚煥生搖頭:「我沒有。」態度有點敷衍,好像真的不情願。茱萸知道,是因為自己威脅戚煥生說如果他不來看她,她就追到葉荒城裡去,管什麼官府追捕不追捕,她就是要纏著他,教他不得安身,這樣戚煥生才迫不得己總往這深山密林里跑。

  這裡環境清幽,景色怡人,可是這裡沒有戚煥生的笑容。


  戚煥生常說,他總是覺得雙肩壓著很重的擔子,重得透不過氣,就好像有什麼事情是上天強加給他的,他必須做,可是卻沒有能力做。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但依稀覺得,那事情會讓他痛苦流淚,會讓他雙手沾滿血腥。

  茱萸心疼,道:「你是善良之人。命運卻偏偏這樣待你。」

  戚煥生不明白,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茱萸只道自己又說了不該說的話,急忙掩飾過去:「我是說,我喜歡看到你的笑容。」她歡快地蹦上去摟著戚煥生的脖子,「我不喜歡看你皺眉頭,你一皺眉頭,我也會跟著不開心的。」

  茱萸的一雙小鹿眼睛清澈見底,眨巴眨巴望著戚煥生,好似天上的兩顆星子落了下來。戚煥生盯著她,仿佛忽然意識到什麼,慌忙地將她推開,別過臉去,不敢再正面看她。

  有幾天山林里降了暴雨,雷電交加,木屋旁的花朵被摧殘得一枝不剩,殘骸落了滿地。茱萸等了許久也不見戚煥生來,她心裡有點發慌了,做夢夢見戚煥生站在雲霧裡,離她很遠,她怎麼追也追不到,醒來的時候才見枕巾上已經撒了斑駁的淚滴。

  戚煥生為什麼不來?

  他不要她了嗎?

  每逢有這樣的念頭浮出來,茱萸都會覺得很難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滿腦子想著記著的,都是戚煥生。

  她終於按捺不住,到葉荒城找他。甫一靠近戚家的宅門,便見兩個丫鬟抱著綢緞經過,一個說:「沒想到令狐少爺竟然喜新厭舊,這婚事才一耽擱,他便看上了李家的小娘子。」另一個說:「這樣也好,他既然不娶錦繡姑娘了,咱們公子跟錦繡姑娘情投意合,結為夫妻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一個又說:「老爺這病怕是拖不了幾天了,所以老夫人才這麼著急要公子和錦繡姑娘成親,可是我眼瞅著公子仿佛心事重重的,並沒有喜悅呢。」另一個又說:「咱家公子不是向來都那樣的嗎,誰也看不穿他到底在想什麼。」

  丫鬟你一言我一語,從茱萸面前走過,那些無關緊要的詞句,茱萸沒有聽進去,她只聽見她們說戚煥生要和錦繡成親了,難怪他這些日子都不到山裡來,原來是忙著籌備婚事。茱萸覺得這的確是件喜慶的事情,之前她為了討好戚煥生,不是還想要慫恿他跟錦繡私奔嗎?這下私奔可以省了,他們可以穿紅袍行大禮,舉案齊眉了去,茱萸輕輕地舒一口氣:「太好了。」

  可是為什麼心裡還是會難過。很難過。就像被填滿了尖利的石子,那些稜角將她由內而外地割破,割成萬千碎片。

  茱萸說求見戚公子,管門的領著她進院裡去,穿過花廳,到了後堂,戚煥生正在堂前庭院修建一簇山茶花。

  他看見茱萸,臉色一沉,道:「你怎麼跑來了?」

  茱萸心中頓時湧起一陣酸澀:「我若不來,還不知道你要成親了呢。」戚煥生喉嚨里滋滋地燒響,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硬生生吞回肚子裡去。茱萸又問:「你愛錦繡姑娘嗎?」戚煥生不知如何作答,想起自幼與錦繡一起長大的時光,簡單快樂;想起錦繡哭著告訴他,她不願意嫁給令狐少爺,因為她心裏面早就認定了今生要做他戚煥生的妻子;想起父親纏綿病榻,一再哀聲說希望他能娶了錦繡這樣好的姑娘,否則他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茱萸輕輕一嘆:「原來你沒有愛上我,你是愛上她了。」


