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十二濯香令

2024-09-12 21:32:50 作者: 語笑嫣然
  九弦歌

  § 桫欏琴

  錦衣夜行。懷抱著九弦的桫欏琴。月光灑了滿身。梧桐缺處,獨有一番寂寥的風韻。為這鳳凰山下的小鎮憑添晦黯的神色。

  曾幾何時,也有過這樣的一處地方,幽森,邪魅,她與人同闖。心裡是不著痕跡的安穩。但眼下卻只剩她一個。她敲開了客棧的門,睡眼惺忪的店家大約是從未見過如此富貴又精緻的少女,忽然眉開眼笑。她回禮。

  對方卻多嘴問了聲:「姑娘可是紅袖樓的人?」

  店家一面迎她進來,一面嘮叨:「紅袖樓的玉羅小主,據聞乃是七位年輕貌美且武藝超凡的女子,而她們所使用的兵器也是江湖中絕無僅有的。我看姑娘這琴,似是用桫欏木製成,且有九弦,想必正是紅袖樓七小主之一的弦歌小主桫欏琴木紫允。我說得對嗎?」

  「店家所言即是。」她盈盈一笑。

  紅袖樓,在揚州。經營的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買賣。無論黑道白道大事小事,只要出得起價錢,紅袖樓一概不拒。此等不分青紅皂白的行事作風,可以受推崇,亦可遭唾棄。所以,紅袖樓非正非邪,是獨立在正邪之外的。

  而玉羅七小主,風格迥異,各有所長。紅袖樓的每一單生意,都是樓主根據實際的情況來挑選由誰去完成。

  但這次,沈蒼顥說,僱主指定了你,木紫允。

  沈蒼顥便是紅袖樓新任的樓主,年輕機智,英俊不凡。這都是後話。而今次木紫允的任務,是到福建興化鳳凰山燕棲谷,將避世隱居多年的神醫覓無痕帶去雲南十和鎮梨花巷一戶姓李的人家,為李老夫人斷病。雖然她尚有許多疑問,但紅袖樓的規矩如同一般的殺手組織,她只需要弄清楚自己應當做什麼,而不必詢問為什麼,所以,在樓主的面前,她從不多言。她利落的來了鳳凰山,在山腳小鎮的客棧,與店家寒暄幾句,早早地就了寢。

  夜色朦朦。

  風寒。露更重。

  木紫允開始在夢境裡回憶起半年前發生的事。

  § 五更殘夢

  半年前。

  明正德四年。江湖群雄並起。正派人士以替天行道為旗,集為三幫四派,以麒麟山莊為馬首是瞻。而邪派諸教各自為政,則以哀牢生鬼淵和括蒼烈獄門最為強大。紅袖樓與烈獄門素有過節,卻沒想到這一次烈獄門公然地派了人前來挑釁。

  來人揚言要殺了木紫允。

  用一把生著鏽的寶劍。

  那個人,就是少年明玉宸。

  初更時分。

  木紫允又看見了明玉宸。他的眼神凜冽但清澈,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又像山澗一泓幽雅的瀑布。他將長劍舉過頭頂,說:「我奉命用這把劍來殺你,但我卻不知道個中的情由,所以,你無須浪費唇舌問我為什麼,若是我知道,我必傾囊相告,反正你也是將死之人了。」

  木紫允忍不住笑了。

  她覺得這少年光明磊落,與他的邪派出身迥然相異。他甚至還有些天真,他的天真活脫脫就是對這江湖的無盡諷刺。

  但少年的武功卻不弱。惟有經驗尚淺。

  木紫允的桫欏琴不但挫敗了他,且封住了他右手的穴位。那鈍重的劍咣當落地,撞上生冷的硬石頭,火花迸裂。

  二更天。

  明玉宸尾隨著木紫允,途徑洛陽。邙山的腳下,也有許多冷靜幽森的小村小鎮。但奇怪的是,那裡的店鋪在黃昏時分就閉了門,無論是街道還是田埂,空蕩蕩的,看上去像是廢棄了一般。

