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嘆

2024-09-12 21:32:33 作者: 語笑嫣然
  畫舫停靠在江邊。琉璃頂,紅紗帳,船頭的甲板上分明沒有土,卻長著鮮艷的洛神花。被岸邊茂密的水草映著,紅綠相對,顯得尤其突兀。

  綰月在船頭髮怔地站著。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一人,一船,已經獨自漂泊了十六年。漫無目的地找尋與等待,幾乎將她眼中的光彩磨蝕乾淨。惟有頭頂的鳳羽琉璃釵,在黃昏幽暗的微光里,尚且有幾絲生動。不多時,天空漸漸落起雨來。豆大的雨珠子歡快地踩著洛神花瓣,紅花嬌艷,搖曳得猶是婀娜。

  這時,岸邊跌跌撞撞跑過來一個人。顯然在雨中已淋得狼狽,雙手擋在頭頂,衣裳和髮絲上都掛著濕漉漉的雨珠。那人見船頭有人,急忙大聲地喊道:「船家,我能借個地方避雨嗎?」

  綰月早已注意到來人,一雙清澈的秀目失神地盯著對方,將他由頭到腳打量了個遍,目光在他腰上的盤龍玉佩處怔留了許久,又移回他的眉眼間去。少頃,她顫聲一問:「你?你是丁玉離?」

  男子聽見對方喊自己的名字,不禁錯愕,那才仔仔細細地也將綰月打量了。他頓時不知如何稱呼她。是陌生的綰月姑娘?還是他輪迴兩世苦苦找尋的戀人,卿葵?

  § 三生譜

  這已經是綰月第二次看見丁玉離了。上一次,是在市集。丁玉離橫衝直撞跑到綰月的面前,滿臉的激動,根本無法抑制住,一把就牽了綰月的手,歡喜得像小孩子似的:「我終於找到你了!」

  綰月雙眉一緊,揚手便甩了對方一個耳光,喝道:「你這書生,好生無禮!」

  丁玉離愣在當場:「卿葵,你不認得我了?」

  綰月心中似有淚垂。聽見卿葵二字,她頓時便明白過來。可她也知道,她不是卿葵。她只是寄居在這個叫做卿葵的少女的肉身里。

  她是山中的鹿精。

  她的壞脾氣讓她不屑對丁玉離解釋,怒聲便罵走了他。沒想到幾天之後他們卻又在岸邊相見。丁玉離傻傻地站在雨中,看著船頭娉婷的女子,一雙星目,黯然含愁。他忽然不等綰月的同意,便就狼狽地爬上了畫舫來。他又想靠近她,卻被她一個冰涼的眼神瞪住,他便只是氣喘吁吁地站著,指著她道:「沒錯,我在三生譜上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你站在畫舫上,有雨,有洛神花。你就是卿葵的轉生!可你為何不肯和我相認?」

  綰月蹙額,若有所思地看著丁玉離。丁玉離又淒淒地喊了一聲:「卿葵?」她頓時有點惱了,甩袖道:「我告訴過你,我不是卿葵。你想知道真相嗎?好,那我便告訴你,你聽了最好死心!」

  天色漸漸黑了。夜雨淋淋。

  綰月說,事情應當從你也知道的那本三生譜講起。在東離國西北鑲玉城一帶,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說。傳說在鄞楓山上的千年寒冰洞裡,藏著一本天書,叫做三生譜。三生譜可以窺見人的前生與後世。誰若是看過那本天書,也必定不會忘記在書中所見,到了來生,還是會記得今世的種種。

  二十多年前的丁玉離是鑲玉城鹽商的獨子,自幼便患了病,到十五歲時,更是病況惡化,活不了多久了。他與卿葵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卿葵聽說三生譜可以尋後世,她便不辭辛苦攀上鄞楓山,只為了預知彼此的來生會投胎於何處,她賭願發誓,今生無法同丁玉離相守,來生一定要再續前緣。

  她真的找到了三生譜。

  可是,卻是用自己的命換來的。看守三生譜有一位半仙,叫做承夜。他要卿葵答應他,用過天書之後,便交出她的肉身給他。

  卿葵並未做過多的猶豫便答應了。她是為了丁玉離答應的。她早就有求死之心。只想一心跟隨丁玉離而去。若丁玉離死了,她活著也毫無意義,倒不如早進輪迴,在下一世重新開始彼此的生活。

  綰月說的這些,丁玉離都知道。如今他輪迴轉世,已不再是鹽商獨子。他初見綰月時,因為是在市集,並非三生譜里顯示的場景,所以他只憑樣貌辨認,還不敢確定。但此刻看到畫舫,看到綰月連衣著打扮都和他死前從三生譜里看到的一模一樣,他如何肯相信眼前這女子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卿葵?

