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花

2024-09-12 21:32:30 作者: 語笑嫣然
  § 芙蓉不及美人妝

  門打開的一霎那,楊煜看到他的面前站著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少女。幾縷散碎的劉海,都貼在額前或臉側;嫣紅的嘴唇,微微抿著,上面清晰可見附著的幾滴雨露。單薄的衫子,貼著她瘦瘦的骨架,像一棵惹人憐愛的幽草。

  風一吹,她不自覺地瑟瑟發抖。

  可是看見楊煜像呆頭鵝似的傻站著,她卻忽然笑了,笑得比她手裡抱著的那盆橘色花朵更加燦爛。斜風細雨,吹拂著她桃花般的眼。她輕輕地問:「你可是楊煜楊公子?我是來給你送靈犀花的。」

  楊煜一愣,看著少女懷中抱著的那一株,是他從未見過的妖嬈艷麗。他家中後院種滿各種奇花,卻惟獨沒有這罕見的靈犀花。他囁嚅道:「這真的是靈犀花?為何你會送給我?」少女天真地偏了偏頭:「因為有人替你向明月河的錦鯉仙求取靈犀花了呀。」

  「是誰?」

  「是一個叫白霜的姑娘。」

  「白霜?可是,我並不認得一個叫白霜的姑娘呢?」楊煜更加驚愕了。站在門口的少女亦是瞬間皺起眉頭。

  風靜止了。

  雨卻越下越密。

  少女望著楊煜,璀璨的星眸,似在期待什麼。楊煜卻還在發怔,他想起一句前人的詩歌,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 才將心事付紙箋

  數天以前。

  明月河裡飄來了一張素箋。箋上用娟秀的字體寫著:信女白霜,求靈犀花,相贈城北楊公子祿輕。祿輕是楊煜的字。

  而那張素箋,便被丹萱用嘴銜住了。

  丹萱是明月河中的一條錦鯉。

  世人眼中,她是所謂的錦鯉仙。但實則她只是妖。這明月河在瑤仙島的北部,環繞著一座名叫紫極的城。城中流傳了千百年的傳說,便是說明月河裡的錦鯉仙們,會幫助虔誠的信徒獲得他們想要得到、但只憑自己的能力卻無法得到的東西。他們只需要將自己的請求寫在紙上,放進明月河,若有錦鯉來將紙條銜走,那便是錦鯉仙聽到了他們的祈禱,會幫助他們得到想要的東西。

  明月河中,錦鯉眾多。

  丹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而百姓們津津樂道的傳說,雖然並非虛假,但另有一半的原因,便是河中的錦鯉每幫助百姓完成一件請求,便能夠給自己積累一件功德,當積滿五百件功德的時候,這條錦鯉便能夠位列仙班,成為名副其實的錦鯉仙了。

  丹萱看著素箋,素箋因為被水浸泡已幾近腐爛,上面的墨跡也早就暈開了,但她仍然能清楚地讀出投箋者的請求——

  一株靈犀花,有何難?

  紫極城的人之所以覺得靈犀花難求,是因為它生長在環境惡劣的靈犀谷底,那裡懸崖絕壁峭立,沒有道路可通,百姓無法攀援而下,但是這些對丹萱來講,卻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丹萱決定接納這個自稱白霜的女子的請求,她輕盈地自水中躍起,落在岸邊的蘆葦叢里,化作人形,是一名婀娜嬌俏的少女。然後,再化成輕煙,向著靈犀谷飛去了。

  靈犀谷在瑤仙島的東面,與紫極城相去數百里,谷中奇花異草甚多,溪水清澈沁涼,飛禽走獸亦遍布。丹萱甫一落腳,便被那些亮紫色的蝴蝶吸引,它們停在她的肩頭,仿若在對她絮絮地吟唱著。她歡喜地一笑,問道:「小蝴蝶,帶我去找靈犀花,好嗎?」

  紫蝴蝶一聽,竟撲騰撲騰從丹萱的周圍飛開,似是受了驚一般。丹萱一面詫異著,一面向著山谷的深處走。這時,她遠遠看到一片叢林之中閃耀著橙色的光芒,她知道靈犀花盛開的時候花瓣便是橙色的,她頓時來了精神,疾步朝著叢林奔去。

  那叢林茂密而幽深。

  越往深處走,便越瀰漫開陰森的氣息。

  忽然間,丹萱覺得背後有一陣凜冽的寒風襲來,那寒風像柱子似的,打在她的脊柱,她沒站穩,一個趔趄向前撲去,以為會摔得很狼狽,卻忽然又來了一雙臂彎,將她攔腰抱住,一個旋轉,抵在大樹粗壯的樹幹前。