  這嘆息就像一片巨浪,撲蓋過來,壓得戚煥生幾乎窒息。良久,他將心一橫,道:「是的,我愛她。事情已成定局,三日後,我便要與她成親了。你——你回木屋去吧。茱萸姑娘。」他在對她的稱呼後面硬生生加了姑娘二字,顯得生分,好像是故意要與她劃分楚河漢界,撇清彼此的關係。茱萸皺起了眉,道:「好,我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茱萸腳步虛浮地跨出去,抬頭看了看天,光線越發刺眼,竟刺得她流下兩行清淚來。主人不是說,當一個男人會為女子流淚時,他就是愛上她了嗎?那麼,她為戚煥生流淚,又算什麼呢?

  第二日,離戚家的喜事舉辦只剩一天。戚家卻出了喪事。戚煥生從市集回來,便看好幾名下人都倒地昏迷,他沖入東廂,東廂里躺著三具屍體。

  是戚家的二老。

  還有錦繡。

  他們都死了。被刺穿心臟。鮮血染了一地。血泊之中還飄著零星的茱萸。

  戚煥生兩腿一軟,癱坐在地。有一個漸漸甦醒過來的下人,說他們是嗅到一陣迷香而失去知覺的,但闔上眼之前,他依稀看到昨日進府來找公子的那名女子來了。

  戚煥生猛地站起,拔腿便向城外山林中跑去。是茱萸嗎?難道她那樣天真的女子,竟會殺掉他至親至愛的人?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戚煥生覺得自己的腦袋都快炸開了,跑到小木屋時,他氣喘如牛,兩眼發昏,只見窗口飄著紅色的紗帳,室內還瀰漫著淡淡的茶香。

  層層紗帳背後,依稀可見茱萸鎮定地坐在几旁。紗帳飄曳,甚是鬼魅。茱萸看戚煥生來了,淡淡說:「你是來找我報仇的嗎?」戚煥生沒有想到茱萸會說這樣一句話,他多麼希望她告訴他,她是無辜的。他一步步靠近,懷中的匕首已經握在手裡。

  「真的是你?」

  「是我。」

  「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嫉妒啊。」茱萸輕輕地笑了,「你愛上她,不愛我,我嫉妒她,所以將她殺了。」戚煥生一聽,憤怒已將他占滿,他恨不能立刻就手刃了這蛇蠍心腸的女子,他更恨自己有眼無珠,竟然一次又一次被她偽裝的天真欺騙,錯將她當成好人,他的理智再也約束不了他,他發了狂,提刀砍斷了樑上懸著的輕紗,猛衝進來,一邊揮刀一邊喊:「我爹娘呢?我爹娘何辜?你為什麼要殺了他們?你這惡毒的女子,我要殺了你為我的親人報仇——」

  茱萸始終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看著戚煥生撲過來,一刀刺向她。她的臉上竟沒有任何表情。鮮血湧出來,染紅了戚煥生的手。


  戚煥生竟流淚了。

  這時,小門裡傳出三下掌聲。帘子掀開,茱萸從門口走出來。那雙小鹿般的眼睛,紅紅的,含著欲說還休的複雜。戚煥生驚呆了。如果那裡站著的人才是茱萸,那麼自己這一刀刺向的,又是誰呢?面前坐著的女子轟然倒地。茱萸走上前,在女子臉上一掀,人皮面具脫落,露出的,竟是錦繡的臉。

  § 井中花

  茱萸殺了戚家的二老,但是,卻只是將錦繡迷昏,帶回了木屋。戚家那具錦繡的屍體,是她用易容術假扮的,其實那只是一個普通的丫鬟。

  她要激起戚煥生的仇恨,殺了他的至親至愛,使他失去理智,來找她報仇。這樣,她就可以將錦繡打扮成自己的樣子,讓戚煥生親手殺了她。戚煥生殺了自己心愛的人,主人交代的任務也就完成了。「戚煥生,若是你愛上的人是我,你殺了我,便不會有無辜的人遇害了,不是嗎?」她似笑非笑,道,「可是你偏偏愛上了她,或許是命中注定,她要遭此劫難。」

  戚煥生失魂落魄看著茱萸:「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設計這一切?」茱萸道:「現在是時候告訴你真相了。」

