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雲砂

2024-09-12 21:32:42 作者: 語笑嫣然
  § 楔子:欲求緋雲著顏色

  風吹落了幾張微黃有暗花的宣紙,仿若幾片輕紗,在房間裡飄散鋪開,繪著雲雀的那一幅,正好落在門外。

  門外幽靜。

  庭院之中光影婆娑。

  這寂寂午後,好像連腳步也不可太放肆。柳雲桐擱了手中的畫筆,將宣紙一一撿起,單腳跨出門檻時,眼前赫然露出一雙鵝黃的繡鞋。柳雲桐只道是丫鬟又來催他吃午膳了,便繼續俯身撿畫,一面道:「我要去與人談生意了,一餐半餐的,不吃也罷,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嘻嘻——

  耳畔竟傳來兩聲輕笑,笑聲清脆,比出谷黃鶯的啼鳴還醉人。柳雲桐一痴,抬了頭望上去,那雙繡鞋的主人竟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既不是府里的丫鬟,也並非丹青坊的女工。她正笑盈盈地低頭看著他,一雙小鹿般的眼,清澈得不見半分煙火氣。

  柳雲桐驚愕茫然,只問:「姑娘是從哪裡來的?」少女撲哧一笑,負著手道:「當然是從正門進來的,難不成我還能從天上掉下來?」柳雲桐問:「姑娘是來找我的?」「對啊!」少女將手攏在嘴邊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作勢道,「我是來找你畫畫的。用你們柳家秘傳的緋雲砂,畫我的肖像。」

  「緋雲砂?」柳雲桐一聽,忽然哈哈大笑,先前的侷促一掃而空。原來不過又是一個對緋雲砂心懷妄想的人。

  這些年來,柳家丹青坊的門檻幾乎被人踩破了,其中至少有一半都是衝著緋雲砂而來。每個人都希望柳家傳人能用緋雲砂替自己畫肖像,因為傳說那緋雲砂乃是世間絕無僅有的顏色,曾是上界神仙在凡塵留下的珍品,再加上柳家後人與生俱來的靈氣,相輔相成,可以為凡人添置仙骨。

  也就是說,誰若是被柳家的後人以緋雲砂繪製肖像,那人便可脫胎換骨,飛升成仙。

  柳雲桐皺了皺眉,拂袖道:「姑娘還是請回吧,先祖早有訓示,柳家後人不得再使用緋雲砂,這幾百年來,丹青坊一代傳一代,沒有誰敢違背祖訓,任何前來求畫的人都是空手而返的。」

  少女撅起了嘴,站著不動,忽又上前來扯住柳雲桐的袖子,撒嬌道:「柳公子,你就發發善心,給我畫一幅吧,你想要金山銀山我都能給你!」柳雲桐自是鐵了心腸,無論她怎樣說,他都只回她同一句:請姑娘離開。

  那時,有丫鬟正好從月洞門外穿進來,看自家公子被來路不明的女子纏著,神情憤然,便上前來逐客。柳雲桐趁機回了書房,將大門緊閉上。少女怎麼喊也不得來回應,被那丫鬟半推半拽的,請出了柳府。

  丫鬟多嘴道:「我家公子爺為了方府逼婚的事已經焦頭爛額了,這位姑娘,您就別再來煩他,惹他傷神了。」

  方府逼婚?

  少女那雙機靈的小鹿眼骨碌一轉,笑嘻嘻地挽了丫鬟,又夸又贊的,硬是哄著她多說了幾句,便知道柳雲桐在這花魏城裡是出了名的瀟灑俊傑,引得縣官老爺的千金方影柔對他痴心傾慕,縣老爺因而要柳雲桐入贅做方家的姑爺,可柳雲桐對方姑娘半絲情意也沒有,一再拒絕,反而惹惱了縣老爺。

  丫鬟道:「縣老爺說了,本官選中你是看得起你,你若再這樣敬酒不吃吃罰酒,休怪本官對你不客氣!」

  少女聽罷,忽地拍了拍掌,從台階上坐起,也不等丫鬟明白過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便一溜煙跑開了。一身青碧的衫子,翩翩飛舞著,仿若柳雲桐在宣紙上畫過的那隻雲雀。