  很近,很近地逼視著她。

  是一個穿獸皮的男子。面目粗獷,但輪廓卻不失俊朗。眼神冰冷如霜。額心還有一道深深的紅印,仿若一支箭頭的形狀。丹萱突然意識到剛才襲擊她的那道氣流也是這男子發出的,她驚愕地看著他,有些懼怕,亦更是羞怯:「你是誰?」

  「風間。」

  男子說話不帶一絲徘徊,和他的舉止一樣冰冷而直接。


  丹萱怯聲:「我只是想來尋找靈犀花。」她說罷,風間看了看遠處:「靈犀花,就在那裡。」丹萱立刻擠了擠眉:「多謝你為我指路,我這便去了,告辭。」然後想要掙脫風間的手,鑽出被他圈住的狹小空間。風間卻用力更深了,他竟然在丹萱的脖頸處狠狠地一嗅:「你是錦鯉?」

  丹萱羞得面紅耳赤:「你這野人,好生無禮。既然知道本姑娘的身份,若是再不放開,本姑娘就打得你腦袋開花。」

  風間卻木然地自言自語:「是很可口的美味。」

  「你?」丹萱頓時嚇得張大了嘴巴,「你敢吃我?」風間道:「為何不敢?我已經吃掉了這靈犀谷許多的妖精,正愁尋不到新的了,你偏巧送上門來。錦鯉乃是妖中極品,吃掉你,至少能讓我少修行百年。」

  原來,風間是妖。

  是這靈犀谷最兇猛的飛禽。海雕。

  丹萱頓時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送入虎口的小綿羊,連哀求都沒了力氣,她眼看著風間露出原形,鋒利尖長的嘴,向著她美麗的脖頸兇猛地咬來,她的反抗就像水點砸在石頭上,毫無意義,她終是放聲大哭大叫起來。

  忽然之間,地動山搖。

  整個靈犀谷就像行走在風浪中的航船,劇烈地顛簸著。成群的鳥獸開始奔跑,龐大的樹枝紛紛斷裂砸落。

  地面甚至出現了道道裂痕。

  那裂痕越來越寬,越來越深,以至於這叢林中好幾株參天的大樹都陷進去,轟然倒塌。

  這場變故只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兇猛而迅速,讓丹萱與風間都措手不及。丹萱只覺得自己背後的樹幹開始移動,遠離了她,她便順勢向後一仰,竟如同墜落懸崖般。慌亂中她想要施展法術,哪知道她此刻竟然變得如普通的人類一般,什麼隔空取物什麼騰雲駕霧的本事都沒了,她向著漆黑的地面裂縫之中跌去。

  緊接著又有許多樹幹與岩石砸落下來,那裡面似乎還夾雜著風間的身影,丹萱看不真切,便已經昏迷過去,待她醒來的時候,震動已經停止了,她躺在一個幽暗狹窄的空間裡,頭頂是凌亂的樹幹與岩石交織堆積,只有零星的縫隙里透進來幾點斑駁的日光。

  丹萱踉蹌著站起身,環顧四周,冷不防地看到角落裡有一雙陰森的眼睛在看著她。那似乎是風間?丹萱戰戰兢兢地向前走了幾步,她看見角落裡坐著的男子的確是風間,他的雙腿被一塊岩石壓住,面容極之痛苦。

  「你受傷了?」丹萱試探著問。


  風間卻沉默不語。

  丹萱又急又惱:「你可是回答我呀,這兒究竟發生了什麼?」角落中的男子強收斂起痛苦的表情,揶揄一笑,道:「這是靈犀谷中常有的事情,我們稱之為挪移,山崩地裂,乾坤扭轉,這不會毀壞靈犀谷,只不過會讓它的布局發生一些變化而已。每逢挪移發生的時候,負面的能量都會影響谷中所有有生命的東西,若是修煉成妖者,法術會不能施展,要等三日之後方才可以。」

  「這世間竟有如此神奇的地方?」丹萱愕然地看著風間,微微一愣神,便走上前,蹲在他身側,左手在右手的手背上輕輕一抹,指尖便夾了一片魚鱗。她將魚鱗放在風間的傷口處,那傷口便開始慢慢地癒合。風間心中一凜——

  她竟然救我?