  村民說,那裡有年獸出沒。會食了人的心,吸乾人的血。

  木紫允將信將疑。

  到底什麼是年獸,村民的說法各一。有人說它是青面獠牙的野鬼,有人說它是麒麟面蛟龍身,也有人說它是深山裡修煉千年的黑熊,但這些都是揣測,因為所有親眼看到過年獸的人都未能倖免,無一例外變成了醜陋的乾屍。


  小鎮裡人心惶惶。

  但木紫允偏是初生的牛犢,有著茂盛的好奇。她以為年獸之說言過其實,她便故意在天黑後行走於僻靜的市集。長街盡頭的牌坊下,霧氣呈蒼白的顏色,在黯淡的星辰底下如沸水一般翻騰。偶爾有腐朽的氣息,似牛毛的針,扎入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木紫允心下一緊,抱定了桫欏琴。

  三更月下。

  年獸真的出現了。木紫允和年獸交戰。那怪物之醜陋猙獰,很難用言語描述。其摧枯拉朽的邪惡力量幾乎要將琴弦震斷。危難之時,長劍如閃電般落下,狠狠的扎入年獸的後腦。年獸咆哮起來,甩開了四肢,將出劍的人如柳絮拋起。

  在夢裡木紫允的思緒極混亂,少年明玉宸是如何擊退年獸,她雖親眼目睹,但此時卻成了次要的畫面。重要的是,明玉宸受傷了。鮮血在他的肩膀開出不規則的花,一朵連一朵,直到腰際。他說:「木紫允,你若趁機殺了我,我也只能認命。」

  木紫允搖頭:「你救了我。」

  明玉宸苦笑,說:「你的命,是屬於這把劍的,我不能讓那怪物搶了先。」言下之意,他救的並非木紫允,而是他的使命。

  木紫允不言。

  半晌,她站起身,用一種極飄渺的聲音呢喃道:「其實你和我都是同一種人吧。」

  「什麼人?」

  「工具。不知情由,只跟從主子的意思,以性命換使命。」

  「但你樂在其中。我卻身不由己。」明玉宸喟然一嘆。天色熹微,逐漸照亮了潑墨一般的山水。早春的嫩葉,清透而飽滿,似用翡翠雕琢而成。

  四更過後。

  明玉宸換了個模樣。他的陌生,冰冷,故做的消沉,就像薄紗背後濃黑的一筆,遮也遮不住。木紫允常想,他仍是個孩子。雖然已屆弱冠,卻有初生牛犢的勇,也有淺閱江湖的真。仿佛沙漠的綠洲,雪地的熱炭,狂風海嘯里遍尋而難得的岸。

  悄無聲息。


  明玉宸仍舊尾隨著木紫允。因為他還要繼續尋找機會去殺她。他一刻也沒有忘記過他的使命,也愈發熟悉木紫允的武功路數,他聰明絕頂,漸漸地,領悟越多,便越向上風靠攏。可是,那麼多次對陣,就算他將木紫允逼得只能守不能攻,他的劍也沒有傷到木紫允一分一毫。他們從邙山,到開封,再經黃山,至揚州。

  揚州有紅袖樓。

  明玉宸知道,一旦踏入揚州境地,要殺木紫允,便難上加難了。

  可他仍是無法加快自己的進度。

  木紫允就像一個魔咒,干擾著他的意念。他終究沒有辦法驅使自己將劍插入她的胸膛。

  猶記得臨行前烈獄門主交代,要以桫欏琴木紫允的鮮血來餵飽他手中生鏽的鐵劍,而優勝劣汰是烈獄門近百年來的教規,倘若教中弟子不能完成限定的任務,無論其地位輩分如何,必然要遭受懲罰。

  五更。

  鐘聲遙遙。樓頭殘夢。

  明玉宸如稀薄的水霧,在木紫允的夢裡蒸發。她陷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睜了眼,鬆開被子,緩緩拭去額頭的冷汗。