  § 一、舊時曾有梨花歌

  姜衣在春風樓看見方影柔的時候,這位千金大小姐正獨自坐著,斂神看著樓外熙來攘往的人群。

  她是在等柳雲桐。

  聽說她剛剛托人送信到丹青坊去,想約柳雲桐陪她吃酒賞花。柳雲桐還沒有到,姜衣卻早他一步到了。

  姜衣在方影柔背後的那張圓桌前坐下,滿臉都是狡黠與竊喜,她手指輕輕繞了個花,指尖有玄光飛出,落在方影柔的頭頂,倏忽便沉入她的髮髻,游遍了她的全身。姜衣心滿意足拍拍手,大搖大擺地走了。

  方影柔坐著坐著,忽然看到春風樓外進來了一位黑衣的公子,她目光灼灼地飛奔前去,站在黑衣公子面前對他行了個禮,道:「蘇公子,可巧了,你也來春風樓了。公子可還認得我?」

  這位蘇公子是花魏城裡出了名的惡霸,恃著生得一副好皮相,玩弄了不少對他趨之若鶩的少女,背後還有在朝廷做大官的父親撐腰,更是沒有誰敢得罪他。他沒想到縣官老爺的千金竟然會主動上前與他攀談,一雙狹長的眼睛,頓時笑得意味深長。

  那天方影柔便隨蘇公子離開了春風樓,柳雲桐到的時候,尋不見人,反倒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回丹青坊的途中,他忽然看見路邊有一名瞎了眼的老嫗被乞丐欺負,正想上前阻止,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揮著一根竹竿啪啪啪地敲在那兩名乞丐的身上。

  正是姜衣。

  柳雲桐亦認出來,她是那位來府里求畫的姑娘。

  姜衣的亂棍打得乞丐落荒而逃,她笑眯眯地扶起老婦人,一面問她是否傷著,一面掏出幾粒碎銀塞給她。

  轉過身,便看到柳雲桐一臉愕然地站在巷口。


  姜衣甩了甩手,一蹦一跳地過去,喚道:「柳公子,方家小姐是不是不再纏著你了?」柳雲桐一愕:「你說什麼?」

  姜衣洋洋自得道:「方小姐已經不愛你了,她愛上了別的公子,我敢保證,三天後你和她的這門親事便會取消了。」

  柳雲桐還是滿臉驚詫,他甚至以為這少女根本就是失心瘋,在說胡話。他不禁替她感到惋惜,嘆了口氣準備走。姜衣卻又攔住他:「柳公子,這可是我的功勞,若不是我用法術使她變心,你哪能這麼快脫身,你們凡人常說,得人恩果千年記,你想你一定會報答我的,對不對?」

  柳雲桐揶揄地笑起來:「法術?凡人?姑娘難道是山林里的妖精,還是天庭的神仙?」

  姜衣撅起嘴:「我是妖精啊。梨花石妖。」

  東離國羅霄城一帶,遍地梨花石。清虛崖上,有石中之王,便是所有的梨花石中最大最有靈性的一顆。

  這一顆,便是姜衣的真身。

  她是從這顆梨花石里修煉成人形的妖精。一心想要成仙。可是修煉的路程漫漫,以至於她不得不尋思走捷徑。

  柳雲桐親眼看著姜衣空手變出一錠黃金,再看她瞬間移形換影,然後用手指一指,便將風中的枝條凝固成岩石。他的牙齒有些顫抖,不想相信,可是卻不得不信:「你真的是梨花石妖?」

  姜衣得意:「我何必騙你。」

  她纏著柳雲桐要他報恩,因為她替他解決了眼下最大的難題。柳雲桐不停地拂袖,直喊荒唐。

  她一路拖著他的袖子走,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小孩,死纏著誰要一枚糖果。一直跟到了丹青坊,又穿過丹青坊到了柳府的後院。柳雲桐實在無奈,怒道:「姑娘,我並未求你做任何事,你那樣胡鬧也就罷了,還非得纏著我領你的情,簡直是無稽!我已經告訴過你,柳家祖訓在先,後人都不得用緋雲砂作畫了。」