  一雙剛毅的眸子,禁不住也有了幾絲柔軟。

  丹萱看風間如此表情,嘟囔道:「雖然不能施展法術,但剝鱗甲是可以的吧,我們錦鯉的鱗甲,對癒合傷口可是有奇效的呢。」

  風間冷笑:「你以為,一片魚鱗便能讓我放過你?」

  「哼,我可沒這麼想,我只是貌美心善濟世為懷,這是我的原則。」丹萱說著,得意地撅起了嘴。暗光交錯,映照出女子的側臉,嬌俏如漫山遍野的春花。

  § 東風吹夢容易散

  三日。

  幽暗的空間裡,封閉而漫長的三日。丹萱和風間因為難以施展法力而不能推開頭頂層層的重壓,惟有留在洞中等待。

  百無聊奈的時候丹萱便自己哼起小曲來。她的聲音雖然清脆,但是哼出的曲子卻調不成調,比伐木的聲音還悶人,風間聽不下去,抗議起來:「喂,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嗎?」丹萱反問:「難道我唱得很難聽嗎?」

  「不是很難聽,是非常難聽。」風間大聲道。他這麼一說,丹萱真的委屈起來:「你胡說,以前在明月河,有許多錦鯉都贊我的歌聲似天籟呢。」風間向來嚴肅,可是看丹萱那副被人賣了還不自知的表情,他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也許是因為風間平日裡很少發笑,以至於他笑起來的聲音和表情都給丹萱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而且是奇怪得有點滑稽,丹萱也跟著笑了,銀鈴般的笑聲,飄蕩在這黑暗的山洞裡:「你,你,你……你笑得比我唱歌還難聽,還是別笑了……」

  丹萱這麼一說,風間其實窘迫到了極點,可他還想說點什麼來替自己挽回面子,但是連著說了幾個我我我,最終卻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來。之前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消解了,連那些幽暗的微光似乎也明亮了幾成。


  離開山洞的那天,靈犀谷下了一場瓢潑的雨,雨水將他們淋得透濕。無比狼狽。風間因為腿受了傷,不似之前矯捷靈活,便只能眼看著丹萱為了避她跑得遠遠的,眨眼便只留下一個黑豆似的小背影。他大聲喊她:「靈犀花不在那裡,在你的西北方向。」

  丹萱一怔,轉身望著風間,他遙遙的身影似乎變得柔和了不少,她朝他揮了揮手:「謝謝你。」然後欲轉身朝著西北方向而去。風間的聲音卻再度傳來:「錦鯉,留在靈犀谷好嗎?」丹萱只覺得心弦仿佛被誰的手指輕輕撩撥了,一股暖流游遍全身。

  風雨中他們面對面站著。

  之間隔了很長很長的距離。

  他們看不清對方面上的表情,但腦海里卻都映出彼此清晰的面容。為什麼要留下來?丹萱想。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恍惚間,遠處的身影已來到近前。

  「小錦鯉,我不吃你了,你留下來,留在我身邊陪我,好不好?」風間說著,輕輕地牽起丹萱的手。他的眼神那樣溫柔,深切,透著殷殷的期盼。丹萱愣了愣神,將手向後一抽,退步搖頭:「我不能,我已經積滿四百件功德了,再有一百件,便能夠列入仙班。我不能放棄。」

  說完,丹萱不等風間再開口,飛快地轉了身,如小鹿般奔跑遠去。這片劫後餘生的叢林,像一座黯黯哭泣的廢墟。

  風間呆滯地站著,微微向前伸的手,僵硬地懸著。

  那裡面已經沒有纖纖柔荑。

  就連遠眺的視線里,亦不見了那一抹婀娜的倩影。他忽然之間覺得自己很可笑,他很想發笑,但牽了牽嘴角,卻只是僵著。

  那笑容便生生地腐爛了。

  「小錦鯉,我想,我是愛上你了。」風間輕聲地呢喃。空蕩蕩的叢林,沒有誰來回應。

  § 驚破靈犀花紛亂

  丹萱帶著一株茂盛的靈犀花回到紫極城。密密集集的雨一路淋著她,從靈犀谷到紫極城。就好像那天整座瑤仙島上空的天都在哭泣。


  楊煜雖然並不知道究竟誰是白霜,可他素來愛花成痴,他實在捨不得拒絕丹萱帶來的靈犀花,他手忙腳亂地接過花盆,一面邀請丹萱進屋歇息:「錦鯉仙請入屋上座吧——」在丹萱表明身份以後,楊煜望著她的眼神里,瞬間就布滿了崇敬和夢幻。