  綰月卻道:「我是承夜的妻子。」

  半仙承夜,看守三生譜。而綰月則是洞旁修煉成精的一隻梅花鹿。她道:「有一次魔神來襲,為了搶奪三生譜,我們與之力拼,我受了傷,昏迷不醒。承夜想盡辦法,決定以凡人肉身助我元神復活。恰好那個時候卿葵姑娘來了鄞楓山,她的眉眼與我有幾分相似,承夜便想到借用她的肉身。」

  「承夜並非窮凶極惡之人,若卿葵姑娘不肯點頭答應,他也斷然不會強迫她。後來,他的辦法真的成功了,我在卿葵姑娘的肉身里甦醒過來。但漸漸地我們也發現這個辦法是有弊端的。肉體凡胎,終有油盡燈枯的一天。數十年後,當體內五臟俱衰,我又會變回活死人。」

  「承夜得知北疆的邪雲山有一朵黑葉優曇,服用之後可使我重新為妖,便不再需要依靠肉身,所以,他便動身去了邪雲山。」

  那一去,他們便失散了十六年。

  § 夜航船

  邪雲山中的妖孽都說,承夜強取黑葉優曇,惹惱了邪雲山神,山神將其誅滅,他已經屍骨無存。綰月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只是淡淡地搖頭。縱然內心洶湧癲狂,已焚燒坍塌成荒蕪廢墟,可是,她還是強令自己不可為此做一聲嘆息。

  她對自己說,她不信。不信承夜會捨得拋下她。這信念,又或者說是死心不息的執念支撐著她。她建了這艘畫舫,在江河中漂泊。因為她曾說過想要游遍九國的名山大川。那個時候的承夜就告訴她,倘若能夠覓到更好的守護三生譜的人選,他便可以抽身,離開鄞楓山,帶著她去實現她的夢想。他還會為她造一艘畫舫。在上面種滿她最喜愛的洛神花。

  可這美好的誓言承夜未能兌現。綰月獨力建造出這艘承諾中的畫舫,她希望終有一天承夜會發現,會找來。


  可是,沒想到來的人卻是丁玉離。

  綰月背轉了身對他,望著茫茫江面:「等雨停了你就走吧?」丁玉離被冷風吹得渾身發痛,道:「我不走!」他是慕著洛神花船的名而來,只為了看船中女子是不是他今生痴尋著的卿葵。縱然綰月不肯承認,但他信自己眼見為實,事情還沒有弄清楚,她就算趕他他也不走了。

  這時,江面上忽然有閃電猙獰地劃開。

  其中一道打落在船頭,斷了最粗壯的那隻桅杆。綰月臉色大變,暗呼了一聲不好,正欲作勢撲進水中。卻看丁玉離還失魂落魄地傻站著,她雖然態度冷漠,但心腸慈悲,不忍心丟下他,便一把將他提起,兩個人一同扎進了水裡。

  頃刻之間,只聽砰的一聲!畫舫轟然炸開!江面上頓時火焰沖天。

  丁玉離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探出水面一看,只見半空盤旋著一隻張牙舞爪的蛟龍。蛟龍口中噴火,火柱正朝他迅猛地噴來。綰月在水裡將他往下一拽,他閉了氣蜷縮下來。綰月指了指前方,示意他不要探出水面,只悄悄隨著她在水裡潛行。

  原來那蛟龍兇殘嗜殺,嗅到了綰月和丁玉離的氣息,因而襲擊他們,想要將他們吞吃掉。綰月潛行一陣,忽然看丁玉離臉色煞白,手腳虛浮,身體也開始向下沉,嘟嘟的江水正在往他的口腔里灌。她知道他是堅持不住了,便甩出袖中綾紗,將他一纏,拉至身前,與他面對面貼著,口中吐出紫色的氣泡。

  那些氣泡鑽進丁玉離的嘴裡,他的眼睛緩緩睜開,身體也恢復了一些力氣。忽然水底激流暗涌,丁玉離輕輕一晃,便撲身向前,不偏不倚正吻上綰月的嘴唇。她的嘴唇冰冰涼涼,含在嘴裡,像含著一口甜雪。

  丁玉離貪戀至極,恍然已不知自己吻的是綰月還是卿葵,他索性牢牢地抱住她的水蛇腰,吻得更加貪婪,怎麼也不肯放手。綰月羞極,憤怒地一掌拍出去,丁玉離被推開幾丈遠,猛地便衝出水面,發出一陣低呼。

  蛟龍立刻發現了!