  以前,在葉荒城東門的牌樓邊上,有一口井,那並不是普通的井,因為井底有封印,鎮壓著一個為禍九國的妖孽,血魔。可是,十八年前,井水突然枯竭了,無知的城民以為出水口受阻,或是將井再鑿得深一點又會重新出水,於是乒桌球乓一路開鑿下去,真的有清水重新湧出來,但同時,他們卻破壞了封印,使血魔得以逃脫。

  血魔雖然逃出來了,可是他受傷太深,只能躲入孕婦的腹中,隨著那胎兒一起降世,生長,他並不記得自己真實的身份,他需要一個契機,來喚醒體內的魔性。那個契機,便是要他親手殺死自己心愛之人,用心愛之人的鮮血來開啟這一切。

  戚煥生就是血魔。

  而茱萸的主人,則是血魔麾下的一名將領。若血魔復生,定必殘害百姓,使天下生靈塗炭,直至顛覆整個人界。

  曾經追隨過血魔的許多妖孽都在等待著血魔的甦醒。

  現在,戚煥生滿手鮮血,那匕首還插在錦繡的心口,他聽著茱萸對他講出這不可思議的一切,他嚇得連連後退。呢喃道:「我不是血魔!我不是為禍蒼生的妖孽!」

  茱萸輕輕低下頭:「大人,主人和眾位將士一直在等待您的召喚。」這時,木屋內悄靜無聲。茱萸以為戚煥生就要恢復血魔的本性,可是她等了很久,卻始終不見一絲動靜。她抬起頭,看戚煥生依舊流著淚,淚水顆顆晶瑩,那麼清晰,但為何他竟然還是與平常無異?

  他難道不是已經殺了他心愛的人嗎?

  他的眼淚,難道不是為了錦繡而流?


  戚煥生忽然大吼一聲,跌跌撞撞朝著門外衝去。茱萸追上幾步,大喊:「戚煥生?」對方頭也不回,仿若發了瘋似的。

  接下來的幾天葉荒城仍是風平浪靜,戚府辦了一場喪事,喪事之後,戚家便徹底散了,有人看到戚煥生時常醉酒街頭,一派頹廢落魄的模樣,再也不復從前的光彩。

  茱萸來尋他。又是天降暴雨。他抱著酒罈子走在雨簾中。一不小心腳底一滑,摔在地上,酒罈破了,撲鼻的酒香頓時融在雨水裡。

  茱萸撐著傘,蹲在他身邊,伸手扶他:「戚煥生?」

  戚煥生迷離地抬眼來看,一看是茱萸,便大吼著推開她,一直罵她:「滾!不許你再靠近我一步!」茱萸惑然地看著他:「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是這個樣子?難道主人算錯了?難道你愛的人不是錦繡?你心裡,到底是愛誰?」

  戚煥生冷眼瞟了瞟茱萸,嘴角似有嘲諷。他掙扎著起來,又走了兩步,只覺得頭重腳輕,眼前漸漸由明轉暗,終至黑暗得什麼也看不見了。茱萸扶著他回了戚家的老屋,這裡荒廢多日,已有雜草和蛛網。她生了一堆火,坐在他身旁,看他呼吸酣暢,依稀回想起彼此在山中木屋的那次,她想吻他,卻被他的胡茬扎得嘴疼。

  可是他嘴唇是溫暖的,輕輕的軟軟的,仿佛天上的雲絲也不過如此。那之後她再也沒有吻過他,可是常常會有那樣的衝動,想要將自己綁在他身上,想要放肆地親吻他,想要與他抵死纏綿,兩個人變做一個人。

  她鬼使神差地,慢慢地俯下身,雙唇一點一點靠近他。

  他忽然醒了。

  他猛地翻身坐起,將她推開好遠。他怒喝:「我要你滾,你難道沒聽見嗎?」茱萸一句話都說不出,沒有看到他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有千言萬語,看到他了,她卻覺得千言萬語都爛在心裡。

  這時,門外好像傳來了陣陣腳步聲,還有議論聲,茱萸仔細一聽,便聽他們說的是:「殺死牢頭的那個女子就在這裡面,大家小心,將這房子四面包抄起來。」

  顯然是官府的人來了。

  戚煥生冷笑起來,罵道:「自作孽,不可活。」茱萸負氣,倏地站起,便想朝著大門外沖。戚煥生追上來拉住她,低吼:「你不要命了?」眼中的關切,是根本藏不住的。茱萸露出一絲喜悅:「你在擔心我嗎?」戚煥生只恨自己無法自控,但此刻也並非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道:「跟我從後門走。」茱萸乖乖地跟著,門栓剛一拉開,只聽衙差大喝:「兇犯站住!」