  耳畔,猶徘徊著明玉宸乾脆利落的嗓音。他說:「我走了,雖然我已經盡力,但仍是你的手下敗將,我不能完成使命。你且好自為之。」

  「你真的盡力了嗎?」木紫允想起當時的自己這樣問明玉宸。

  明玉宸沒有回答。

  他說謊,可不擅長說謊,不擅長將謊言一說到底。他寧可選擇沉默,逃避。她還問他:「沒有完成使命,回到烈獄門,你如何向你的主子交代?」

  明玉宸冷冷一笑:「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勞姑娘費心了。」

  木紫允不禁唏噓。想不到烈獄門那樣的邪魔外道,竟有明玉宸這般出淤泥而不染的少年。她替他的出身感到難過。這段時間,他們追追逐逐,一路的對抗,她享用了他無數次的手下留情,他們也曾共赴險境,通力合作,越來越不似敵人,倒像朋友。


  像知己。

  甚至徹夜傾談,談笑風生。

  兩個人之間的氣場漸漸改變,彼此間的微妙,難以言喻。

  後來明玉宸在揚州城的城門口與木紫允分道揚鑣,她沒有再見過他,也沒有聽到關於他的消息。

  § 求醫者

  燕棲谷是一塊荒涼的地方。

  怪石嶙峋。寸草不生。

  正因為如此,神醫覓無痕才將他的藥廬搭建在這裡。他的醫術之精湛,堪比再世的華佗,但喜怒之無常,又勝過高居廟堂的帝王。所以他救的人不少,得罪的人便更多。

  木紫允沒有入谷。她知道裡面定必機關重重暗布疑陣。她只在谷口以琴聲相邀。她的琴,除了具備普通刀劍的鋒利,可殺人,可自保,更特別的地方在於琴聲能傳達她的心意,她若要聽琴者傷筋動骨方寸大亂,那對方必定不會清醒;她若要通過琴音代替語言,聽琴的人,也必定能領會。

  少頃。

  燕棲谷葫蘆形狀的山谷口,蕭瑟的秋風底下,緩緩走出青襟白褂的男子,大約三四十歲的年紀,頭髮梳得整齊,鬍鬚也剃得乾淨。

  他道:「木姑娘造訪,如若不是為了紅袖樓自己,那便是受僱主所託了?」他清淺的笑容襯托出眼角的魚尾紋。

  木紫允便看著那細細的紋路,作揖道:「晚輩的確是受人所託,至於僱主的身份,莫說是晚輩不知,就算知道,也不可透露。神醫想必也清楚,紅袖樓受人錢財,忠人之事,僱主的意思是要我將神醫帶去雲南十和鎮,替一位老夫人看病,神醫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人家都說,這江湖上,無論你開罪了黑道或白道,都是清楚分明的,惟有逆了紅袖樓的意,才最最麻煩,因為那裡有七位仙女一般的姑娘,她們縱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要履行對僱主的承諾,她們會出盡奇招,比白道中人更執著,比黑道中人更冷漠。所以,我如果拒絕了你,莫說是這燕棲谷,只怕天涯海角,你也是跟定我了吧?」

  「沒錯。」


  木紫允望著覓無痕,抱以淡雅的笑容,卻掩飾不住面上一朵桃紅。這神醫言辭輕佻,神色曖昧,倒有幾分似登徒的浪子。木紫允輕輕地錯開他的視線。

  木紫允更加沒有想到的是,覓無痕不懂武功。素來關於他的傳聞都只圍繞著他的醫術與行蹤,罕有人提及他的武功。所以,江湖中甚至有人以為他深不可測。

  然而,他們一同上路前往雲南,在途中,經過悉心的觀察與試探,木紫允愈加肯定,覓無痕手無縛雞之力,他根本不會武功。她想,他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懼怕了她。但他那樣囂張招搖,沒有武功卻能自保到今時今日,想必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吧。