  丹萱覺得這書生傻呆呆的樣子有點像她以前認識的一條木魚。

  丹萱低頭抹了抹額前的水珠子,道:「既然楊公子已收到靈犀花,我便告辭了。」剛說完,門前突然落下一陣疾風,像一個漩渦,又像一條水柱,掀得雨水亂濺,滴滴都像石頭般僵硬,砸在楊煜的臉上,楊煜站不住腳,向後倒退,一面死死地抱緊了那株靈犀花。

  丹萱警覺:「來者是何方妖怪?」

  話音才落,那風陣之中便倏地飛出一條人影,落在比丹萱矮一級的石階上。——是一個容貌艷麗的年輕女子。

  憤怒的眼神,直投向丹萱。

  丹萱立刻便察覺到對方散發的騰騰殺氣,卻來不及做任何反應,那女子如鷹爪般的雙手便朝著她猛撲過來,她向後一退,差點仰摔,幸而扶住了半開的門板。她順勢將門板向前一推,那門板便飛了起來,迎上那兇悍的女子。

  一掌。斷裂成兩半。

  混亂中丹萱拉起楊煜的手,造出一片浮在半空的荷葉,縱身飛躍上去,那荷葉立刻像駿馬似的奔跑起來。前來尋釁的妖精還想追,可是丹萱駕著荷葉一個猛子扎進護城河裡,倏忽便消失不見了。

  護城河與明月河相連。丹萱帶著楊煜從明月河中濕漉漉地爬上來。書呆子驚魂未定,懷中始終抱著那株靈犀花。他問道:「剛才那是怎麼一回事?」

  「還用問,一定是你的仇家吧?」丹萱嘀咕道。她以為那女人是衝著楊煜來的,所以才會帶著楊煜逃走,可是楊煜卻直搖頭:「我一介書生,哪有什麼仇家,她是會法術的,也只有會法術的錦鯉仙才配有這樣的仇家。」

  「笨書生……」丹萱瞪了楊煜一眼,心道,仇家還有配不配的?但轉念想,楊煜似乎說得沒錯,剛才那女子一個勁對自己下狠招,卻晾著手無縛雞之力的楊煜不理,是事發太突然,她才糊裡糊塗地抓了楊煜跟她一起逃走。

  「既然與你無關,那你便回去吧。」丹萱故意擺出一副仙家高高在上的樣子。楊煜卻站著不動。而且站得端正又迷惘。

  丹萱叱他:「你怎的還不走?」

  楊煜結巴道:「仔細想一想,晚生實在也未能斷定那妖精究竟是衝著誰來的,晚生想請錦鯉仙跟隨晚生一起回家,待查明之後,您再離開,可行否?」說白了便是要丹萱做他的保鏢。丹萱心想這書生倒是派頭大得很,竟然敢提出這樣無禮的要求,丹萱將眉眼一挑,指了指楊煜:「我答應你。」


  ——我貌美心善濟世為懷。

  這句話卡在喉嚨里,突然,說不出來。只因為又想起了某些模糊的畫面——此時越來越密集的雨,仿若當天。

  再回到楊家的時候,一切悄靜如常。楊煜奉丹萱為上賓,替她打理了一間乾淨的客房。夜深時分,丹萱見楊煜還在院子裡照料著他的靈犀花,她便笑盈盈地走上前:「靈犀花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你不必過分溺愛它。」

  楊煜搖頭笑道:「它既然已屬於我,我自是要好生照料著,與它的生命力頑強與否並無關聯。」

  果然是個花痴。丹萱嘻嘻地笑看著楊煜。楊煜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錦鯉仙——」「叫我丹萱吧——」女子截斷他的話,「總是叫錦鯉仙錦鯉仙,我倒是覺得怪怪的。」楊煜點頭:「丹萱姑娘——」呃——他剛才要說什麼呢?

  被丹萱那樣一打斷,竟猛地忘記了。

  這時,楊煜注意到丹萱的髮髻上黏著半片枯葉,他忍不住伸手按住她的左肩:「別動——」然後用另一隻手替她摘去那枯葉,一時間他的鼻息撲上丹萱的額頭,掀得劉海仿若柳條迎風微顫,丹萱禁不住又紅了臉,將頭一低,嫵媚嬌羞盡顯。

  楊煜看得痴了,竟像著了魔似的,探尋著丹萱的櫻唇而去。

  一時間丹萱不知道如何是好,心撲撲地跳,可身子卻只僵硬地站著。楊煜幾乎快要吻到她的一個瞬間,院子裡傳來啪的一聲響。

  那聲音驚破這曖昧的畫面,他們同時循聲看去——

  院中出現了一道人影。

  暗沉的獸皮,在黑夜中看上去肅殺而孤清。

  § 明眸若雪映丹心

  「你沒事就好了——」這是風間沉默之後爆發的第一句話。丹萱心中紛亂,無意識地退後兩步,與楊煜拉開了距離。

  「風間,你怎會來此?」


  「我來找你。」風間道,「因為白霜要殺你。」

  「白霜?」丹萱想起自己銜到的那張素箋,又想起之前襲擊她的女子——她就是白霜?白霜又是何身份來歷?