  姜衣心思單純,一心想著恩果必報,以為柳雲桐會還她的恩,卻沒想到吃了一記悶棍,如水的眼眸里,頓時淚光盈盈。但她還是強忍著,將淚水收回,故意擺出一副無賴的樣子,撅著嘴道:「公子若不答應,姜衣就在這兒守著你,纏著你,看看咱倆到底誰有耐心?」

  說罷,搖身一變,就變回那顆碩大的梨花石,擠在庭院一側的角落裡,路過的丫鬟紛紛嚇了一跳,不知自家公子從哪裡弄來了這麼一件古怪的玩意。

  那一日,姜衣將庭院裡的雜草都清除了,沾了滿手的泥,低頭一看,兀自發笑。突然覺得身側有一陣風起,像是要將她捲起吞噬一般,她覺得自己也像一根雜草似的被拎起,又噗的摔在地上,抬頭一看,柳雲桐竟凶神惡煞瞪著她,那目光,仿佛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了。


  她不禁微微害怕,問:「我惹你生氣了嗎?」

  柳雲桐扼腕道:「她死了!方小姐死了你知道嗎?你讓她愛上了一個什麼人啊?那是花魏城裡最可怕的魔鬼!那蘇家少爺凌辱了她,還錯手將她打死了!」柳雲桐縱然對方影柔並沒有兒女私情,但想到她遭此橫禍,總歸是因自己而起,心中不免慚愧自責,對姜衣更是憤怒痛恨。

  姜衣一愣,眼淚便似珍珠似的落出:「我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對不起!柳公子,我並非有意——」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出,已經被柳雲桐厲聲喝止:「你給我滾出這園子!」姜衣坐在地上,白蘭花開,露水沾濕了她的衣角,她只覺得無力,滿眼都只看到枯萎和荒蕪。

  § 二、願作鴛鴦不羨仙

  姜衣央求柳雲桐,帶她去方影柔的墳前祭拜。柳雲桐憤怒過後心腸漸軟,看姜衣哭得梨花帶雨,一副悔恨莫及的樣子,他思索良久,終還是點頭答應了。

  墳在城外花魏山。

  山的最高處。一路攀上去,風光無限,他們卻沒有心思欣賞。那座新墳在兩灣清溪的中間,有綠樹掩映,花開遍地。姜衣恭恭敬敬地在墳前燒了三炷香,連磕了十個響頭,漸漸地磕出淚水來,含糊道:「方姑娘,請你不要怪責柳公子,一切的事情都是我自作主張!是我害了你……」

  柳雲桐心中微微一顫,拳頭握緊,雖是默不作聲,卻已經在心中默默地懺悔了百遍。兩個人又逗留了一陣便下山去了。還是像來時那樣,一前一後地走著,彼此之間毫無言語的交流。

  那些開在墳邊的米色碎花,細細小小的一朵一朵簇著,沿途都有,可是姜衣忽然覺得不妥,停了步子喊道:「柳公子?」柳雲桐站住,回身來看她:「怎麼了?」姜衣道:「你可曾記得,我們來時並沒有看見這些野花,現在卻如影隨形了?」柳雲桐想了想,隱約也記起來的路上的確沒有看見野花。

  姜衣道:「公子讓我走前面吧,我會法術,若是有危險也能抵擋。」

  柳雲桐看見姜衣眼中的勇敢,與在墳前悔恨哭泣的她判若兩人,他問:「這些野花?會有危險?」

  姜衣道:「我只是有不好的懷疑。」

  柳雲桐想了想,道:「我們一起走吧。」畢竟是堂堂男子漢,豈能躲在女子的石榴裙後。姜衣一愣,露了點笑容:「好!」

  他們並肩又走了一陣,卻發現竟然回到剛才談話的地方。野花開得更加茂盛了,幾乎將小徑也覆蓋了半邊。姜衣正待開口說話,卻看身旁的柳雲桐一腳踏出,分明是結結實實的山路,竟猛地變成了無底的懸崖,柳雲桐哎呀一聲,身子便急速往下掉。姜衣眼疾手快,一個縱身撲在懸崖邊,抓住了柳雲桐的手腕。

