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間

2024-09-12 21:32:44 作者: 語笑嫣然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 幽菱鏡

  姜衣站在懸崖邊上,冷風吹著她的衣裙,好像要將她薄薄的身子吹走,落進懸崖底下迷霧暗涌的深淵。

  十五夜,月滿空山。

  那遠處城闕,萬家燈火,或許正是人月兩團圓的溫暖光景。而空山寂寞,惟有姜衣黯然地站在這裡。染袖香已經燒盡,化成金色的煙霧,繚繞著飛入了黑絲絨般的天幕。他應該已經收到這訊號了吧?他說過,他欠了姜衣一次人情,因而贈她染袖香,只要她將香點燃,他就會立刻來見,還她這份人情。

  姜衣等了很久。夜那麼涼,初冬的寒意仿佛要將她凍在這漠漠深黑的荒野。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抱肩在懸崖邊坐下,滿眼都是茫然。過了好久,忽聽得耳旁傳來一陣疾風涌動的聲音,緊接著一道幽暗的影子覆蓋下來,她立刻來了精神,起身轉頭一看。

  只見一道頎長的身影由淡轉濃,在月光下逐漸清晰。姜衣看他錦衣狐裘,翩然傲岸,饒是這世間再多俊美的男子,也不及他眸中的星光一點。她如釋重負地笑起來:「九闕星君果然是信守諾言之人。」

  來者正是天庭之中最丰神俊朗的男子,九闕星君錦華。

  錦華的表情極之淡漠:「掃塵小仙,你找我有何事情?」姜衣苦笑:「星君直呼我的名字姜衣吧?我觸犯天條,已被貶為凡人,再不是天庭里的掃塵小仙了。」錦華木訥,總是一本正經,他搖頭道:「當時我險些不留神撞壞了天帝的琉璃燈,幸虧你提醒了我,我答應過你,將來若你有事相求,力所能及,我必會答應。那時你就是掃塵小仙,我欠這份情,也是欠的掃塵小仙,跟現在的你,沒有關聯。」

  姜衣撅嘴輕嘆,心中暗想這九闕星君分明俊美絕世無雙,偏就是生得像跟木頭,太過死板正經。她索性也不跟他這樣的人拐彎抹角,便直接道:「星君,我求見你,是想借你的幽菱鏡一用。」

  錦華立刻皺眉:「幽菱鏡?此乃仙家寶物,你如今已是凡人,借來何用?」

  姜衣的眼中黯光流轉,嘆聲道出:「我想找一個人。」——找一個我費盡了心力卻遍尋不獲的人,找這個我今生最愛的男子。是他教會我,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我是為了他才故意觸犯天條的。為了他,我寧可被貶做凡人。可我如今千辛萬苦回到花魏城,卻已是人去樓空——

  「星君,若是沒有你的幽菱鏡,我真不知還能用什麼方法找到他,我相信星君是重承諾的人,你答應過我的事,決不會食言。」姜衣殷殷地望著他,那雙清眸仿佛兩簇燃到盡頭的煙花,絕美卻黯然。

  錦華怔忡地看著,思索良久,道:「好吧,我幫你。你要找的人,叫什麼名字?」

  姜衣忙道:「柳雲桐!」

  錦華袍袖一揮,伸手望天,七彩浮光氤氳落下,便有一隻玉面金鑲的菱鏡攤在掌心,小小的鏡身,極為趣致。這幽菱鏡是錦華的法器,也是天界的六大寶物之一,用於尋人,最有效不過。

  錦華的指端在鏡面划過,鏡面頓時泛起瑩白的霧氣。霧氣盤旋一陣,又逐漸散開,光滑的鏡面如水清澈,似正在慢慢地顯露出流動的畫面。姜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睜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

  突然,月光竟在一瞬間凋敝!

  天地變成渾黑一片!

  狂風卷著沙石呼嘯盤亘,打在姜衣的身上,仿如針刺。她如今已是凡人,半點修為也沒有,哪抵得住這等災劫。她的身子被狂風撼著,猶如一棵要被連根拔起的樹。慌亂中她撲向前抓著錦華的手臂,將他死死抱著。

  錦華巋然不動地站著,風吹著他的衣襟獵獵作響。他亦看不清眼前,惟有幽菱鏡的白光是黑暗中僅有的一點指引。他忽然覺得手掌一浮,那白光便以極快的速度向懸崖邊飄去。不好!幽菱鏡被人搶走了!

  錦華大喝一聲:「妖孽!休想盜我寶物!」也不管姜衣是如何,縱身便循著白光飛去。白光沉下崖底,他亦隨之跳下。姜衣嚇得死命抓著他,耳旁風疾如刀。她突然覺得好像有東西在手臂外側狠狠割了一道,所有的力氣都在那一瞬間卸去。她的手一松,從錦華的懷中脫離出來。錦華的臉色微變,縱身飛撲來接,將她打橫抱起,穩穩地落在崖底。那一瞬,黑暗狂風都消失了。

  兩個人站在崖底,月光重現,清幽闃靜,倒讓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顯得並不真實。

  姜衣看錦華面色凝重,捂著手臂上被利器割出的傷口,忍著疼問他道:「星君,剛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分明是有妖孽作亂,趁錦華施法的時候搶走了幽菱鏡,那妖孽襲擊姜衣,使錦華分心,此刻逃得沒了蹤影,而幽菱鏡也不見了。

  錦華早已震怒,回過神來,一把扯住姜衣:「是你?」

  姜衣怯然,明白錦華定是懷疑自己跟妖孽串通,哀聲道:「星君誤會了,姜衣怎敢算計仙家的寶物?」錦華盯著她那雙如水的清眸,看著她流血的手臂,眼色一沉,手的力道也微微減輕:「是也好,不是也好,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你不能離開。」

  姜衣記掛著幽菱鏡,正好也有追隨之意,聽錦華這樣一說,反倒安心,便問他道:「星君可有看清偷襲的是何方妖孽?」錦華眉心一皺,神情猶如俯瞰眾生般,極之威嚴:「方才我嗅到狐的妖氣,盜走幽菱鏡的,定是修為極之厲害的狐妖。」

  三界六道,芸芸眾生,狐妖多不勝數,但修為厲害到可以從九闕星君手裡公然搶走幽菱鏡的,卻未必能有幾個。饒是如此,姜衣也不知錦華會如何尋找寶鏡。她問他,他卻不說,只輕輕一抬手,在她的傷處撫過,傷口便癒合無恙。

  他騰雲駕霧,俯首看去,腳底漠漠平林,妖氣隨處可見。

  不消半個時辰,幾番起落,捕獲的狐妖已有十數個。

  那時候,姜衣方才知道,原來錦華所用的方法,便是殺生。以血腥冷漠之眼,看手起刀落,殺掉一隻只的狐妖。每殺一隻,他便問他們:「是誰盜走了幽菱鏡?」沒有一隻狐妖可以答得上他的問題,姜衣親眼看著他們匍匐在地,哀聲告饒,也親眼看著錦華彈指間便將他們打得魂飛魄散,她心中駭然,好幾次出言相阻,錦華卻對她所言充耳不聞,一雙高貴的星眸,盛著的卻是無動於衷的冷漠。