  風間看丹萱滿臉狐疑的表情,便朝楊煜瞟了幾眼,也不作聲,楊煜卻也會意,便對丹萱道:「我昨日還買了兩株新的蘭草,我去那邊園子裡看看。」說罷,只低頭尷尬地走開了。丹萱走到風間的面前,仰臉望著他:「你可以說了。」

  風間略作沉默,開了口。

  白霜,是靈犀谷的鹿精。也是瘋狂而固執地深愛著風間的女子。她的道行勝過風間,當風間還是一隻尚未修煉出人形的海雕時,白霜已經可以在靈犀谷橫行無忌。白霜餵給了風間一隻幼嫩的雛鳥,從那以後便開始了她對風間無微不至且相依相伴的生活。

  白霜常常捕捉谷里的妖精給風間食用,看著風間的道行日益增長,法力越來越強,她便覺得驕傲,時常在風間的面前炫耀:「這世間豈有誰比我對你更好?」她的手指撫上風間剛毅的輪廓,輕咬他的耳垂,在他耳畔吹氣如蘭。

  那個時候風間覺得,縱然是他與白霜耳鬢廝磨肌膚相親,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他們就像一條藤蔓上的兩朵花,唇齒相依,他以為他們會在靈犀谷,成為谷中的霸主,一輩子。

  可是丹萱卻出現了。

  白霜本來的意圖,只是想冒充錦鯉仙的信徒,假裝想得到靈犀花,當某一條錦鯉真的去了靈犀谷採花的時候,便是自投羅網,成為風間的下一道食物——畢竟吃掉一條錦鯉比吃掉山雞麻雀之類的妖精有用得多。

  那條錦鯉究竟是誰並不重要。

  可她偏偏是丹萱。

  偏偏遇上靈犀谷的挪移災難。

  這一切的人與事交織在一起,顛覆了曾經的平靜。風間愛上了丹萱。那個時候他方才知曉究竟何謂男歡女愛,不是他和白霜之間唇齒相依的曖昧,而是一種心動的嚮往,是朝思暮想痛斷肝腸。他放過了丹萱。這件事情讓白霜覺得震驚,她問他為何白費了她的一番苦心,若丹萱回到明月河對錦鯉們說起此事,以後還會有誰敢到靈犀谷來,他若再想吃錦鯉,只怕得費更多的周章了。

  風間沒有隱瞞。

  他說,因為他愛上了那條錦鯉。


  瘋狂的妒火瞬間燃燒起來。白霜更恨自己,是她自己設的局,如同她親自將原本屬於她的東西拱手相讓。

  她要毀了丹萱。

  這便是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至於白霜為何會在素箋上寫楊煜的名字,也僅僅是因為她想求逼真,知道楊煜愛花成痴的名聲,所以選擇了他。這場陷阱裡面有太多的巧合,卻又像冥冥中註定,他們彼此遇見,彼此糾纏。

  丹萱聽罷風間的講述,瞠目結舌,愕了好一陣,突然道:「我得回明月河告訴其它的錦鯉,若還有誰想求靈犀谷內的東西,大家千萬不能再上當了。」「等等——」風間一急,抓了丹萱的手,「我陪你一起去。」丹萱知道他是想保護她,他擔心她的安危,所以才會特意從靈犀谷趕來,她眼中濕潤,綿綿地看著風間,一雙凝望的深情,在暗夜中流轉。

  突然間,隔壁的庭院裡傳來一聲驚呼。

  丹萱心道不好,丟了風間的手疾奔而去,那院子裡卻已經空空蕩蕩,沒有了楊煜的身影,只有幾朵被踩碎的花,伴隨著一條鵝黃的絲絹。

  「是白霜。」風間隨後而來,「白霜捉走了楊煜。」

  「可是,她的目標是我?」

  「你不了解白霜。當她恨一個人入骨的時候,便是在其身邊出現過的一切,都會同樣被她仇視。她所做的一切,就都沒有道理可講。」

  丹萱捏緊了拳頭:「楊公子是無辜的。」

  風間道:「我想我知道白霜在哪裡,她也知道,我們定會去找她。小錦鯉,你怕嗎?」

  「我貌美心善濟世為懷——」丹萱深吸了一口氣,「我若怕了一隻鹿精,我就不是錦鯉仙。我連累了楊公子,不能眼看著他被鹿精殘害。」

  「那我們便動身吧。」風間說著,再次執起了丹萱的手,他們的身體漸漸離地,飛上半空,浮雲都在身畔穿插而過,繁星仿佛伸手可得。風間忽然很想留住這個瞬間,有了這樣一個瞬間,哪怕前路荊棘,吉凶難料,他也會有莫大的安慰與勇氣。他情難自禁,輕輕地攬了丹萱的腰,水蛇窈窕,是不堪一握的纖弱。