  丁玉離嚇得一個猛子又扎回水底。身後一道玄光緊追而來,似要將他分割切開。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不想那千鈞一髮之際,綰月逆水向他游來,將他一拽,那玄光頓時從他的身側擦過,他毫髮無傷。

  可是,那玄光的餘波卻傷到了綰月,她的肩上被撕開好長一道口子。鮮血湧出,染紅了周圍透明的江水。

  同時好像有什麼東西從綰月的懷裡跌出來。

  丁玉離伸手一撈,竟是三生譜。

  自承夜走後,綰月一直將三生譜隨身帶著。這會兒丁玉離被水中漩渦折騰得無力,剛握住,那天書卻又從手中脫落滑去。


  綰月也想抓住三生譜,可她俯身探去時,正好看書面映照出丁玉離的半個側影,書中影像雖然模糊,但她看得真切。

  真切得仿佛這一生都沒有看到過那麼驚心動魄的畫面。

  她一愣神,僵在那裡,竟不知如何是好。那樣一耽擱,三生譜倏忽便被水流沖走,沒了蹤影。她只覺得頭頂有巨大的陰影覆蓋下來,仰起臉一看,蛟龍龐大的身軀已經覆蓋在水面。她強忍了疼,重新抓過丁玉離,向著更深層的水底沉去。

  丁玉離無法呼吸,倍覺難受。好幾次都是綰月轉身餵他,將氣息源源不斷過進他體內。他們也不知究竟逃了多久,逃得幾乎漸漸失去了求生的意念,水面倒是漸漸平靜了。丁玉離再堅持不住,鬆開綰月,急急地朝著水面飄去。

  衝出水面,猛吸了一口氣。

  綰月亦追上來,向上一挺,似出水的芙蓉。她竟綻開一絲笑意:「蛟龍沒有追來了。」那笑靨仿如畫舫上的洛神花一般清艷,縱然她有著和卿葵一模一樣的臉,但丁玉離覺得,他似乎從未見卿葵這樣笑過,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妖嬈。

  他們摻著上岸,才知前面不遠已是懸崖和瀑布。綰月的傷口似火燒一般疼痛,走不了幾步便跪倒在地。丁玉離皺眉問她:「我們要不要找一個地方給你療傷?」綰月點了點頭。眼神之中竟飽含了溫柔。丁玉離做夢也沒想到,綰月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他心中有所猜想,試探著問了一聲:「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卿、卿葵……」

  這一次,綰月竟沒有像前幾次那樣,厲聲地否定他說我不是卿葵。她只是若有深思地看著丁玉離,好像恨不能將他的皮囊看穿,看清藏在底下的靈魂。她撇了撇嘴,沒有說話。示意丁玉離繼續摻著她往前走。

  突然,半空之中又是一道閃電落下!

  § 雪優曇

  他們以為擺脫了蛟龍的追捕,卻不想那寧靜才過了片刻,蛟龍竟然又衝出雲端,一雙慘白的眼珠子鼓著,瞪著他們。

  丁玉離心中一涼,仿佛已是絕望。

  前方不遠處便是懸崖。江水到了這裡變成瀑布咆哮著墜下。深不見底。懸崖邊開著許多洛神花。冷不防綰月竟主動反手來握丁玉離,有力的五指,將他緊扣著。丁玉離心中一動,問:「你怕嗎?」

  綰月微笑:「有你在,我何必害怕?」

  丁玉離不知綰月所指,但他們此刻的想法卻是一致的。他們只有跳下這瀑布懸崖。絕處逢生,這是惟一的辦法。


  看著綰月含情凝涕,丁玉離也不知自己是感動還是哀傷,險些掉下淚來。他伸手捧住她的臉,再一次深深地吻了她。這一次,她竟閉上眼睛,不再抗拒,仿若已經沉醉。呢喃間他聽見她的嘴裡發出模糊的顫音,好像是在喊承夜的名字。他已經來不及細想,便被她抱住,縱身跳下了懸崖。