  懸崖邊有一叢毛絨絨的綠草,模樣生得古怪,將姜衣細嫩的手腕輕輕磨著,但瞬間突然又變成利刺,扎得她鮮血淋淋!那血水便覆滿她的掌心,染上柳雲桐的衣袖,一點一點染開,像潑墨成畫。


  姜衣的法術頓時無法施展。除了用蠻力扯住柳雲桐,她根本動彈不得。

  柳雲桐感覺自己的身體像被妖魔吞噬,一點一點往下沉,他勉力喊道:「放開我!否則你也會摔下去的!」

  姜衣倔強地搖頭:「我不放!你抓緊了,我不放!」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凝聚了精神,將她全身可以用出的力道紛紛加注在雙手上,咬緊了牙關,死死拖著柳雲桐,身子一點一點向後挪動,每挪動一下,扎住她手腕的綠草便將她折磨得更深一層。

  斜陽西沉。暮雲漸次鋪展。

  費了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姜衣總算是將柳雲桐從懸崖邊拖了回來,兩個人一骨碌滾到一起,姜衣正跌進柳雲桐的懷裡。懸崖竟又消失不見了。綠草,野花,也都沒有了蹤影。四周平坦一片,陰森非常。

  柳雲桐推了推懷裡的姜衣,女子輕輕呻吟一聲,仿佛已是虛脫得沒有半分力氣。柳雲桐劍眉蹙起,問:「剛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姜衣緩了緩,道:「是惡鬼的迷魂陣,將你我陷在其中。我想,他的目的是要將鬼狼草種進我的體內。」

  「鬼狼草?」柳雲桐盯著姜衣血紅的手腕,但剛才被刺破皮的傷口卻不見了。

  ——那些綠色的,看似羽毛般柔軟,卻實則比刀劍更堅硬的野草,便是鬼狼草。鬼狼草可以吞噬一隻妖精的道行。它們從姜衣的手腕進入,與鮮血相融,此刻已遍布她的身體,她的法術無法施展,而且,時間一長,她便會被鬼狼草吸掉所有的元氣,魂飛魄散。

  姜衣的身體透著微微的寒意,像一塊冷冰,懾得柳雲桐心顫。他聽她說完,既茫然又恐懼。

  他問她道:「難道沒有辦法解除了嗎?」

  姜衣泣聲道:「能克服鬼狼草的,惟有黃泉路上的明霄花。可是……」「可是什麼?」柳雲桐急問。姜衣道:「可是黃泉路乃人的魂魄之歸屬,妖精沒有人魂,是去不了那裡的。若是有一個人,願意讓我將他的魂魄與肉身分離,我雖然不能施展法術,但也有辦法將他送去黃泉路,採摘明霄花。」

  柳雲桐隱隱聽出了姜衣話中所指。她希望他救她。她臉色蠟黃,雙唇慘白,在他的懷裡發顫,像一朵即將要被狂風暴雨打落的嬌花。惟有一雙杏眼清澈有神,若有期待地望著他。他卻在猶豫。

  但又想起剛才她奮不顧身救他,不離不棄,他的心還是止不住發軟。若不是為了救他,她大概也不至於遭此橫禍吧?