  天將明時,他們回到了靈犀谷。

  白霜在這裡。


  風間知道,她一定會在這裡。他帶著丹萱穿過樟樹林和亂石坡,在轟隆隆垂直的大瀑布前停下來,瀑布背後的洞穴,便是他和白霜居住的地方。楊煜正被綁在一根大柱子上,周圍都是火把,映照著他冷汗涔涔驚恐的臉。他看見丹萱的身影從黑暗中凸現出現,他驚呼:「丹萱姑娘,這裡很危險,你不要過來!」

  丹萱忍不住皺眉頭,想不到這書呆子在如此危急的關頭卻只想著她的安危,她盈盈一笑:「笨書生,姑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燈,這鹿精想吃你,得問過我答不答應呢。」說罷,朝白霜投去輕蔑地一記。白霜只看著丹萱身旁的風間,眼神凌厲,是對風間無聲地質問。

  風間道:「霜兒,你放了這位公子,他是無辜的。」話音才落,便惹來白霜放聲地獰笑:「無辜?你幾時學會這些下等的字眼了?是這小妖精教你的吧?你吃掉兔精狐妖的時候怎麼沒說他們也是無辜的,你撕爛那幾個叢林獵人的時候手腳的時候,可是眼睛都沒眨一下呢?」

  「住口——」風間第一次覺得,自己那些殘暴污穢的過去,從白霜的口裡說出來,是那麼不堪入耳。他開始憎恨從前的自己。他指著白霜厲聲喝道:「若你不放了他,休怪我與你翻臉。」

  白霜怒道:「你不是早就為了這小妖精跟我翻臉了嗎?如今再多一個書生又何妨?」說著,倒是先發制人,大叫著朝著丹萱撲來。

  誰都以為那只是一場風與火的較量。

  撕打,碰撞,拉扯,搖晃。

  隆隆的水聲還在耳畔,空曠的山洞裡,火光明滅,吵聲如雜。可丹萱卻忘記了那個過程究竟是如何複雜,她只記得自己和風間都很努力地在對抗白霜。白霜的可怕,遠比她想像的更甚。他們不是她的對手。他們節節敗退。

  最後,丹萱的眼前一黑。

  她的雙眼看不見了。

  鹿精用她的利爪抓瞎了丹萱的眼睛。兩股猩紅的溪水從眼窩裡流下,順著丹萱白皙的脖頸,直插進心口。

  疼痛使丹萱匍匐在地,寸步難行。

  風間和楊煜的聲音交替迴旋在耳畔。他們爭先恐後喊著她的名字。他們好像都抱緊了她,握住了她,她的嘴角露出苦澀地一笑,昏死過去。

  § 只羨鴛鴦不羨仙

  丹萱醒來的時候,整個世界漆黑一片。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惟有疼痛依舊伴隨著她,她撐起身子,旁邊立刻有了響動。


  「你醒了。」是楊煜的聲音。

  「書呆子,我們這是在哪裡?」丹萱哀戚著問。楊煜沉聲道:「是在紫極城,在我家。」

  「白霜呢?風間呢?」

  「他們……」楊煜似是欲言又止,卻教丹萱更著急了,不停地問:「風間呢?風間他怎麼樣了?」

  楊煜拍了拍丹萱的手:「你放心,風間他沒事的,他和白霜都在靈犀谷。他已經說服白霜,不會再傷害我們了。」楊煜這樣一說,丹萱似是領悟到什麼,便翻身下床,摸索著朝門外走。楊煜急忙扶著她:「你要去哪裡?」

  「去靈犀谷。」丹萱道,「我要找風間。」

  「你不能去……」

  「我為什麼不能去?」

  「他好不容易才說服白霜放了我們……」

  「不,不是這樣的,一定還有別的什麼,你瞞著我,你不告訴我……我要找他……」

  「他不會見你了——」楊煜大吼一聲,摔開了丹萱,狠狠地說道,「他已經答應白霜今生永不見你,永遠留在靈犀谷。」

  頃時,丹萱匍匐在地,愕然地,僵硬的面部,仿若一潭死水。

  原來,心真的會痛。

  楊煜如夢初醒,踉蹌著過來扶丹萱,看她楚楚可憐,忍不住將她抱在懷裡柔聲撫慰:「丹萱姑娘,我會照顧你的,莫說是你的眼盲了,就算你動彈不得,我也會照顧你。」丹萱還是那樣僵著,什麼表情也沒有。但她暫時不再吵著去靈犀谷了,她仿若一朵浮萍,淪陷在黑暗的漩渦里,飄飄搖搖,身不由己。

  牡丹花開了嗎?