  耳旁有風的嗚咽,還有裊裊雲絲。他們的身體急速下墜,好像頃刻就要化成一灘爛泥。誰知道半空中竟然有斜生的樹冠將他們雙雙攔住。他們順著樹幹攀爬下來。到了山腰一處平地。他們不敢做聲。又在山洞裡躲了一陣,蛟龍找不到他們,終於還是放棄離開了。

  丁玉離喜難自禁:「那蛟龍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吧?我們沒事了?」

  綰月勉力一笑,卻還未開口便栽倒在地。渾身冰涼,就連髮絲也有變白的跡象。丁玉離滿臉驚駭,卻不知如何是好。良久,綰月緩了一口氣,慢慢說道:「蛟龍乃是妖中王者,我修為太淺,抵不過它,被它的玄光所傷,已是神形俱散。我想,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丁玉離呆若木雞,仿佛就連腰間掛著的那面盤龍玉佩也在隨之嚶嚶低泣。他說:「一定還有辦法可以救你的!」綰月虛弱地眨了眨眼:「惟一的辦法,就是在我魂飛魄散之前,找到黑葉優曇服下,恢復我的元神與真身。」

  是說邪雲山?

  續命的惟一的希望,仍然是在邪雲山,是在黑葉優曇?

  丁玉離記得自己也曾攀爬過那座山,那是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四處流離漂泊,路經邪雲山,險些被崎嶇的山路和迷宮似的叢林困死住,箇中陰暗留在心上,一想起仍心有餘悸。但此刻他卻想也沒想,便堅持要陪綰月去邪雲山。綰月拗不過他,惟有同意了。路上她只是隨意地問他:「丁玉離,你如此待我,是因為你還堅信我就是卿葵嗎?」丁玉離一怔,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綰月不肯放棄,又問了他一遍。他一咬牙,仿佛是賭氣似的,道:「是的!我仍相信你就是卿葵。」

  心中竟有幾分不情願。

  這懷中女子,到底是綰月還是卿葵,真的那麼重要嗎?

  邪雲山頭,終年積雪。黑葉優曇一共有七朵,開在冰天雪地之中。花為黑色,墨一般,反射出雪光妖冶的銀白。

  花陣之中,一顆高聳的岩石上,站著一個背負雙翼的人。

  綰月甚至無法從其外貌辨認他究竟是男是女。丁玉離仍氣喘吁吁地,回想著方才一路攀爬的艱險,心有餘悸。他順了順氣,悄悄地問綰月:「那是誰?」綰月不難猜想:「他應該就是守護黑葉優曇的邪雲山神了。」

  邪雲山神開口說話,卻竟是女子的聲音。她嘻嘻一笑,望著綰月道:「好標緻的姑娘。」綰月沉著道:「山神,小妖想向您求一朵優曇花。」邪雲山神的黑翼扇動著,戲虐道:「呵,若是憑你一句話我就將黑葉優曇給你,我這山神大概就慈悲得足以當佛祖了。」


  綰月的元神已經越來越虛弱,丁玉離看她發顫,急忙扶著她。她道:「小妖已是瀕死之人,也無力再和山神相爭,只是來碰碰運氣。山神,但小妖還有一事想問您,十六年前,曾有半仙承夜來此盜花,山神可是將他殺了?」

  丁玉離聽綰月這樣說,不由得心寒。他不知,她其實早已不對黑葉優曇抱任何幻想了,那等神物,就連承夜也得不到,她區區的幾百年道行,如何能得到。她不過是想向邪雲山神求證一件事情,想在臨死前得知承夜的下落罷了。

  承夜!承夜!說到底,她生是為著他,死也為著他!丁玉離竟覺得有幾分妒意在胸中燒起,對綰月的心疼,便也加深一層。

  邪雲山神想了想,道:「沒錯。承夜……當時,我毀了他的元神,但我並沒有將他打得魂飛魄散。他趁著我不留神逃走了。」

  他真的逃走了?他的魂,他的魄,真的還存在於這個世間?綰月聽邪雲山神這樣一說,不免激動起來。她非但沒有為承夜的遭遇而傷心,竟好像如釋重負一般,看了看身旁的丁玉離。她對他嫣然一笑,心中千言萬語,便是要緩緩溢出。卻忽然又聽邪雲山神頑皮地笑了兩聲,道:「鹿精,我與你做個交易如何?」