  良久,他微微地嘆出一聲:「好吧,我幫你!」


  姜衣莞爾一笑。虛軟的笑容,仿如天邊盛開的晚霞。

  那時,下山的路再也不像蛛網一般混亂了,一條逶迤的路,彎彎曲曲通向山腳。柳雲桐扶著姜衣走,姜衣走得極慢,走不了幾步便扶著心口喘息,嘴唇愈加蒼白,額頭冒出豆大的冷汗珠子。

  眼看著最後一抹晚霞也要散盡,天色就快全黑了,柳雲桐將雙膝輕輕一屈,道:「我背你走吧?」

  姜衣高興地將雙手搭上去,攀上柳雲桐的後背。他的肩膀寬厚而沉實,載著她,將溫熱的體溫一點一點傳遞給她。她覺得自己的疼痛仿佛正在逐漸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種安穩炫耀的愉悅。

  她格格地笑起來。

  笑聲似銀鈴。柳雲桐想起她第一次出現在書房門前的情形,當時的笑聲,也如現在這般嬌憨清脆吧?

  他的態度也軟下來,便問她:「是不是所有的妖精都想修煉成仙呢?」

  她想了想,並不敢確定:「是吧。」

  他輕嘆:「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做神仙究竟有什麼好?」

  她的腿輕輕晃了晃,道:「我也不知做神仙哪裡好。只不過聽人家說,天庭里有一個叫做九闕星君的神仙,瀟灑飄逸,乃是三界第一俊俏之人,有無數的神仙妖魔都為之傾倒,我也想看看呢。」

  柳雲桐聽姜衣這麼一說,頓時哭笑不得。卻又聽她的氣息靠在耳邊,問了一聲:「你剛才說什麼鴛鴦什麼仙?那是什麼意思?」被她的氣息這樣一吹,他的耳根不禁發紅,尷尬道:「願作鴛鴦不羨仙,就是說,若是能夠與自己心愛的人長相廝守,是寧可不做神仙的。」

  § 三、願作芳魂為君苦

  姜衣擺了七星聚魂燈陣,只要將七盞燈漸次點燃,柳雲桐的魂魄便能離開肉身,進入黃泉路。

  暗夜之中她凝視著他滿臉的愁容,知道他內心亦是恐懼的,她忽然覺得自己有無盡的感激在身體裡奔涌,無處宣洩,她便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側耳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急速的心跳。

  半晌,說道:「這燈油只能燃燒半個時辰,在七星聚魂燈熄滅以前,無論你是否摘到了明霄花,我都會大喊你的名字,將你的魂魄召回。」眼淚汪汪的眸子裡,蓄著的都是擔憂與關懷。柳雲桐呆呆地低頭看去,遇上姜衣深切的目光,只覺心弦仿佛被驟然撥響,漾出的都是婉轉輕柔的曲調。


  他躺在床上,和衣閉目。面前光線由暗轉明。他知道是七盞燈漸次亮起。到最刺眼的剎那,他覺得身體一陣輕盈,恍如飛上了雲端。

  姜衣在床邊坐下,捏緊了拳頭,盯著那七盞如同生命般重要的聚魂燈。她心中一遍遍地默念,但求諸天神佛能保佑柳公子平安歸來。卻不知為何,一顆心慌慌的,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緊張無助過。

  這時,門外颳起了一陣大風,將一扇緊閉的窗戶也掀開了。窗扇砰砰地敲著。聚魂燈的火苗並不怕風,所以姜衣只是淡淡地站起身,想將窗戶重新關上,手剛一伸出去,房門卻竟斷裂成兩截,砸進來,正好砸在其中一盞聚魂燈上。

  燈被打翻,火焰也熄滅了。

  姜衣臉色大變,一個箭步衝去,擋在其餘六盞聚魂燈前。只見門外飄飄悠悠地站著一道影子。是一個穿白衣的女子,披散著頭髮,臉上像塗著厚厚的積雪。姜衣認得她,大喊了一聲:「方姑娘?你——」

  方影柔獰笑起來:「是你們害死了我。我要報仇!」

  姜衣頓時明白過來,原來這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都是方影柔在背後做的手腳,她用迷魂陣困住他們,使柳雲桐墜崖,姜衣避無可避受鬼狼草暗算,如此一來,姜衣不能施展法術,便成了砧板上的肉,可任由她宰割。姜衣哀聲辯解:「錯的人是我,與柳公子無關,你不要傷他!」