  六天之後。

  他們抵達雲南十和鎮。有枯澗石橋,漫山紅葉,景致頗為動人。梨花巷就在十和鎮的西北邊,曲折狹窄的巷子,看上去有些落魄。木紫允按照樓主沈蒼顥的交代,果然在巷子的盡頭看見杏黃大銅環的楠木門。門是虛掩著的,仿佛正是為他們而開。

  木紫允和覓無痕對望一眼,並肩走進去。

  空曠的前院,惟一的植被就是一棵幾近枯萎的芭蕉樹。焦黃的葉子大片垂著,帶有幾分沒落的意味。他們在這大宅里徘徊許久,從前院到後院,竟是連個丫鬟僕人也沒有見到。覓無痕玩味地笑:「奇了,竟是座荒宅?莫非紅袖樓的人也有接錯生意的時候?」

  木紫允側過頭,瞪了覓無痕一眼。這一眼的平行處,迴廊轉角,突然如鬼魅般閃過一片朱紅的裙角。木紫允眉心一擰,撥開覓無痕急速地掠過去。她以為那鬼祟之人是要逃走,卻不料對方原來是對面相迎,兩個人差點就撞了個滿懷。

  來的女子丹唇未啟,神色倦怠,卻隱隱地透出森嚴的敵意。朱紅的衣裙帶著逼人的凌厲。木紫允看了她一會兒,問:「這宅子裡就你一人?」

  她冷笑,道:「還有一人。」

  「李老夫人?」

  女子睥睨:「想知道,儘管我隨我來。」女子說罷,輕蔑地掃了一眼覓無痕,轉身便走。她的力道與步伐告訴木紫允,她乃是習武的高手。

  他們繞過迴廊從拱門進入另一片宅院。那裡的亭台水榭方有了點生氣。女子在一排廂房的中間停下來,道:「需要救治的人,就在裡面。」木紫允和覓無痕正欲進去,那紅衣女子卻抬手將覓無痕攔住:「李老夫人想單獨先見見木姑娘。」

  覓無痕一愣,看著木紫允。木紫允看了看覓無痕,再看看紅衣的女子,嘴角微微揚起,露出胸有成竹與漫不經心的表情,似在說,這裡面縱然暗藏了玄機,我也不會露半點懼色。她便對覓無痕道:「請神醫在此稍後片刻。」

  說罷,便隨著紅衣的女子入了房間。


  光線幽暗,四處瀰漫著濃郁的藥味,遮蓋了桌上一籃梔子花的清香。紅衣女子指了指,道:「人就在那裡——」

  木紫允順勢一看,卻像冰柱似的凝固了。因為,她看見一個端正地躺在素花錦被裡,露出頭和手的男子,赫然竟是明玉宸。

  § 償還

  根本就沒有李老夫人。傅焉綺說,這是你欠他的。——「你欠明玉宸的。所以,你要為他找神醫,就算不能恢復他的武功,也要治好他被挑斷的手筋腳筋。」

  傅焉綺就是那紅衣的女子。

  亦是烈獄門的弟子。

  半年前的明玉宸無功而返,他因此受到懲罰,淵主毀了他的武功,再將他的手筋腳筋都挑斷,他猶如垃圾一般,生死都不再有誰過問。

  除了傅焉綺。

  她深愛著他。很多年,年年如是。她知道覓無痕同烈獄門素有過節,她若貿然求醫,只會吃閉門羹,所以她到紅袖樓,指定要木紫允來承擔這筆買賣。如她所說,你欠明玉宸的,你要償還。她還說:「你莫非真的不懂他為何要維護你?維護到寧可捨棄他的武功,自由,甚至是尊嚴。」

  木紫允無言以對。

  若是曾經,她對明玉宸的心思只是揣測,但有了傅焉綺的這番話,再加上眼下狼狽的明玉宸,她已經足夠確定。

  他愛她。

  可是,她呢?