  § 獵狐

  姜衣怔坐在祥雲之上,望著錦華俊朗卻殺氣騰騰的側臉。這是他們奔走於五湖四海的第三天。

  錦華前後殺掉了三十六隻狐妖。

  狐妖們魂飛魄散之前的哀嚎聲猶如縈繞在耳畔的冷風,揮之不去。姜衣時常看得心痛心碎,淚盈於睫。「星君?」她試著出聲,「若是一直找不到盜走幽菱鏡的狐妖,你莫非要把這世上所有的狐妖都殺光?」

  錦華睥睨她,只漠然道出:「他們是妖。」言下之意便是說妖乃孽物,死不足惜。高高在上的神,怎會對妖孽有惻隱?姜衣心中寒意頓起:「妖也是有生命的啊?」或許因為她自己在尚未成仙之前,也是一隻梨花石妖吧,眼見狐妖們慘死,她實在不忍細看。

  錦華淡淡地望著祥雲下方清寂的曠野,道:「狐妖素來愛惜同類,終有一天他不能再對此袖手旁觀,一定會出現的。」他是在賭,用激將法,用無辜的狐妖的生命做餌。姜衣聽得直搖頭,還想再勸,卻見祥雲一傾,儼然是有降落之勢。她低頭一看,只見曠野上正有一隻奔逃的白狐,小小的身軀穿花過石,極之敏捷。但那雙時不時抬頭來望的眼睛,卻裝滿了驚恐。

  錦華的袍袖已經鼓起,只要伸手一擊,便可以將那白狐穩穩地鉗住。姜衣仿佛已經可以看到可憐的白狐曝屍荒野的慘狀,她突然跳起,撲上前抱住錦華:「星君,你不能再這樣殘殺無辜了!」

  錦華眼神一凜:「放開!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姜衣不管,死死地抱著錦華,箍著他的手臂:「我不放!星君,你貴為仙者,豈能如此濫造殺孽?」越說越覺得自己那點渺小的力氣快要撐不住了,仿佛抱在懷裡的是一把穿腸削骨的利劍。

  「讓開——」錦華振臂一揮,她的身體立刻飛起,直落下祥雲,朝著地面墜去。她嘶聲呼救,想要抓著什麼,揮舞間手指空空,什麼也碰不到。她腦中一片茫然,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突然覺得腰間一軟,愕然看去,有幾縷雲絲將她纏住,減緩了她跌落的速度,她掉進荒草叢生的泥地里,打了幾個滾,撞上冰涼的石塊,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錦華見姜衣並無大礙,怒然將雲絲抽回,拂袖再看,方才的白狐已逃得不見了蹤影。他恨然地飛落在姜衣腳邊,望著她昏迷的側臉,細密的睫羽,凝著透明的水霧,似露似淚。

  姜衣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但醒來時,卻已經不在那片泥地里,而是在幽暗潮濕的洞穴之中。岩石滴水,激起清幽的迴響。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墜地之前是錦華幫了她一把,她看洞口處人影微微,便知是錦華站在那裡,一時間卻不知要謝他還是怪他。

  她倦然地問了一聲:「星君?」

  洞口巋然的身影慢慢地轉過來,火光映出他清癯卻陌生的輪廓。姜衣愕然:「啊!你不是九闕星君,你是誰?」那男子的確不是錦華,但眉宇間卻跟錦華有幾分相似,但到底還是比不上錦華的俊逸瀟灑,而且也不似錦華的嚴肅孤傲,反倒有些慵懶輕佻。他舒眉一笑,自說自話道:「我還以為你非仙即妖,卻原來只是個凡人。你怎麼會跟九闕星君在一起?」


  姜衣錯愕:「你?」

  男子蹲下身,冷不防湊近過來:「我就是剛才那隻白狐啊!若不是你阻止,只怕我早就成了九闕星君的座下亡魂了。」

  姜衣恍然:「是你?那……九闕星君呢?」

  白狐的臉靠越近,近得好像要碰到姜衣的鼻子:「他一定是嫌你太礙事,丟下你自己走了。」姜衣尷尬地退了退,想起自己已無染袖香,錦華這一走,她如何還能再找到他?她踉蹌朝洞口走去,喃喃道:「他不能走,他答應過我的!他不能走!」

  白狐嘆氣搖頭,跟上來道:「他早就飛了不知幾萬幾千里了,你難道還想追上他?」姜衣一愕,忘了留神洞口的青苔,腳下一滑,身子斜去,險些摔倒,幸而白狐接住了她,將她一攬,揉進懷裡:「小美人,九闕星君答應過你什麼事啊?你不妨告訴我,說不定我也能做到哦!」

  他這樣一說倒提醒了姜衣,她掙開他,肅然道:「你可知九闕星君為何大肆獵狐?」白狐撅起嘴:「聽說是有狐妖搶了他的幽菱鏡嘛?」姜衣忙問:「那你知道搶走幽菱鏡的是誰嗎?」

  白狐聳肩:「我哪裡知道?我只知道,幽菱鏡對我們狐妖來講,一點用處都沒有。要是我啊,我寧可搶酒仙的玉泉甘釀,再不然,搶幾件仙女姐姐的錦帔霞衣,還能嗅一嗅脂粉香呢!」

  毫無用處?姜衣聽白狐這樣一說,心中更覺狐疑。假若真是毫無用處,那對方冒這樣大的險,盜走幽菱鏡,目的何在?正思索著,忽聽得洞外天空傳來滾滾的雷聲,伴隨著一陣風起雲湧。

  白狐輕聲低呼:「天兵天將?」

  姜衣自語:「莫非跟九闕星君有關?」情急起來,貿然抓著白狐,也不去斟酌對方是否會答應,便脫口而出,「興許跟著他們就能找到九闕星君,你帶我去……」白狐饒有興味地笑了笑:「小美人,他們是仙,我是妖,靠近了准沒好事,我何必自討沒趣?」

  姜衣跺著腳道:「你怎麼這麼糊塗!難道你想任由九闕星君殘殺你的同類而不理?只要找到他,我、我……我就有辦法阻止他!」白狐一愣,聽眼前這女子所言,分明應該是憂心急切,但看她的表情,卻在那如水的眼眸中,除了焦急之外,還能找到許多的哀傷,驚恐,乞憐,以及若隱若現的絕望。

  那眼神太過複雜,與此情此景並不相符。

  她或許是藏有故事的人吧?

  她的風鬟霧鬢,她的明眸皓齒,她眉間深深的一蹙,她唇畔淺淺的一嘆,無一處不是故事。

  他忽然覺得,心動了。


  很想靠近她,想讀懂她。他便勾起嘴角得意地一笑:「好吧,我答應你。」此刻頭頂雷聲正濃,天兵天將的祥雲經過,朝著西北方飄移。他立刻抱起她,悄然跟隨著雷聲前行的方向飛去。

  這已經是他不知第幾次抱她了。

  但這次,他攬著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纖腰,竟忍不住心疼起她的瘦弱來。

  § 血鸚鵡

  姜衣總是喊他,白狐。白狐你跟緊一點,別跟丟了。白狐你小心一點,別被發現了。他說其實我也是有名字的,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姜衣淡淡地看著他:「你要是想說就說吧。」

  白狐不屑:「你要是不想聽我就懶得說。」

  姜衣一心只想找到錦華,旁的事情半點也難上心。白狐從她那雙複雜的眼眸中又讀到了一種情緒——

  冷漠。

  尤其是,對他的冷漠。那份情緒讓他感到黯然沮喪。

  他們追著天兵天將跑了好一陣,沿途也聽說九闕星君是如何獵狐殺狐,每聽一次,姜衣的愧疚便深一層。在她看來,若不是她用染袖香請錦華下凡,幽菱鏡便不會被盜,後來的一切也都不會發生。