  方影柔似笑似哭,道:「若不是因為他,你便不會對我施法,你敢說這件事情不是因他而起?」

  姜衣只覺百口莫辯,便看方影柔瞬間飛至身前,水袖一揮,便將她拋起,她撞在屋脊上又滾落下來,又撞翻了兩盞聚魂燈。她失聲尖叫,顧不得躲避,擋在剩餘的四盞燈前,雙眸已是噙滿淚花,嘴角還有殷紅的血跡。

  方影柔冷笑起來,仿佛還有幾絲賞味:「你說,若是要我在你和他之間只殺掉一人,我是應該留你,還是留他?」姜衣毫不猶豫,道:「放過柳公子!」方影柔的嘲笑之中帶著憤怒,一道赤白的劍光劃出,扎進姜衣的小腹,姜衣嘶喊了一聲,幾乎痛暈過去。可是她只是反過身子,將四盞聚魂燈死死地護著。

  第二道劍光從後背扎入,姜衣咬緊牙關,清淚如注,卻不肯呻吟一聲。方影柔更是癲狂了,笑問:「你為了護著這幾盞燈,倒是不躲避,任由我處置你了?早知如此,我根本不必那樣大費周章。」

  姜衣咬緊了牙,輕輕地喊了一聲:「柳雲桐!」

  再一聲,柳雲桐!

  第三道劍光仿如鐵鉤,從後背扎入,將心臟撕扯包裹。半個時辰尚未到,姜衣不知此刻的柳雲桐是否已經摘到明霄花,可是她顧不得了,與其眼睜睜等著方影柔將聚魂燈摧毀,讓柳雲桐的魂魄永遠無法從黃泉歸來,倒不如再賭一次,將他召回,至少他還有逃命的機會。

  他不能死!


  可以粉身碎骨可以魂飛魄散的那個人,是她。而不是他。

  盼得比目,只羨鴛鴦。她忽然明白。若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換,她只願他此生永壽無疆。

  第三聲。柳雲桐!

  男子的身體忽然彈起,驚恐地睜開了眼睛。他的手裡空空的,他並沒有在這場變故中及時將明霄花採回。

  方影柔露出滿意的獰笑。

  柳雲桐看見屋內一片狼藉,再看姜衣痛苦可憐的模樣,心下已經明白了八成。他跳下床將她抱起,眼神之中流露的傷痛讓方影柔更是震怒,她一掌斷開了圓凳,木塊四散飛起,其中一片從柳雲桐的面頰划過,留下一道很深的傷疤。

  突然,院牆外傳來兩聲雞啼。

  天快要亮了。

  方影柔怒眉一斂,氣急敗壞,扔下冷冷的一句:「我還會再回來找你們的!」然後便消失不見了。丫鬟跌跌撞撞從門外衝進來,拉著柳雲桐,道:「公子快到密室里躲一躲,我怕那女鬼知道自己受騙,又再折回來。」

  柳雲桐一愣,仔細看外面的天色,方知道此刻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剛才的雞啼是丫鬟看見自家公子被鬼魂糾纏,於是扮雞叫,想將方影柔嚇退。柳雲桐感激地看了看丫鬟,將姜衣抱起便往後院的密室里去了。

  § 四、願將緋血染胭脂

  姜衣不知自己昏昏地睡了多久,清醒時,天色微明。方影柔並未折回,柳雲桐又把姜衣從密室抱回了臥房。

  柳雲桐看姜衣似是極為虛弱,想她必定傷重,他原想替她用金創藥止外傷,可解了她的衣裳一看,她的前肩、手臂、後背,卻竟然已經沒有傷口留下了。他不禁尷尬,收了金創藥的瓶子,將她的衣服合上,她呻吟一聲,便醒了過來。看自己衣衫有些凌亂,已知發生了何事,臉上一紅,道:「對我們妖精來講,外傷總是癒合得快,但留在體內的傷,卻怕是好不了了。」