  綰月愕然,問:「什麼交易?」

  邪雲山神道:「如果你得到黑葉優曇,你現在寄居的這副肉身便會被棄用,你不若將肉身給我,我便給你一朵優曇。」

  綰月對邪雲山神所言感到始料不及,沒想到山神竟看中卿葵的肉身,這應該是她的不幸中之大幸,她歡喜至極,立刻答道:「我答應你。」說完又忐忑地看了看身旁的丁玉離,好像在期待丁玉離開口說些什麼。丁玉離心中煩亂,思緒糾纏,良久不能言。

  綰月只將心一橫,心中默念:承夜,原來這天終究是待我們不薄,我們很快便能夠再在一起了。想罷,便將眼睛闔上,輕飄飄地向著邪雲山神飛去。

  丁玉離怔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他看著邪雲山神揮手摘了一朵黑葉優曇向綰月拋去,綰月的身體裡漸漸升起幾縷寒煙,在上空凝聚成人形,慢慢地加深,加深,而那具肉身則緩緩地飄向邪雲山神。

  忽然,就在綰月的神形終於凝聚完成的時候,那具已經被邪雲山神牢牢抓住的肉身竟猛地張開了眼睛——

  她大喊了一聲:「玉離,救我!」

  丁玉離渾身都僵了,低呼一聲:「卿葵?」肉身哭喊著:「是我,是我,玉離,我一直都在綰月姑娘頭上戴著的那支鳳羽琉璃釵之中。」原來,卿葵當年死後,靈魂並沒有下輪迴道,而是附著在她的髮釵里。她的肉身被綰月占用,她就縮在小小的髮釵一角,無法衝出。直到此刻,綰月離開了肉身,她的魂魄才被釋放出來,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

  邪雲山神看自己的獵物竟然開口說話,心中很是懊惱。本來她想利用這副美麗的皮囊來遮蓋自己本身的醜陋,但是她有先天的障礙,使她無法對魂魄下手。綰月如果不肯讓出肉身,她縱然有很好的法力,也逼迫不來。同樣,此刻肉身里又有了卿葵的靈魂,她逼不走她,就算可以將肉身連帶著卿葵的魂魄一起撕碎,但那樣的話,她也無法得到這具身體了。

  邪雲山神只當是綰月在施計騙她,將卿葵向花田裡一扔,便指著綰月和丁玉離道:「好一隻狡猾的小妖精,我今日便要你們命喪於此!」


  綰月神形初愈,狀態尚未回復,聽邪雲山神這樣一喝,猛地睜開眼睛,向後退去。袖中綾紗飛出,纏住丁玉離,拖著他便朝山下飛奔逃去。丁玉離驚魂未定,還痴痴地回頭看著昏迷在花田裡的卿葵,縱然他很想帶她一起走,可是,此刻卻已是身不由己。

  § 玉色寒

  綰月恢復得極快,愈加步履輕盈,帶著丁玉離跑出了半座山。直到確定邪雲山神追不上他們了,她才如釋重負,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丁玉離看著她,那張臉,已經完全陌生了。她很美,甚至比卿葵還美。他以為自己會厭惡,或者會怨恨她丟棄了卿葵的肉身,誰知他只是茫然地看著她,問道:「你,沒事了嗎?」

  綰月漸漸從狂笑中抽離出來,看著光潔的石壁上映出自己的輪廓,伸手輕撫著那張久違的臉,一步一步走向丁玉離,開口道:「承夜,你現在是否能認出我了?」丁玉離愕然一退,道:「綰月,你在說什麼?承夜?這裡哪裡有承夜?」

  綰月急道:「你就是承夜啊——當日在水中,我無意間從三生譜里窺見,你的身體裡有承夜的影子。我千辛萬苦來到這裡,向邪雲山神求證,她說承夜雖死,但並未魂飛魄散,我就更加斷定,承夜的魂魄不知何故寄居在你的身體裡了。」說著,她更加貼近他,巴巴地望著,「你看看我,多看幾眼,或許就能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光了。」

  丁玉離望著綰月,仔仔細細,將她的每一處輪廓都看得分明。可是,他看到的卻是他們相遇,爭吵,歷劫,看到他們相互扶持,彼此關切。他哀戚地低下頭去,心想,原來她那麼早就懷疑他了,她對他的不離不棄,只是因為他的身體裡可能有承夜的魂魄。

  說到底,還是為了承夜!