  戚煥生拉著茱萸狂奔起來。

  茱萸在笑。一面跑,一面大笑不止。她從來沒有想過還能有這樣一天,戚煥生牽著她,他們就像亡命的鴛鴦。他們跑到城東的牌樓,看見那口井,茱萸的心中微微震了一下:「為什麼跑到這裡來了?」官府的追兵已經蜂擁而至,漸漸地將他們包抄,他們沒有去路也沒有退路了。戚煥生低聲道:「拿我做人質,逼他們放你走。」


  茱萸不疑有他,掏出隨身藏著的匕首,橫上戚煥生的脖頸,剛想開口,卻突然覺得自己握住匕首的手被狠狠一扯,那手便失去控制,匕首也失去控制,割開了戚煥生的咽喉。戚煥生猝然倒地,鮮血像止也止不住的泉水湧出來。

  茱萸驚呆了。

  她跪倒在地,撲在戚煥生身上:「你是故意這樣做的?」戚煥生艱難地開口:「我不會讓自己變成害人的妖孽。我死了,血魔就無法重生了。」

  茱萸哭著搖頭:「為什麼你要這麼殘忍?為什麼要讓我親手殺了你?」戚煥生悽然冷笑:「你還不明白嗎?我恨你。你騙了我,一再地騙我。你殺了我爹娘,還設計讓我親手殺了錦繡。我要你為我的死,生生世世傷心難過。你會的,你一定會難過的。」戚煥生說著,眼淚又溢出來。

  這一次,茱萸忽然明白了。

  她全都明白了。

  當戚煥生在木屋裡拿刀刺向錦繡的時候,他流淚,是因為他以為自己殺死的是茱萸。那眼淚是恨,是痛,是一種剜肉切皮的折磨。

  那眼淚不是為錦繡而流的,而是為茱萸。

  所以,錦繡死了,戚煥生依舊不能成魔。因為他殺死的並不是他真正愛的人。他一再地逃避,否認,他無法解清自己內心的複雜,更加無法面對茱萸。此刻他咬牙切齒,說著傷害茱萸的話,可是,茱萸看見他的眼淚,她全都明白了。

  她含淚悽然一笑。她想起戚煥生以前說她的眼底沒有情意,說她不懂什麼是愛,這一刻,她想,他一定不會再那樣說她了。

  「是的。我會難過,這一刀,刺在你心裡,也殺死了我。煥生,我到底還是輸給了你。」茱萸的手指輕輕撫過戚煥生的臉。戚煥生的雙眼已經闔上,手重重地垂下去,砸在地上,濺起細微的塵土。她始終抱著他,輕聲呢喃:「可是,你也說錯了。我不會生生世世難過,因為,我已經沒有生生世世了。」她低頭向懷中的人吻去,他沒有推開她,也沒有笑她,就那麼安安靜靜地,任由她吻著,從來也沒有這樣溫順。

  官兵逐漸圍攏過來。為首的人喊著將這妖女捉起來。茱萸忽然發了狂似的吼叫起來,那聲音讓官兵們不寒而慄,一時間都不知她究竟要怎麼樣,便原地站著不敢靠前。茱萸拖著戚煥生的屍體,一步一步艱難地向著那口井移去。

  到了井邊,她用力地抱起他,猛地朝著井口跳去。

  只聽得撲通一聲,水花甚至被濺起落在井外。官兵們再圍過去看的時候,水面光滑如鏡,半點波紋也沒有了。

  § 葬枯顏

  葉荒城的人再也沒有誰敢去喝那井中的水。即便是過了很多年,城中的老者也會告誡後人,說那井中是死過人的,而且連屍首都撈不出,竟生生地融化在井水裡。

  他們說,那井裡的水,喝下去會讓人的童顏變鶴髮。無論是多麼傾國傾城的美人,只要喝了那井水,都會容顏盡毀。

  這傳說便一代一代流傳開去。

  那口井,也因此而有了一個哀傷的名字。

  枯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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