  柳雲桐心中更加難受,道:「對不起,我沒能辦成你交代的事。」

  姜衣虛弱地笑了笑:「你竟然向我道歉?柳公子,我……我是不是還在夢裡?」柳雲桐一愣,溫柔的目光忽然如水般傾瀉,他一把摟住了姜衣,緊緊地,下巴抵著她的肩膀,在她耳畔輕聲呢喃:「姜衣,昨夜我看著你昏迷,忽然好怕你會醒不過來了!」


  短短一句,仿如天籟。

  姜衣的眼中頓時盈滿淚光,搖頭道:「不會的!你說過,要做鴛鴦不做仙,我剛剛才明白其中的道理,怎會捨得離開你?」柳雲桐呵呵一笑,將懷中的人兒抱得更緊,糾正道:「是願作鴛鴦不羨仙。」

  是的。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雲桐,經過昨夜之事,我方明白,你在我心中是如何重要!我見不得你死,見不得你傷,只要有你在,我不想上天庭,不想做神仙,哪怕我已無法預知命途,無法和你同攜白首,但我身邊有你,心中有你,每一寸的光陰都是天賜。

  我們不計流年,我們得過且過。

  哪怕,這只是最後一天。

  也是永遠。

  姜衣躺在柳雲桐懷中,笑容在清晨和煦的微光里綻放。天空偶爾落下幾絲雨,將碧綠的葉子洗亮,如翡翠般水嫩清透。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推了推他:「雲桐,我肚子餓了,想吃雲片糕。」他笑微微地颳了刮她的鼻子,道:「原來妖精也有饞嘴的時候,小饞鬼,你再睡會兒,我去給你買,一會兒醒來就能吃到了。」

  「嗯!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她嘻嘻笑著,看著他出門的背影,卻忽然覺得胸口仿如被刀子剜開似的。可以粉身碎骨可以魂飛魄散的那個人,是她。而不是他啊!她還能怎麼做呢?

  得他一句誓言,便也無悔無怨了。

  那天夜裡,柳雲桐帶著姜衣躲進密室,以為可以僥倖躲過,卻不想方影柔還是找到了他們。

  就連密室那扇沉重的石門也被她破開。

  昏暗的火把劇烈跳動,像跳起一闋悲憤的輓歌。柳雲桐尚且沒有弄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便看姜衣飛撲上前,將方影柔死死地抱住。

  方影柔的臉頓時扭曲猙獰,那表情癲狂而痛苦,嘶喊聲中,帶著絕望的哀嚎!姜衣也同她一樣,如受炮烙之刑,扭曲得無法自已。

  柳雲桐沒有想到,姜衣會趁著他出門買雲片糕時,將佛經刻滿全身。她早已經做好了和方影柔同歸於盡的準備。


  那些佛經,每刻下一筆,便在她的體內種下一刀。她已經碎裂成千片萬片。

  沒有明霄花,她的法力不能恢復。她知道方影柔必會窮追不捨,一時間她找不到別的辦法,只好如此。當佛經與鬼魂相撞,其潛藏的力量完全被激發,方影柔極力想要掙脫姜衣,可是那些佛經讓她無法施展。

  而姜衣也受到佛經的燒灼,和方影柔一樣,痛不欲生。

  柳雲桐看出姜衣的意圖,嘶聲阻止:「姜衣,放開她!你不要那麼傻!」他撲上去,想將兩個人緊緊貼住的身體拉開,可是佛經的力量太大,將方影柔和姜衣死死纏住,柳雲桐反倒被彈開,撞在牆壁上。

  暗夜之中他看到姜衣淒迷的笑容。

  一笑傾城。

  他忽然想起了彼此第一次見面時,她散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他恨自己為何不在初初相遇的第一眼,便懂得珍惜她。

  半空中刺眼的白光亮起,突然又寂滅。

  姜衣重重地摔在地上,方影柔已化成齏粉,如雪似霰鋪滿密室,周圍復又寧靜下來。姜衣的聲音幾不可聞:「沒事了,以後她都不能再傷害你了。」淒寒之中有一雙手溫暖地覆蓋過來,柳雲桐的眼睛璀璨如星。