  白狐亦為同類的遭遇感到心寒不安,問姜衣道:「你真的能阻止九闕星君?」姜衣的眼神閃爍難安。她哪裡能阻止呢?她不過是想騙白狐帶她去找錦華罷了。她被他問得心虛,忽然看到天空有一片紅光亮起。

  紅光如劍,自雲端落下,插入密密的叢林。

  等白狐帶著姜衣趕到那片密林時,紅光已經消失了。躲在附近的花妖告訴他們,剛才是天兵天將來此帶走了九闕星君,因為天帝要追究他丟了幽菱鏡一事,他想必是被帶回天庭受罰了。

  姜衣聞言,霍然心涼。

  掌心卻反而滲出細密的汗來。


  白狐見她神態僵滯,不禁擔憂:「小美人,你怎麼了?」姜衣慘然一笑:「不知道天帝會如何懲罰他,都怪我連累了他!」白狐卻笑:「再怎麼懲罰他也是罪有應得,倒好,省了他老是追著我們狐妖不放了。」

  姜衣哀然地看過來,轉而卻低頭喃喃自語:「沒有幽菱鏡,我要到哪裡去找雲桐?」

  白狐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你要找什麼,我幫你找就是了,何必老是想著那九闕星君?」姜衣搖頭:「人海茫茫,沒有幽菱鏡相指引,恐怕這輩子也難找到他了。」白狐想了想,卻道:「那也未必!」

  姜衣不免急切:「你難道真的有辦法?」

  白狐道:「我沒有辦法,但我們可以去找血鸚鵡。」

  血鸚鵡?

  姜衣茫然地看著白狐。她從未聽說過什麼血鸚鵡,腦中疑惑頓起。白狐解釋道:「傳說血鸚鵡的御天靈卦是可以占天命的,你想找什麼人,請她卜一隻卦,興許就能找到了。」姜衣不信:「為何我從未聽說過?她若真有那樣的本領,豈不是堪比九闕星君?」

  白狐笑道:「你沒聽說過的事情何止這一樁?是非真假,我們只要找到血鸚鵡,一問便知了。怎麼樣,小美人,你去還是不去?」姜衣一愣,忙道:「我去!」——無論多微小的希望,都是那黑暗中的一點孤光。她必須而且只能循著那孤光跋涉而去。連一聲嘆息,都會壞了她僅存的勇氣。

  她開始給白狐講她和柳雲桐之間的故事,講他們如何相愛,如何歷劫,又如何分開。她說你知道「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嗎?你一定不知道吧?你也許還不懂情。惟有懂情的人,才能明白詩中的含義。

  白狐揚眉大笑:「你怎麼知道我不懂情?」

  姜衣反問:「你曾經愛過誰嗎?」

  白狐故作神秘,笑而不答,別過臉盯著路旁黯淡的野花。我不是曾經愛過,我是剛剛愛了,並且,正在愛著。

  血鸚鵡住在靈山之巔。最陡峭的絕壁之上,有一道狹長的裂縫,穿過裂縫,卻竟是別有洞天。

  姜衣置身其中,但見飛瀑流泉,花團錦簇,仿如夢幻仙境一般。她狐疑地問了一聲:「血鸚鵡就住在這樣的地方?」半空頓時飄來媚然的笑聲:「那你以為我血鸚鵡應該住在什麼樣的地方呢?噴火的煉獄,還是屍骸滿地的魔窟?」

  姜衣心中仍有膽怯,不自覺地往白狐身邊靠了靠,白狐將她擋在身後,仰頭道:「血鸚鵡,我等有事相求,還望現身一見。」話音落下,仙境之中頓時光華流轉,漫天都飄起雪白的花瓣。


  花雨之中,一襲紅衣翩然落下。

  端端地立在姜衣和白狐的面前。他們定睛一看,沒想到傳說中刁鑽殘暴的血鸚鵡碧羽竟是如此年輕美貌,翩然出塵。她先看了看姜衣,眼露不屑,但目光一落到白狐的身上,卻竟然有些痴怔。

  她忙一拂袖,轉身負手道:「你們是來求我占卜的吧?」

  姜衣忙將自己尋人的意圖道出,碧羽掐指一算,臉色微微起了變化:「你與九闕星君是什麼關係?為何你的身上會沾有他的仙氣?」姜衣也是愕然,想了想,道:「興許是因為他曾欠我一份人情,他答應要還我一個心愿吧?」

  碧羽凝眉:「既然如此,你直接找他拿幽菱鏡,一看便知你要找的人身在何處了。何必還來找我?」白狐立刻接道:「幽菱鏡被人盜走,如今就連九闕星君也因此事受罰,自身難保了。」

  碧羽聞言,掃了白狐一眼,昂首道:「我不會幫你們找人的。」

  姜衣和白狐俱是著急,姜衣更是慌得上前扯住了碧羽的袖子:「白狐說,血鸚鵡若是要替人占卜,那個人必然要拿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來交換。我孑然一身,雖然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可以與你交換,但我能給的,我都願意給你,只求你幫我找到雲桐的下落!」

  碧羽戲虐地一笑:「你不必著急,我話還沒有說完呢。」她頓了頓,又道,「我不會幫你占卜你要找的人在哪裡,但是我可以占卜是誰盜走了幽菱鏡。只要你們幫九闕星君拿回幽菱鏡,你要找的人,我想一定也不難找了。」

  碧羽說的沒錯,只要拿回幽菱鏡,同樣可以從鏡中問出柳雲桐的下落。姜衣一口便答應下來。白狐卻怕此事吉凶難料,心中不免擔憂:「血鸚鵡,你是想借我們之力,幫助九闕星君?可是你為何不自己出馬?論修為,你定然在我之上。姜衣只是個凡人,她更加沒有能力來完成這件事情。」

  碧羽輕蔑地一笑,只看定了姜衣:「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姜衣忙道:「我願意,請你告訴我!」

  碧羽的媚眼輕輕一垂,眼瞼闔上,攤開雙手,掌心之上光華凝聚,似有兩團小小的氣流旋轉涌動。

  片刻之後她猛地睜開了眼睛,恨然一嘆,自語道:「果然是你。」

  § 雨師

  姜衣做夢也沒想到,血鸚鵡所說的你,竟然是指天庭的雨師。雨師盜走幽菱鏡,是想陷錦華於失職之罪,害他受天帝的懲罰。他為了轉移視線,甚至故布疑陣,在盜鏡時散布狐的妖氣,讓錦華誤以為是狐妖所為。


  雨師和錦華之間素有嫌隙,這件事情,姜衣在天庭的時候也略有耳聞。

  據傳雨師鍾情風仙,但風仙卻偏偏只對湛然俊朗的九闕星君芳心暗許。無奈錦華一向冷漠高傲,對風仙視若無睹,風仙失意傷心之餘,因此事跟雨師起了爭執,傷了雨師的坐騎金角龍。天帝盛怒之下剔了風仙的仙骨,便下旨將其幽閉三百年,命其潛心修行,靜思己過。

  白狐聽姜衣說完三者之間的恩怨糾纏,恍然大悟道:「雨師定是遷怒九闕星君,認為所有的事情都因他而起,所以心有不甘,布局害他。」姜衣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白狐,你能送我去天庭嗎?」

  白狐暗驚:「你真的要照血鸚鵡說的去做?」

  姜衣道:「這是我最後的希望了。血鸚鵡不肯幫我找雲桐,我只能藉助幽菱鏡。況且,幽菱鏡的丟失我也有責任,我想幫星君揭發雨師的陰謀。」白狐幽幽一嘆,只覺姜衣心善執著,如此品格,放在這件事情上,卻不知是吉是凶。

  但他如何能拒絕?