  而自己呢?一開始不是為了卿葵嗎?怎會此刻又會有這樣的哀怨?甚至仿佛連心也在發痛?他一想到卿葵,便說:「她落在邪雲山神的手裡,只怕凶多吉少,你既然已經恢復,可否幫我去救救她?」

  綰月眉頭一皺,拂袖道:「你是承夜,為何還要理她的死活?」

  丁玉離急道:「我說過,我不是承夜!」

  「你是!」

  「不!我不是……」

  兩個人都把話說得死死的,氣氛越來越僵,甚至充滿了火藥味。彼此的身份好像忽然調轉了。以前丁玉離想逼著綰月承認她就是卿葵,但此刻綰月卻反過來,想喚醒屬於承夜的記憶。她想了想,道:「不如我也和你做個交易吧?如果我能幫你救回卿葵,那你就離開這具身體,讓他完完全全屬於承夜,讓承夜再回到我身邊。」

  丁玉離皺眉問:「那就是要我以性命交換了?」綰月道:「是的。承夜教過我移魂去魂的辦法,我知道如何將你的魂魄去除而又不損壞肉身。」丁玉離看著綰月此刻眼中的堅決,仿佛他在她眼裡只是一顆被利用的棋子,他沒來由地又是一陣難過。

  良久,他悽然一笑,道:「前生卿葵以性命換取三生譜,今生我便也用性命交換她的平安,算是償還給她了。好吧,我答應你。」


  綰月沒有把握一定能救出卿葵,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折返,卿葵是不是已經被邪雲山神折磨死了。她恢復了妖精的元神和真身,法力比之前強大了不少,但若想勝過邪雲山神,她一點把握也沒有,她看見那雙醜陋的黑翼時,心裡仍然有些驚惶。

  可是,一想到承夜,她的驚惶便敵不過心中的深愛與執念。

  幸而那個時候邪雲山神只是將卿葵當作玩物,對她的折磨並沒有太殘酷,卿葵仍然還活著,只是渾身傷痕累累,那模樣十分悽慘可憐。

  綰月和邪雲山神大戰了一場。

  混戰中她趁著邪雲山神不注意,搶過了卿葵,便想帶著她溜之大吉。邪雲山神的一道玄光射過來,恰好刺中綰月的背心,那道氣流從傷口鑽入她的身體,她疼得幾乎魂飛魄散了去。但仍然咬牙堅持著,帶著卿葵凌空飛行。

  邪雲山神沒有再追,原本卿葵這具有靈魂的肉身對她而言就已經毫無用處了,她只想發泄。她看著自己的玄光進入綰月的身體,看著她負傷而逃。她狂妄地笑了。因為她知道,受了那樣的傷,那鹿精是必死無疑,她又何必再費力氣跟一隻小妖糾纏。

  綰月提著一口氣不肯松下,帶著卿葵一直逃出了邪雲山,找到丁玉離藏身的山洞。洞中黑暗,讓她恍惚看不清丁玉離的臉。丁玉離失魂落魄地迎上來,依稀覺得綰月很是虛弱,急忙扶了她問:「你受傷了?」

  綰月輕輕地拂開他:「我將卿葵帶回來了。」

  丁玉離一怔,那才注意到綰月身邊還有一個人。他過去一看,幽暗中女子的輪廓親切熟悉,就算看不清她的眼波,也知她一往情深痴痴地凝視著自己。她一頭撲進他懷裡,似哭似笑道:「玉離,我總算又見到你了!」

  丁玉離的手指輕輕理順了她額前凌亂的劉海,如釋重負:「卿葵,你為我所承受的委屈實在太多了!」

  ……

  他們絮絮地訴說了很久,仿佛有說不盡的話。綰月默默地退至角落裡,石壁的潮氣沁得她非常難受。她虛弱地闔上眼睛,真想就此一覺睡去再也不醒。不知幾時丁玉離輕手輕腳地過來,喚醒了她,在她面前沙聲問道:「可否讓我將卿葵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再履行對你的承諾?」

  綰月雙眼無神地看上去,丁玉離的臉在黑暗之中就是一團模糊的雲氣,縱然近在咫尺,也毫不真實。她緩緩地呼出一口氣,只說了一個字。

  「好……」

  那夜他們在山洞中休息,準備等天亮以後便下山,到市集找地方安頓好卿葵。丁玉離睡得很淺,卿葵枕在他懷裡,均勻的呼吸讓他覺得心中踏實。可是他就算睡得再淺,也沒有聽到綰月離開時的腳步。


  綰月走了。

  天還沒有亮,她便獨自離開了山洞。

  黑霧陣陣。月光似雪。山風吹著綰月快要散架的身軀。她想,若是沒有受傷,她興許真的會殘忍一次,奪走丁玉離的軀體,將他變回自己深愛的承夜。可是這樣的設想卻毫無意義了。她將命不久矣。她怎能將承夜喚回,卻又要他獨自承受著再次失去她的痛苦?