  他說:姜衣,你也不會有事。

  那天庭必定繁花似錦。

  姜衣頓時明白了柳雲桐的意圖,抓著他,哀聲搖頭:「雲桐,不!不要做傻事,若是沒有了你,我縱然活在那九重雲霄之上,又有什麼意義?」

  柳雲桐的手輕撫過她凝脂般的面頰,搖頭道:「可是我不能看著你魂飛魄散,只要能救你,只要你可以好好地活著,我們就算分開,我也會覺得此生無憾。姜衣,我現在惟有將你的畫像畫出,助你成仙,才有可能保住你的性命。我……我只能這樣做了!」

  珠淚從姜衣的眼角滑落,滲入柳雲桐的五指之間。他沒有時間說更多的話了,只飛快地抱起她,跑出密室,將她放在書房的軟塌上。然後,從暗格里取出那傳聞中千金難求的緋雲砂。

  竟是雪一樣白的顏色,白得仿如天地都寂滅。


  他咬破指尖,將一滴血滴進緋雲砂之中。雪白的底面漸漸暈開一種淺淡的粉色。就像女子面頰上淡淡的胭脂。

  他提筆,落筆。每一個動作都那麼艱難。

  他時不時抬眼去看軟塌上的姜衣,想把她的容貌記得更深切一點,想將她與自己的生命相融。

  一顆顆的淚,便落在畫紙上。

  姜衣看著柳雲桐,更是顫抖哭泣。他擱筆的剎那,她伸出手去,五指張開,似想抓住什麼,她看見他向著自己飛奔而來。

  只相隔幾步。

  卻好像隔了一條永遠無法走完的路。

  突然,眼前白茫茫一片。

  柳雲桐撲了個空。

  § 五、今生已做無緣錯

  天庭果真繁花似錦。姜衣一身白裙,落寞茫然地站著,有小廝前來為她領路,要她去天帝座前聽封。

  後來她真的看到了傳說中顛倒眾生的九闕星君。

  丰神如玉,倜儻出塵。

  只一個清淡的眼神,一片簡約的笑容,也足可令百花為他競相開放。——可是,姜衣卻覺得,他怎麼也不及柳雲桐,不及他溫柔地抱著自己,那懷抱勝過世間萬物的皮相,勝過漫天的錦繡。

  ——願作鴛鴦不羨仙。

  柳家的丹青坊在一夜之間倒閉,丫鬟尋遍了整座花魏城,卻尋不到自家的公子。柳雲桐的行蹤成了謎。

  除了柳家的後人,誰也不知道,柳家祖上之所以禁止後輩用緋雲砂做畫,是因為因果相消,做畫的人,渡了別人成仙,而自己,則會耗去一個甲子的壽命。

  柳雲桐一夕忽老。

  走出柳家大院時他已經變成鶴髮雞皮的老者。身形佝僂,步履蹣跚。他離開了花魏城。一路向西,向著那座遍地都是梨花石的城池而去。

  他的懷裡,始終抱著姜衣的畫像。

  幾個月之後他終於走到羅霄城,攀上了清虛崖,清虛崖上空曠清冷,那顆最大的梨花石早已經不見。後來羅霄城裡有人路過清虛崖上,便看到一名老者在崖邊坐著,弓著背,神態很安詳。

  他整個人都被厚厚的冰雪覆蓋了,只露出頭和肩,已是死去多時。

  那個時候,天帝一聲怒喝,要將觸犯規條的小仙姜衣貶落凡間。雖然是件苦事,但姜衣心中卻得到了預期的歡喜。

  她是故意觸犯規條的。

  幻想著,回到花魏城,鉛華落盡,如釋重負地站到柳雲桐面前,那男子會是怎樣的驚喜激動?

  她便痴痴地笑了起來。

  她想,這一次她一定要他教會自己寫字,便寫那句: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寫在掌心裡,寫在唇齒間,生生世世,一直一直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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