  她看他,似知己,似良朋,想起他們曾經共同經歷的那段時光,歷歷在目,她的心中,不是沒有柔軟的感動,他們都是封閉而低沉的性子,可他卻像艷陽將她包裹。這份感情,達不到愛,但卻比朋友更多。她無言以對。

  木紫允在明玉宸的床前坐下,男子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清朗。他說:「這真是尷尬,為何我總要讓你看見我狼狽的模樣?」


  木紫允卻笑不出。她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了口,道:「對不起。」

  明玉宸搖頭:「是我技不如你,我沒能完成任務,受到懲罰也在意料之中。」他說得輕鬆,木紫允聽著卻心中難受。

  「你為何還要這樣說?」木紫允急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弄成現在這副樣子,我……」明玉宸眨了眨眼,道:「你別聽焉綺胡說,我的事,怎能怪你?」木紫允垂了眼瞼,仿佛是承接不起對方眼裡的情意,半晌,柔聲道:「我想覓無痕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治好了又怎樣?

  明玉宸的心頭閃過沉重的陰霾。他的武功已經廢了。縱然手腳能恢復,但沒有武功,這江湖就再沒有他的立錐之地。

  他多麼想問一句,紫允,你願意以後都伴在我身邊,與我離開這是非恩怨交錯的江湖,過閒雲野鶴的平淡日子嗎?可是,他卻說不出口,他的心已經被自卑占滿。他只能痴痴地凝望著面前的女子,千言萬語,都埋在心裡。

  此時,傅焉綺一直站在斜對角的角落裡看著,看著兩個人慾言又止的難受,她雙手抱胸,眉頭皺出幾道很深的溝壑。凌厲的眼神,似有說不盡的恨意。

  就那樣,過了兩三個月。

  這段時間,覓無痕一直在替明玉宸治傷。他並不知道他所醫治的是烈獄門的人,烈獄門和紅袖樓本是仇敵,木紫允說那少年是自己的朋友,他是怎麼也不會聯想到對方真實的身份的。

  可他的醫術卻也不似傳說中那般了得,到了第三月伊始,明玉宸的手腳方有了些力氣,可以擔負輕微的重量,而走路仍是要靠拐杖。用覓無痕自己的話來說,神醫也是人,任何的病症,都要循序漸進,不可能一步登天。

  而這段時間,木紫允也不斷接到紅袖樓信使的召喚,前前後後,已經有五次,都是催促她趕緊回揚州的。

  她都置之不理。

  始終也沒有離開十和鎮。

  至於傅焉綺,她則頻頻地往返於十和鎮與烈獄門,她對木紫允始終充滿了敵意,眼睛裡總帶著不滅的煞氣。她甚至試圖要殺了木紫允,在某個冷雨淒風的深夜裡。她的九節鞭如兇猛的鱷魚,噴吐出能夠使人骨頭也結冰的寒氣。

  木紫允的桫欏琴奏出最後的一個音符,手指剛好凍僵。


  她們誰也沒能傷了誰。但傅焉綺知道木紫允出手的時候略有保留,她想她大概是顧忌自己和明玉宸份屬同門吧。她不由得恍惚地嘆了幾聲。

  當明玉宸能夠脫離拐杖,而行動自如的時候,早春又至。鄉野間不知名的花兒連綿成海。清香隨風而來。

  那宅院裡,桃花只露了些苗頭就倉皇地隕落。芭蕉不但沒有復活,反而是徹底地死去了。

  木紫允覺察到自己的身體有異樣,她彈琴的時候無法將精力集中,手指澀鈍,時而還會有紊亂的真氣於血脈間遊走。

  某一日清晨。木紫允起身不見了桫欏琴,她推開門,卻見覓無痕端正地立在院中涼亭,眼神輕蔑,嘴角帶笑,正細細地把玩著琴弦。

  § 庸碌劍

  那男子,並非真正的神醫覓無痕。一切都是由他精心布置的。這大概需要追溯到十六年前。十六年前的七星關,名劍世家集歷代祖先之大成,撰寫出百年兵器譜,當中記載了三十六種稀世罕有的神兵利器的鑄造方式。