  她眸中的一點乞憐,便在他的心湖之中濺起漣漪千片。除了低眉頷首,他能給予的,不過是深情相隨。

  柔腸難訴。

  南天門外。

  霞雲如海,傾瀉無垠。繚繞的仙氣讓白狐感到渾身不適,面色也蒼白得緊。姜衣擔憂地勸他:「你不要隨我進去了,就留在南天門外吧?」白狐固執道:「我有九百年道行,豈是連一點仙氣都抵擋不住的?」

  姜衣咬著唇,愁眉凝起。忽聽得身後兩聲冷喝:「何人如此大膽,竟然擅闖天庭?」姜衣一看,急忙行禮:「熾焰將軍,你可還認得我?」那熾焰將軍定睛一看:「掃塵小仙?你如今已被貶為凡人,還回來做什麼?」說著,又看到姜衣身後的白狐,手中兵斧立刻豎起,「你竟然跟一隻狐妖為伍?!」

  姜衣忙掩他的手:「將軍,我們並無冒犯之意,但為了九闕星君與幽菱鏡一事,想求見天帝。」

  熾焰將軍冷冷一拂袖子:「九闕星君犯了瀆職之罪,觸怒天帝,他就要跟你一樣被貶為凡人了。」姜衣驚愕道:「如此說來,將軍更要帶我去見天帝了,九闕星君是受人陷害的!我可以幫他找回幽菱鏡。」

  熾焰將軍聞言,眼中暗光一閃,道:「好吧,你可以跟我進去面見天帝,但這隻狐妖不能。」白狐卻不依:「我要在小美人身邊保護她!」熾焰將軍狂傲大笑:「狐妖,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你只要敢踏進南天門一步,我手中的斧頭立刻就要你身首異處!」姜衣惟有勸解:「白狐,天庭乃祥和之地,沒有誰會傷害我,你若是強行闖入,只怕還要連累我被天帝怪罪,你還是留在這裡等我回來吧?」

  白狐無言相辯,只能看著姜衣隨熾焰將軍離開,那單薄的背影頃刻便消失在茫茫雲海的深處,他的心沒來由慌得厲害。


  姜衣隨熾焰將軍走過謫仙台,卻沒有往天帝的宮殿而去,她不知就裡,狐疑問道:「將軍,我們現在是去哪裡?」熾焰將軍手中的斧子忽然在微風裡劃出幾絲清冷的暗響,他轉身狡猾地一笑,姜衣便覺天旋地轉,突然失去了知覺。

  姜衣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半夢半醒間,仿佛經歷了一場痛苦的掙扎,就好像渾身都被什麼東西包裹著,緊緊地勒著,難受得像要窒息一般。她掙扎著醒來,竟是清淚鋪面,虛弱不堪。白狐就在身側坐著,她驚愕地一看,才發現自己躺在空曠的原野上,周圍芳草萋萋,清冷寂寥。

  她忽地坐起身:「這是哪裡?」

  白狐道:「人間。」

  姜衣不解:「我們明明是在天庭的?怎麼、怎麼會?」白狐苦笑一聲:「熾焰將軍?如果不是他,你也不會昏迷這三天三夜了。」三天三夜?姜衣怎麼也沒有想到,原來他們此行早已被雨師洞悉,南天門外所謂的熾焰將軍,也是雨師所化。姜衣聽白狐說是雨師將他們扔下了凡間來,她將牙關一咬,恨然道:「可惡!白狐,你再帶我去天庭,我就不信那小小的雨師還能隻手遮天!」

  白狐卻神態黯然地看著她,眉宇間仿佛藏了欲說還休的話。

  姜衣催促:「你怎麼了?」白狐撇撇嘴,道:「姜衣,沒用了。」姜衣大惑:「這話是什麼意思?」白狐道:「你以為,雨師為何將我們扔在這裡自生自滅?他難道沒有想過你會再度闖天庭?」

  姜衣仍是茫然,搖頭。

  白狐又道:「我們不能說出他的秘密了。因為,他在我們身上施了緘言術。」姜衣看他神色凝重,不免也緊張起來,忙問:「何謂緘言術?」白狐狠狠一嘆,道:「我也說不清楚,我只知道,雨師用你來要挾我,使我放棄反抗,他在我們的身上種了緘言術,從今以後,我們誰也不能再將幽菱鏡被奪的真相泄漏給別人。誰要是說了,我跟你,都會立刻化成劫灰。」

  § 孤墳

  姜衣哭起來。

  每一滴眼淚,都仿佛傾下漫天的雨簾,落在白狐的身上。他覺得冷,忍不住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柔荑。

  她的一腔孤勇,蓄了這麼久,終是抵不住命運的殘暴。

  她想,她是撐不住了吧?那麼心寒,那麼絕望,只想一次哭盡所有的力氣,然後失去知覺,沉睡不醒,再不必牽掛不必傷心,不必心懷飄渺的希望卻還是絕望。可是,就這樣甘心嗎?

  破釜沉舟,孤注一擲,換來的,卻竟是這樣的慘澹!


  不!不甘心,怎能甘心?

  她哭到連最後一滴眼淚也流盡,忽然站起來:「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讓雨師得逞!我要將真相告訴天帝!管他什麼緘言術!我不怕,我死也不怕!」完全是歇斯底里的負氣之言,在白狐聽來卻驚心動魄:「姜衣,你瘋了?」

  姜衣又哭又笑:「瘋了倒好,瘋了就不必難受,不必心疼。唔,不,不,死了才好!化成劫灰更好!」她推開他,在曠野里奔跑起來。他只消略一運氣就能追上她:「姜衣,你冷靜一點聽我說好不好?」

  姜衣的拳頭捶打在他的肩膀上,胸口,在他的面前哭著喊著胡亂掙扎:「放開我!找不到雲桐,我就算活著又有什麼意思,你讓我賭一次,我只要賭這一次!」白狐吼起來:「你怎麼賭?你要是化成劫灰,就算找到柳雲桐,又有什麼意思?你想死,我還不想!你難道要讓我跟你一起陪葬?」

  「我?我……不,白狐!白狐……」姜衣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一時間,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白狐心中一痛,強健的臂彎環過來,將她霸道地圈在懷裡。她還想掙扎,但或許是太過激動,漸漸又陷入昏然乏力,雙眼一閉,又失了知覺。

  白狐的手指發顫地撫過她蒼白凝淚的面頰,他痴然地看著她,看著她氤氳的睫羽,看著她微閉的雙唇,漸漸地,他低下頭去,在她的額心烙下深深的一吻:「小美人,看來愛上你真的是我的劫難,罷了,只要你能安然無事,我還有什麼不能放棄的呢?」

  姜衣隱隱覺得,她好像是聽見了白狐的那番話的,她不知道那番話是什麼意思,但她醒來卻見白狐神色凝重地望著她,對她說:「我已經找血鸚鵡替你占卜出柳雲桐的下落了,姜衣,你確定你真的要知道?」