  倒不如成全丁玉離和卿葵,成全這對苦命的鴛鴦。

  她走著走著,實在走不動了,雙腿像要斷裂似的,胸口有一股氣流膨脹著,隨時要將她小小的身子撐破。

  她靠著樹幹休息,天漸漸亮了,山中鳥鳴花香,林深幽靜。她闔上眼,此刻只想靜靜地回憶著和承夜之間的點點滴滴,然後等待死亡的到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身體愈發虛弱,忽然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依稀有人在喊她。

  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是丁玉離。

  他竟然找來了!

  綰月揶揄地一笑:「難不成你要追著我取你的性命嗎?」丁玉離卻笑不出:「你為何要走?」綰月哀嘆一聲:「算了。」

  丁玉離蹲下身,看著綰月一臉蒼白,他情不自禁,雙手捧住她的臉,仿佛有淚盈在眼眶裡:「我不應該讓你回去找邪雲山神的。」他懊悔不已,綰月卻撥開他的手,他一怔,跌坐在地上,腰間那塊盤龍玉佩忽地一下撞在身側的石頭上,碎成了好幾塊。

  只見輕煙裊裊,竟然從玉佩的裂縫裡面四散溢出來。

  緩緩地,緩緩地凝結成人形。

  綰月驚得連呼吸都頓住了,顫著唇,不真切地喊了一聲:「承夜?」那輕煙凝聚出來的,竟真的是承夜!

  綰月一直都猜錯了。承夜並不是在丁玉離的身體裡。他和卿葵一樣,魂魄都附著在隨身物件之中。這玉佩是丁玉離自小便戴著的,他也說他曾經到過邪雲山,正是那次,他在邪雲山的時候,承夜被邪雲山神打敗,魂魄游離,陰差陽錯便鑽進了丁玉離的玉佩之中。在水底的時候三生譜照著丁玉離,也正好照著他腰間的玉佩,所以綰月才會看見承夜的影子。而前生丁玉離從三生譜里看到綰月站在畫舫里,但天書真正要指示的,並不是綰月,而是她頭上的鳳羽琉璃釵。

  此刻,玉佩碎了,承夜的魂魄被釋放出來。他依舊是記憶中那般深沉而英挺,他看了一眼綰月,嘴角便綻出淒涼的笑意。綰月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安靜而釋然,她哭著伸出手,召喚承夜靠近她。雖然魂魄並無實體,他們無法觸摸到對方,可是,僅僅是一個牽手的手勢,一個依偎的動作,便足夠讓他們償還了糾纏幾百年的痴心愛戀。

  他們一同消散在密密的深林里。

  魂魄如菸灰,一瞬間,再也尋不到了。

  丁玉離知道綰月是含笑離開的。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終於等到了她朝思暮想的承夜。他們也有來生之約,來生無論相隔多遠,歷經多少艱險,他們只願做一對平凡的人,粗茶淡飯相守一生。

  丁玉離看著他們消失在視線里的時候,忽然流下淚來。

  綰月,你得償所願了,那麼我呢?

  § 已惘然

  粗茶淡飯,男耕女織,也是丁玉離想要的生活。他在鄉間起了木屋。他帶著卿葵,與她拜堂成親,發誓要永遠愛護她。

  愛護她,以償還她的痴心情深。

  他看著女子笑靨若花,心中的難過便稍稍減輕一點。有一天卿葵說小屋四周太單調了,她想種一些花草做點綴。她問丁玉離,種什麼花好呢?

  丁玉離想了想,道:「種洛神花吧。」

  轉過身,悄悄流下淚來。她的來世必然也有洛神花相伴吧?襯著她的嬌俏嫵媚,襯著她的痴心惆悵,就那麼一直一直開遍他生命中的每一個角落。

  從此,再不能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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