  秋菊凋落了嗎?

  紫極城的白雪,是否紛紛揚揚一如往年?

  這些,都成了丹萱經常掛在嘴邊的問句。每次楊煜都會耐心地給她描繪,她聽了便格格地笑,說自己好像真的看見了。她的樂觀豁達,是楊煜不曾料到的,他看她如此開朗,倒也放下心來。就那麼靜靜地過了三個月。

  楊煜常說,丹萱,你的眼睛會復明的,到那時,我會帶著你,去看這世間最美的風景。丹萱便問,什麼是這世間最美的風景?

  楊煜便笑,我也不知,但我會盡我所能為你尋找。

  丹萱還是格格地笑。她的笑容那麼美,可是,卻那麼空洞,楊煜看了心疼,這時天空落起牛毛般的細雨來,楊煜哎呀一聲,驚道:「我那幾盆新栽的花是淋不得雨的。」說著便急忙向花園裡跑去。當他將盆花都收回來擱在屋檐下,他又重新折回前廳,卻見丹萱站在露天,任憑雨水浸濕了她單薄的衣裳,她只是站著,發呆,輕輕抽動著肩膀。

  原來她還是忘不掉。

  她的堅強樂觀,都是偽裝。

  這一場雨讓她回想起當日在靈犀谷,風間對她的挽留。她已經明白原來神仙不及美眷,情深相許,才是她最圓滿的功德。

  三個月以來,她第一次,哭了。

  第二天清早,丹萱離開了楊家。楊煜一覺醒來,找不到丹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想她一定是去了靈犀谷。

  他拔腿便跑。

  開門的時候險些撞到門外的來客。

  又是一個娉婷婀娜的錦鯉仙。她手裡拿著一個盒子。她說,你所求的東西我為你帶來了。楊煜驚得跳起,一把搶過盒子,連多謝也忘了說一句,跑得更快了。

  那個時候丹萱已經摸索著飛到了靈犀谷,她一路尋著潮濕的水氣而去,找到那條瀑布,剛想出聲,卻聽旁邊傳來一陣冷笑:「這小錦鯉竟是不死心,又送上門來了。」說話的是白霜。丹萱縱然看不見,卻幾乎可以斷定,風間就在她身旁。


  她問了一聲:「風間?」

  黑暗中傳出男子暴躁的聲音:「你滾出我的靈犀谷——」

  「風,間?」丹萱一字一字咬著,「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受鹿精的威脅。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可以不要什麼功德,不成什麼仙,我只要你快樂,自由。我更不要成為你的羈絆。若你還記得你當時的承諾,便過來與我一起,再戰一場,我們生不能同衾,但求死同穴。」說著,向前邁了一步,卻突然覺得一陣颶風撲面砸來,自己的身體就像鵝毛似的飛起,伴隨著白霜的一聲「小賤人」,咔嚓摔落在水潭邊的岩石上。

  那一跤摔疼了丹萱,亦摔怒了風間,他一把扯住白霜,像扔石子一樣扔開:「你答應過我,不再傷她——」

  「是她自己不知死活!」白霜怒道。

  風間已躍至丹萱的身旁,扶起她。女子顫巍巍的手一把抓緊了他:「我還以為你不認我了……」風間直搖頭,似哭似笑:「小錦鯉,你現在這樣子,比你初初遇見我的時候還蠢,還笨。」丹萱聽風間這樣一說,故意驕傲地揉了揉鼻子:「我貌美心善濟世為懷,所以便來拯救你咯。」

  他們旁若無人。

  白霜見此情形氣得青筋暴突,額頭上瞬間長出兩隻長長的鹿角:「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風間,我只好殺了你,我要你們魂飛魄散,到死都不能相守——」說著,鹿角上已是火焰熊熊,她比虎豹更兇猛地飛身撲來。