  姜衣咬著唇,篤定地點點頭。

  白狐卻還欲言又止。

  姜衣急了:「你是在騙我吧?你想讓我放棄闖天庭?」白狐道:「不,我、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對你開口。姜衣……」他頓了頓,面色很是為難。姜衣心中頓時升起不好的預感:「雲桐到底在哪裡?你快說啊?」

  白狐胸中一口濁氣嘆出,道:「他已經死了。」

  當初,姜衣以梨花石妖的身份,找柳雲桐為她用緋雲砂做畫,那畫做成,姜衣便可飛升成仙。然而:「姜衣,你知不知道,當你危在旦夕,柳雲桐為了替你保命,終於肯用緋雲砂畫你的肖像,你成了仙,但柳雲桐卻因為做畫而耗去一個甲子的壽命。他已經死了。他的墳就在羅霄城的清虛崖上,那裡曾經是你修煉的地方。」

  姜衣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他死了。

  原來,他已經死了。


  這一生兜兜轉轉,陰差陽錯,卻到底還是抵不過命運的殘忍。她費盡了千辛萬苦,找到的,卻是他的一座孤墳。

  她是獨自一個人回到清虛崖的。

  因為白狐說,他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再陪著姜衣了。他說:「既然你已經找到了柳雲桐,是不是可以放棄再闖天庭的念頭,不要管什么九闕星君,什麼幽菱鏡了?就當是感念我為你做的這些事,還我這份恩情吧?姜衣,你怪我自私也好,我真的……不想化成劫灰!」

  那時的姜衣滿眼都蓄著晶瑩,心中早已是愧疚難當:「對不起,白狐,自私的人是我,我不應該將你捲入進來卻不顧你的生死。我答應你,我會永遠守住那個秘密,不會告訴任何人。」

  就那樣,一別之後,再不知相見何期。

  清虛崖上風冷雨淒,姜衣站在柳雲桐的墳前,一站,便是整整三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只細細地回味著彼此之間的點點滴滴。然後用小刀在平整的墓碑上一筆一筆地刻出他的名字。

  夫君,柳雲桐之墓。

  那附近深林之中有一間荒棄的小屋,她便潦草地打掃了,在那裡住下,伴著崖上那座孤墳,恍惚覺得,那樣一來彼此就都不寂寞了,也算是另一種相守。有一日,林中的小路上忽然來了一個素衣的男子。

  「姑娘,請問往羅霄城應該怎麼走?」

  姜衣手裡捧著一束金黃的菊花,轉身來答:「沿著左邊的小路一直往下山的方向走就是了。」話才說完,便看清來者,眼神忽然一顫,「你……你是,九闕星君?」素衣男子也不曾料到會在這裡和姜衣重逢,驚訝之情都浮在眉間:「掃塵小仙?」

  那會兒姜衣看天色已晚,山林中似有快要落雨的跡象,她便將錦華留在家中暫住。錦華雖未拒絕,但神態總歸是冷漠。姜衣不免慚愧:「星君,對不起!」他淡淡地一掃:「我已經不是九闕星君了。」

  姜衣看著他放在桌沿的鐵劍,似猜到了什麼,便問他道:「天帝將你貶為凡人,那幽菱鏡呢?」錦華黯然道:「天帝只怪我瀆職,其實卻並不在乎幽菱鏡的下落。天庭之中寶物眾多,幽菱鏡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件罷了,他已經不打算再過問此事了。」

  姜衣試探著問:「但你還沒有放棄,是不是?」

  他的嘴角輕輕一動,道:「我不會就這樣罷休的,我如今就算只剩肉體凡胎,也要找到那隻狐妖!」

  不!不是狐妖!是雨師!姜衣的心海奔涌咆哮,卻不敢將真相道出。她看著錦華,每看一眼,都覺得煎熬難受。忽然之間,她想到了血鸚鵡。她和白狐都不能對錦華道出真相,但血鸚鵡卻可以,若是錦華能和血鸚鵡相見,整件事情,藉由血鸚鵡之口說出,豈不是兩全其美?


  姜衣急忙問道:「星君可否陪我去一個地方?」

  錦華不解:「去哪裡?」

  姜衣道:「靈山之巔。」

  錦華漠然:「去做什麼?」姜衣一愣,不知如何編造藉口。卻聽錦華冷聲道:「我沒有時間。」她立刻急了:「不,你一定得去,這件事情對你非常重要,是和幽菱鏡有關的!」錦華聽罷,凝眉沉思地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森冷的面上忽然浮現出諷刺的笑意:「我還能再信你嗎?」

  姜衣頓時愕住:「當初我跌下祥雲,你肯出手救我;你放過我獨自去找狐妖,不都是因為你信我嗎?」

  錦華輕蔑道:「我只是不想帶著你這個累贅。」那麼冷漠又驕傲的聲音,伴隨著幽暗得看不清的表情,迴蕩在屋內,似掀起萬千的唏噓。屋外天色驟然低沉,風聲陣陣,不一會兒,大雨也開始肆意起來。

  姜衣道:「星君,你再信我這一次,最後一次了!」

  但錦華卻冷漠得出奇,好像根本不想聽姜衣的解釋,不耐煩地拍案而起:「不必了,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告辭!」

  姜衣見他已有去意,急忙攔著:「好,你不想聽,我便不說了,這會兒外面下這麼大的雨,你要走,也等雨停了再走吧?」錦華看著姜衣如水的清眸,思忖了片刻,一息嘆出,終是不再固執,回身到扶手椅上坐著,兩眼空空地,望著窗外茫茫的雨霧。

  那場雨落得漫漫長長,總也不見消停。夜深時分,雨點仍敲著窗框,寒風時不時跌落進來,攪得人無法入眠。錦華輾轉反側,心中是說不出的紛亂。忽見簾外燭光幽幽移來,便聽姜衣試探著問:「星君,你還醒著嗎?」

  錦華起身道:「醒著,你進來吧。」

  姜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甜水,道:「嚴冬天寒,星君喝一點暖暖身子吧?」錦華打量一番,接過甜水慢慢喝下,剛一喝完,突然覺得體內血氣竄涌,紊亂異常,他的手一松,瓷碗便碎在地上。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厲喝姜衣:「你在這甜水裡摻了什麼?」姜衣怯怯地退至牆角:「星君不必太過擔憂,我只是在甜水裡摻了一些毒粉,這毒在短期內是不會發作的。」錦華怒起,作勢要撲過來抓姜衣,姜衣閃身一躲,道:「星君,你就算抓了我,在我的身上也找不出解藥。但我知道解毒的方法,只要你跟我去靈山,我自然會將那方法告訴你。」

  錦華一怔,忽而大笑起來,笑聲誇張,卻似有幾許帶著恨意的淒涼:「靈山?靈山?你到底為什麼一定要我去靈山?!」

  姜衣的眸中似有淚光:「星君,請你相信我不會害你。但有些話,我是不能說的,你隨我去了靈山,一切便可揭曉。」


  事已至此,錦華自知別無選擇,惟有跟著姜衣往靈山去。此去靈山大約有十日的腳程,兩個人之間的相處尷尬卻微妙。姜衣常常會主動與錦華說話,錦華卻都漠然地應對,有時甚至連開口也不願意,只由著她在一旁自說自話。

  到第七日的時候,就已經可以看到前方巍峨的靈山了。但跟前卻還有一片茫茫的沼澤。沼澤地里瘴氣遍布,荊棘叢生,一棵棵參天的老樹,卻都不見幾許鮮綠,反而像是已經枯死一般,黑暗而張牙舞爪。

  錦華不由得揶揄姜衣道:「再往前走,或許就是死路一條了?你我如今都是凡人,你當真考慮好了?」姜衣卻是面無懼色,固執地走入林中。錦華見狀,悄然一嘆,只好一語不發地跟上。忽然見前方的樹枝上倒掛著一隻紫皮黑紋的大蟒蛇,那雙閃著幽幽綠光的眼睛,正兇惡地盯著渾然不察的姜衣!

  錦華大喊一聲:「掃塵小仙,當心!」

  姜衣不知就裡,被錦華那樣一喊,只知愕然地回頭看著他,突然覺得手臂一涼,就仿佛被利箭插入,疼得鑽心。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低頭一看,臂上已是鮮血橫流。那咬了她一口的蟒蛇卻以極快的速度沒入叢林,消失不見了。

  錦華衝上來扶她,將她臂上的衣袖一扯,便低頭在她的傷口處吮吸起來!她驚得面紅耳赤,怯聲喊道:「星君,你?」錦華低喝:「別動!蛇毒若是不吸出,你連爬上靈山的機會也沒有!」

  姜衣惟有忍著疼,看著錦華聚精會神地替自己將蛇毒吸出,慢慢地,渾身的麻痹疼痛的感覺開始減輕,她覺得好像有一股暖流將自己包裹著,她覺得累,亦覺得心安,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醒轉的時候,正伏在錦華背上,在環山的羊腸路上攀行。她稍一低頭,便能清楚地看到他渾身的污泥和瘀傷。「我們已經過了沼澤了?」她問。錦華知她醒轉,將她放下,道:「過了。」

  她抬頭四看,打量著目之所及的遠山近山。忽然看到最高處那面陡峭的絕壁。她不禁歡喜:「就是那裡——」她指著,「我們很快就能到了。」錦華順著她的手看去,心中一堵:「掃塵小仙,你知道怎麼攀上那塊絕壁嗎?」

  姜衣一愣,恍然想起自己上次來見血鸚鵡,是白狐帶著她來的,有白狐在,飛檐走壁也是等閒,可如今她和錦華卻是肉體凡胎,又怎能飛上那絕壁,進入絕壁裡面的桃源?她尷尬地看著錦華,一臉愁苦,啞口無言。

  錦華又問她:「我們到底為什麼要攀上那絕壁?」

  她咬了咬唇:「我……不能說!」

  錦華發起氣來,忍不住對她橫眉冷目,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掃塵小仙,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姜衣想縮手,卻掙不開他:「星君,我……」話沒有說完,突然見半空飄來一道青影,伴隨著一聲怒喝:「誰敢傷她!」

  青影落下。

  姜衣定睛一看,不由驚呼:「白狐?你怎麼會在這裡?」白狐並不回答,以極快的速度飛撲上來,對著錦華的胸口便是一掌,錦華踉蹌退去,撞在樹幹上,一口鮮血噴出。姜衣大驚,扯著白狐的袖子:「不要……」


  白狐不由冷笑:「哼,昔日威風凜凜的九闕星君,沒想到也會淪落到如斯田地。」說著又轉頭來看姜衣,「小美人,血鸚鵡已經算到你們會來找她了,我是來迎接你們的。」

  § 風仙

  仍是漫天雪白花瓣。仍是一襲翩然紅衣。血鸚鵡碧羽的背影看上去仿佛多了幾分蕭索寂寥。白狐上前,在她耳邊輕道:「他們來了。」

  碧羽輕輕地點了點頭,轉過身來。

  她轉身的瞬間,錦華的眉心亦驟然蹙起。彼此的視線在漫天花雨里相接,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淡去。

  只剩下他們。

  他們的眸中,是難以言說的複雜。

  錦華的指尖微微一顫:「我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原來真的是你。風仙。」碧羽的嘴角輕輕一撇,凝淚含笑:「錦華,好久不見了。」

  原來,血鸚鵡就是風仙。

  連雨師和九闕星君都不知道她被天帝剔去仙骨之後幽閉在哪裡,卻原來竟是在這靈山之巔。

  已有足足兩百年。

  她以御天靈卦卜天命,知吉凶,看這人世無常,卻始終看不破紅塵之中,最辛辣的一縷芳華——

  情。

  情之洶湧,將她占據,只消一眼,便泄露無疑。她望著眼前已是凡人的錦華,恍惚想起他在天庭時,道骨仙風、瀟然出塵的模樣,想起自己眷戀他的那些年月,那麼痴狂,那麼固執難悔。

  一時間,百感交集,無語凝噎。


  此情此景,只讓姜衣觸景傷情,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柳雲桐。若他還在世,若他們還能重逢,只怕也是類似的光景吧?她甚至願意就這樣站著看著,與他永生永世相對,然而,那樣渺小的一點願望,到她這裡,也成了痴心妄想。

  姜衣走了神,再回神時,錦華和碧羽已在遠處的涼亭里對坐著,仿如久別的故友,絮絮而談。亭間仙霧繚繞,縈著他們翩然的身影,畫面悵然,卻是絕美。姜衣輕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血鸚鵡一定可以卜出我帶星君來此的目的吧?」

  白狐接道:「我還以為你真的放棄了。」

  姜衣那才醒覺身邊還有一人,看了看他,道:「我這樣不算觸犯緘言術吧?」白狐苦笑道:「你何時變得這樣聰明了?」姜衣也只能苦笑,又想起最初看見白狐時心中的疑惑,便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白狐道:「和你分別之後,我就一直在這裡。」

  姜衣問:「你在這裡做什麼?」白狐撇了撇嘴:「不做什麼,只是消磨光景,再跟血鸚鵡學一點占卜之術罷了。」姜衣覺得他故意避重就輕,仿佛有什麼難言之隱,只好不再追問。不一會兒錦華又再過來,看著姜衣,又看看白狐,神情極是嚴肅。碧羽的媚眼輕輕一掃,忽然抬袖朝著白狐襲去!

  白狐大驚,後退飛起,碧羽步步緊追,但卻頻頻留手,顯然並不是想傷白狐,而只是想將他制住。某個瞬間,碧羽的兩指點在白狐的心口處,白狐的動作一僵,從半空落下,骨碌一滾,撞在池邊的假山上。

  姜衣臉色驟變:「血鸚鵡,你這是幹什麼?」她還想上前,錦華卻一把拽住了她:「不要過去!這隻狐妖一直在騙你!」

  「騙我?」姜衣愕然。

  錦華恨恨地瞪著白狐:「告訴她,她到底有沒有中緘言術?」此語一出,姜衣臉上的神情便由驚愕轉驚駭,更重要的是,她從白狐的眼中看到了愜意,仿佛還有逃避、歉疚,她指著他:「星君說的,是什麼意思?」

  白狐咬牙站起,嘴角漾開一抹狷狂卻悽然的笑意:「小美人,我是騙了你。我們根本就沒有中什麼緘言術。」

  也許,根本就沒有緘言術。

  那不過是白狐用來約束姜衣的一個藉口。他始終記得那次,他們闖上天庭。雨師擒住了姜衣,也用姜衣來要挾他放棄反抗。他跪在雨師面前,放低了一切尊嚴去哀求他,求他放他們一條生路。