  那一瞬間,風間緊緊地牽著丹萱的手,好像那樣牽著,今生便已經是圓滿了。他知道,這場硬戰他們必敗無疑。他們不是白霜的對手。但他面帶微笑。丹萱像一隻小鳥般倚著他寬厚的胸膛,能清晰聽見腔子裡砰砰的心跳。

  他說:「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的心跳就仿佛現在這樣,緊張,熱烈。」

  「原來,我那麼早就愛你了。」

  丹萱笑臉盈盈。只覺耳畔的疾風越來越近,殺氣也越來越重,她能感到白霜已化作爆發的火山,隨時要將他們吞沒。

  她在心裡輕輕地說,我不後悔。

  一縷陽光從頭頂樹葉的縫隙落下來。

  潭水青青。


  偶爾還有靈犀花淡雅的清香。

  § 花骨獨瘦鑒白頭

  當楊煜趕到靈犀谷的時候,已是風平浪靜。惡戰已經結束了。有好心的妖精曾目睹過楊煜等人跟白霜的恩怨,便現身告訴楊煜,你的朋友已經魂飛魄散了。

  他們是跟白霜同歸於盡的。

  他們直到消散的前一刻都沒有放開過對方的手。那樣深情轟烈,讓這山林中無數的旁觀者流淚動容。可惜他們終究還是化成齏粉,蕩然無存。

  楊煜跌坐在地上。懷中的盒子骨碌碌滾出來,掉出一顆白色的圓珠。那妖精眼尖,一看到圓珠便驚叫起來:「這是壽目神珠呢?這珠子可以讓失明的人重見光明。你竟然有這等寶貝。」

  碎裂間,楊煜捧起珠子,捧起這所謂的寶貝,這是他向明月河的錦鯉仙求取的,他以為能帶給丹萱一個驚喜——

  但卻遲了。

  遲了一步。這一步,謬以千里。

  後來,楊煜常常到明月河邊去,將一張張的素箋放進河水裡。他什麼也不求,只在上面寫著肝腸寸斷的詩句。

  年復一年。

  眨眼間,春來秋去,匆匆十載。

  幾乎所有明月河的錦鯉都知道楊煜此人。其中有幾隻頑皮的錦鯉便邀約一起到楊家的花園裡去,假裝買花,實則想看看這楊煜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暖暖春日。

  有七條錦鯉化作年輕的男女,結伴去了楊家。楊煜正在修剪盆栽,聽見敲門聲,便起身出去。打開門的一霎那,他仿佛又回到了初見丹萱的那個瞬間,他驚得渾身都僵了。因為他看到人群之中有一個穿黃衣的少女,無論身形樣貌,都和當年的丹萱一模一樣。

  他就那麼看著她,跟著她,忘了一切。

  那女子走到靈犀花前,笑盈盈地指了它:「楊公子,這花賣給我,可好?」楊煜一怔:「這花我是不賣的。」

  女子原本也不是真心想買花,只不過隨口說說,便嘻嘻笑著走去了旁邊幾株牡丹花前。楊煜跟上去,道:「姑娘如果喜歡那靈犀花,我可以送給你。」

  「送給我?為什麼?」少女天真的眉眼,似極了丹萱。

  楊煜反問:「姑娘可否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少女狐疑地看著楊煜,正想開口,門外不知何時又進來一個人,一個俊朗挺拔的少年,亦是錦鯉所化,他替黃衣的少女開了口:「她的名字也是叫靈犀。」楊煜循聲看去,那少年,竟生得跟風間一模一樣。

  楊煜驚得說不出話。

  少年從懷中掏出一錠白銀塞給楊煜,轉頭對靈犀道:「既然這花的名字和你一樣,你就算不喜歡,我也要買給你了。」少女掩嘴嬌笑,小巧的拳頭輕輕落在少年的手臂上。他們捧著那株橙色怒放的花朵,隨眾人一同離開。剛出門便議論起楊煜來。

  靈犀對那少年道:「我總覺得,看見他的時候,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少年點頭:「奇了,我竟是和你有一樣的感覺。」旁邊的錦鯉便笑他們:「你們倆是被河神救回來的,必然有一段傳奇的經歷,只不過受了洗禮,革了真身,之前種種都化成夢幻泡影了,說不定啊,你們原就是認識他的呢?」說完,眾錦鯉哈哈大笑。一行人踩著斜陽漸去漸遠。

  楊煜一直在門口站著。看著那道鵝黃的背影。蓮步纖纖,娉婷裊娜。依稀仍是當年的舊模樣。可是,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卻猛然驚覺,已經十年了。

  垂垂老去的十年。

  花骨瘦盡,白了少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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