  雨師猙獰大笑:「放了你們?可以!一介凡人,和一隻狐妖,我雨師根本不屑於放在眼裡!可是,白狐,就算我有心放過你們,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掃塵小仙卻未必還肯就此罷休呢?她若再闖天庭,怎麼辦?」

  白狐低頭看著地上躺著的昏迷的姜衣,道:「我有辦法阻止她。」


  雨師拊掌道:「好!你只要記得,我會好好地監視著你們,若是你們當中任何一個再有什麼風吹草動,我決不會再手軟,必要你們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這就是謊言背後的真相。

  白狐怕姜衣會再觸怒雨師,因而用緘言術來約束她。一直以來他都裝著這個秘密,也不曾對血鸚鵡講過,只是剛才碧羽對錦華說出幽菱鏡被盜的真相,錦華說他不明白姜衣為何不肯直接告訴他,碧羽那才又占了一卦,方明白姜衣是受了白狐的蒙蔽。白狐將實情一字一句誠懇道出,望著臉色略顯蒼白的姜衣,心中悽然:「小美人,這次我沒有騙你,我說的,句句屬實!」

  姜衣搖頭,望著白狐的眼神極之複雜。

  一句話也說不出。

  白狐上前一步,卻被碧羽又揮退三丈。他想告訴姜衣,我是為了你而撒的謊,我是怕你再遇到危險,我是心疼你。

  他還沒有來得及說。

  姜衣忽然覺得手臂上無端泛開鑽心的疼,像一張綿延的蛛網,一瞬間遍布全身每一個角落。

  她的身子好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風一吹,便向前栽倒。

  有人扶住了她。

  不,是抱住她,將她揉進懷裡。那動作很熟悉,就連扑打在臉上的鼻息,也帶著曾經親近過的味道。

  這一次,碧羽沒有攔著白狐。

  白狐眼看姜衣栽倒,奮不顧身前來相接,她倒入他懷中,貼著他的心口,他的心砰砰砰劇烈地跳動著。

  耳畔,是白狐一聲聲急切的呼喊。小美人,小美人,小美人。

  不知道為什麼,姜衣突然覺得,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聽見他這樣稱呼自己了,他的身影他的聲音,仿佛就快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似的,她下意識地握了握他的手,指間的力氣微弱而短暫。


  然後,她的雙眸闔上。

  而姜衣倒地的同時,與她一同昏迷的,還有錦華。錦華就倒在姜衣腳邊。碧羽跪上前捧著他冰涼的雙手,看著他冷汗涔涔的額頭,泛紫氣的面頰,還有烏黑的嘴唇,嚇得半晌也說不出話。

  待碧羽檢視之後,看著在旁憂心忡忡的白狐,道:「他們是中了七尾流鳶蛇的妖法。」白狐一聽,七尾流鳶蛇,心中已是怯然。

  忙問碧羽:「那這妖法如何才能解除?」

  碧羽道:「七尾流鳶蛇的外表和普通的毒蛇無異,被它所襲擊的人,頃刻間也會出現中蛇毒的症兆。想必是它襲擊了姜衣,錦華又為姜衣把蛇毒吸出,以為就此相安無事,但其實七尾流鳶蛇的妖法卻已經同時滲入了他們兩個人的體內。一旦他們進入昏迷的狀態,不出七日,其靈魂便要出竅,淪為七尾流鳶蛇的腹中餐,而身體則很快衰竭乾枯。」

  白狐心急:「到底怎樣才能救他們?」

  碧羽道:「七尾流鳶蛇常在靈山一帶出沒,只要殺了它,取其心餵他們服下,他們便能無恙。」

  白狐便要奪門而出:「我現在就去找七尾流鳶蛇!」

  碧羽急忙喊住他:「等等!那七尾流鳶蛇是極為厲害的妖物,憑你的修為,只怕不是它的對手!」

  白狐聞言,凝望著床上昏睡不醒的姜衣,她的面容仿如雪山之巔一朵盛開的白蓮,他微微一笑:「不管你們信我也好,不信也好,為了她,我願意做任何事。」碧羽幽幽一嘆:「我若是不明白你的心意,方才就不會對你處處留手。」白狐聞言看去,對上碧羽那雙清澈的媚眼:「我真的和他長得很像,是不是?」

  碧羽苦笑:「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留在靈山陪我了吧?」

  白狐點點頭:「血鸚鵡,你對九闕星君如此痴迷,可是,兩百年之後的他,望著你的眼神,卻還是那麼淡,那麼空,你不後悔嗎?」碧羽莞爾:「那你呢?你如此為姜衣,她的心中卻始終愛著柳雲桐,你不後悔嗎?」

  是的。

  他不後悔。

  她也不後悔。他們相視一笑。彼此的心意,已是彼此明了。他們都是輸家。卻都輸得心甘情願,輸得無悔無怨。


  白狐道:「血鸚鵡,我知道你受天帝的懲罰,不能離開這個地方,這一趟,只能由我一個人去了。為了姜衣,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七尾流鳶蛇的蛇心帶回來。」——他沒有辜負他的這句承諾。

  兩天之後,白狐真的帶著七尾流鳶蛇的蛇心回來,可他自己,卻已經奄奄一息。

  碧羽用盡了所有的辦法也無法再為他續命,她絕望地看著他,在他的耳邊一再重複:「白狐,你再等一等,再堅持下去!我已經將蛇心餵姜衣服下,她很快就會醒過來了,你至少還要和她道別,再看她最後一眼,是不是?」

  白狐虛弱地笑著:「是的,我會堅持下去。我會等她。」

  海枯石爛也要等。

  灰飛煙滅也要等。

  § 靈犀花

  姜衣醒來之後,第一句話便是問:「白狐呢?」碧羽指了指門外那座涼亭,姜衣的心沒來由地狠狠疼了一下,腳步虛浮地跑過去,尚未靠近,便看到白狐倚在欄杆上的背影。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白狐,我不怪你了。」

  「我知道你是怕我鬥不過雨師。」

  「我相信你。」

  「白狐?」

  那背影仍是紋絲不動。她伸手推了推,白狐突然像一張軟綿綿的皮,倒向她,她慌忙張臂接住。

  那雙英俊的眉眼,仿若熟睡。

  他等不到了。

  所有的話,感激或原諒,他都等不到了。


  姜衣突然覺得心臟仿佛被誰用利器狠狠地扎了一刀,鮮血淋漓。她僵硬地坐著,抱著白狐的屍體,半晌,還想要低頭再看一看他,但他的身體卻突然化成無數散碎的微塵,在空氣里飄散逸開。

  最後,只餘下幾縷塵灰。

  眼淚轟然砸落。

  碧羽在一旁看著,忽然想起以前有一次,白狐嬉皮笑臉地自我誇耀說:「我為了小美人做的事情呀,那可是驚天地泣鬼神,將來小美人若是知道了,肯定會感動得大哭一場。我有生之年能賺得她幾顆眼淚,也是心滿意足了。」

  是啊,白狐,你真的得到了。

  就連碧羽也忍不住為那一幕清淚如注。

  她緩步上前,扶著姜衣,把七尾流鳶蛇的事情告訴她。姜衣聽罷,拼命地,拼命地,想使自己不哭,卻無法抑制洶湧的眼淚。「姜衣,你知道嗎,當初白狐來求我替你占卦,找出柳雲桐的下落,我因太過思念錦華,又看他生得和錦華有幾分相近,於是便要他答應我,占卦之後,留在靈山陪我一百年。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你在我的背後,竟然默默地做了那麼多的事。可是,我能給你什麼?我能給你的,只是忽視與辜負。

  白狐,你為什麼這麼傻?

  ……

  姜衣哭得更厲害了,眼淚猶如江海決堤。她恍惚又想起曾經昏迷之時聽見的那些話。「小美人,看來愛上你真的是我的劫難……只要你能安然無事,我還有什麼不能放棄的呢?」原來……是真的吧?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白狐,我竟然說你不懂,卻原來是我不懂你,不懂你的痴與真,不懂你的澀與苦。

  白狐,白狐!

  姜衣痴痴地坐著,山風嗚咽,輕輕幾縷吹來,便將地上僅有的一點塵灰也吹散了。不多時天色由昏黃轉為墨黑,霧氣氤氳,帶著沁骨的寒意,姜衣還是坐著,仿佛已經沒有力氣再挪動身體。


  雪白的大氅披肩蓋下來。

  她緩了緩神,側頭一看,見碧羽嫣然地望著她。「星君醒了嗎?」她問。碧羽搖頭:「他所中的妖法比你更深,或許還要再過幾天才能甦醒。」姜衣嘆氣:「至少他沒事了,否則,我虧欠他們的,更加還不清。」

  碧羽沉默了一陣,道:「姜衣,能否拜託你幫我好好地照顧錦華?」

  姜衣吃驚:「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碧羽道:「錦華的冤,只有我才能替他洗清。事情說到底也是由我而起,也是時候讓我和雨師之間有個了斷了。」

  姜衣抓著碧羽的袖子:「你要上天庭?可是,白狐不是說,天帝將你罰困於此,你是不能離開的嗎?」碧羽搖頭:「那雖然是天帝的旨意,但我若要走,誰也攔不了我,只要我見到天帝,將真相說明,他要如何追究我,那便隨他好了。」姜衣仍是不肯鬆手:「血鸚鵡,你走了,星君醒來見不到你,我如何向他交代?」

  碧羽望著她清澈如水的雙眸,柔聲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去留,錦華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人,是你。」

  姜衣震驚不小:「不可能!星君……他……」

  碧羽悽然一笑,做回憶狀:「姜衣,你不了解錦華。他是那麼的孤傲不可一世,從前在天庭,我從未見他對任何女子有過和顏悅色。但惟獨是對你……所以,我占了一卦。」姜衣屏息聽著。碧羽又道:「當初他獵狐,你掉下祥雲,他為了救你,讓白狐逃脫,從那時起,他便知道你在他的心中已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他強迫自己扔下你,遠離你,可是命運卻偏偏還是讓你們重逢。而你——」

  「你偏還要強迫他與你同來靈山。」

  「姜衣,你其實並沒有對錦華用毒,對不對?你給他服下的,只會讓他的身體暫時出現經脈逆轉的情況,而後根本不會留下任何影響。你只是想騙他到靈山來,藉由我的口,讓他得知真相。」

  「到靈山來的這一路,你大概不知道他是如何矛盾掙扎的吧?你一直將自己的心事掩藏著,面對你的時候,常常是欲言又止,甚至想錯開想逃避。但是,當他以為你中了蛇毒,他卻還是不顧自己的安危替你吸毒。」

  「姜衣,你何其幸運,有白狐,還有錦華。你不知我有多羨慕你。」

  碧羽的那番話,就像這靈山頂上的霞雲霧靄,糾糾纏纏,入了心田。她心中千迴百轉,意念翻湧,錦華醒來時,她看他的第一眼,險些就要將她的千迴百轉,她的意念翻湧衝口而出,想對他說一聲,星君,謝謝你。

  你對我的情意,是厚愛。


  卻是錯愛。

  我無福消受,亦償還不起。

  可是,那些話到底還是咽了下去。她只裝得什麼也不知道似的,將她可以說的事情逐一對錦華道出。

  錦華聽罷,悵然一嘆:「碧羽去了多久了?」

  姜衣道:「七日。」

  錦華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便聽見半空雷聲滾滾,抬頭一看,只見祥雲翻湧,頃刻便到了近前。天將擲出天帝的聖旨,說天帝已經查明,九闕星君是受雨師的布局陷害,而今雨師已被正法,九闕星君須立刻回天庭復職,天帝將還他三千年的修為,復其仙籍,並以瓊漿玉液仙丹靈藥為犒賞,彌補他所受的冤屈。

  錦華忍不住追問:「血鸚鵡碧羽現在何處?」

  天將道:「風仙抗逆天帝的旨意,強行闖入天庭,原本應該受到懲罰,但天帝念其也是一片善心,故而從寬處理,她已被遣至瑤仙龍神座下修行,從今往後,再不得與你相見。」說著,又看著姜衣,道,「至於你,掃塵小仙,此事你也有功,所以你也要跟我回去面見天帝。」

  姜衣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得到第二次成仙的機會。就好像她之前被貶為凡人,在塵世的種種兜轉,全都不過是黃粱一夢,她又穿上了雪白的紗衣,頭戴紫羽冠,身佩流仙珏,如一片輕飄飄的羽毛站在天帝面前。

  天帝的旨意頒出,她向他深深地一拜:「天帝,姜衣不願在天庭為仙,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她感到錦華正在用一種驚愕且痛惜的眼神看她,她再度跪拜下去:「求天帝成全。」

  天帝無奈搖頭,准了她的要求,轉眼之間她便從仙雲流轉的九霄宮殿飛落,落在清虛崖上。

  落在柳雲桐的墓前。

  這正是她心中惟一牽念的地方。她只想住在她的山間小屋裡,與那座孤墳終生相伴。有時候她常常在夜裡聽到嘆息聲,初時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後來她竟然發現那嘆息是從雲端飄下來的。在月光朦朧的映襯下,雲層里似乎還有一襲飄逸的身影,每當她抬頭凝望,那身影就會慢慢淡去,直至消失。

  時光如流水潺湲過。

  三十歲那年姜衣得到了一枚光亮勝似萬家燈火的碧雪龍珠。四十歲那年,她得到了一片刻有她名字的匪瀾青玉。五十歲那年,她所居住的山林里開始長出橙色的靈犀花,那是她見過的最美的植物,它們從一朵開成一簇,開滿房前屋後,開到漫山遍野,將寂寞的深林,開成流光溢彩的仙境。

  六十歲那年,她坐在漫漫的花雨中,望著夜空輕輕地道了一聲:「謝謝你。這些年我過得很快樂。」月光照亮了她花白的頭髮,她的身子漸漸斜去,倒在如茵的草叢裡,仿佛是太過睏倦,終於閉上了眼睛。

  那一睡,再沒有醒來。

  黎明時分,天空降下一道薄光,悄無聲息地落在她身旁。顫抖的手,輕撫上她的臉。一遍一遍低喚著她的名字。然後,將她瘦小的身軀抱起,抱上清虛崖,就在柳雲桐的墓旁,將她埋下。

  姜衣,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姜衣,你看這漫山遍野的靈犀花,它們是為你而開,你一走,它們也便為你而謝。

  姜衣,你知道嗎?後世常有人說起白狐報恩、仙君還情的傳說,他們說,其實你很早就已經知道我對你的情意。是真的嗎?

  你看我這樣愚鈍,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問,卻偏偏要學凡人嘗情試愛。才知道愛了原來這麼苦,這麼傷。

  原來,一生一世,情難成雙。

  但我不悔。

  海枯石爛也不悔。

  灰飛煙滅也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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