  為免江湖和朝廷的覬覦,兵器譜藏在一個極隱秘的地方。而畫有藏寶線路的羊皮地圖,則嵌入了一把劍的劍身。

  劍曰庸碌。

  就是明玉宸用來殺木紫允的那把。

  現在,庸碌劍和桫欏琴都在覓無痕手中。或者說,在曾經的名劍世家的姑爺樓煙尋的手中。這個覓無痕是樓煙尋假扮的。畢竟木紫允從未見過神醫本人,很容易被矇混過去。而真正的覓無痕,在木紫允到達燕棲谷之前,就已經死在傅焉綺的九節鞭下。

  傅焉綺是幫凶。

  是烈獄門主撥給樓煙尋的助手。

  她到紅袖樓亦是陰謀的第一步。樓煙尋此舉的目的,是要木紫允放低對他的戒心,木紫允相信他,他才有機會在木紫允每日的飯菜里混入慢性的化功散。因為,樓煙尋會的,只是占卜掐算一類的巫術,他精通奇門遁甲,但不會武功,這也是烈獄門主命傅焉綺協助他的原因。

  自從明玉宸無功而返,烈獄門沒有再派出任何人,再次以庸碌劍獵殺木紫允,是因為有了明玉宸的案例為前車之鑑,那樣的做法其結果難以預知,倘若再次失手,只怕再有第三次,要對付的就不僅僅是一個木紫允,而是整座紅袖樓了。


  烈獄門不想節外生枝,也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庸碌劍。

  劍中的羊皮地圖,是任何門派乃至朝廷都渴望得到的,所以,事情應當秘密進行,就是為了防止橫生枝節,惹來眾人的搶奪。

  事實上,就連安排明玉宸當面的挑釁,樓煙尋也覺得,烈獄門的門主急功近利,走錯了這一步棋,他得知消息的時候,明玉宸已經纏上了木紫允,他來不及阻止,幸而這件事情明玉宸和木紫允都處理得低調,莫說整個江湖,就連紅袖樓,也鮮有人知道。

  明玉宸無功而返之後,樓煙尋說服了烈獄門主,聲稱自己能不著痕跡的實施全面又穩妥的計劃。淵主便同意將事情交由他來安排。明玉宸並不知道樓煙尋的詭計,他亦是受他利用,被蒙在鼓裡。

  而木紫允和庸碌劍的關係,說來更是微妙。十六年前的樓煙尋,入贅名劍世家,娶的是家族獨女,亦是即將成為劍莊繼承人的柳汀寒。

  是年秋天。

  柳汀寒接掌名劍世家。亦接管庸碌劍。她對樓煙尋沒有半點戒心,但樓煙尋卻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劍中的地圖而去的。

  他本就是烈獄門的門徒。

  他就像如今對付木紫允這樣,用化功散算計了柳汀寒。柳汀寒為了保住兵器譜不落入魔人之手,以自己的鮮血封印了庸碌劍。那樣一來,即使樓煙尋獲得此劍,也沒有辦法破除柳汀寒種在劍身的詛咒。柳汀寒說,除非十六年後,你能夠找到第二個我,再次用鮮血來洗滌劍身,否則,封印將永不可除。

  樓煙尋乃術師出身,他明白柳汀寒所說的第二個我,亦即是轉生再度為人的她。他在柳汀寒死後,果真花去了十六年的時間,方才找到這個人。

  這個人,就是木紫允。

  當木紫允聽完樓煙尋的講述,弄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她心緒忐忑,只覺得難以置信。樓煙尋卻更加陰沉,偶爾還會淒涼地笑。

  他說:「十六年前,我娶你,是為了庸碌劍的秘密。可十六年後,我竟沒有料到,我會愛上新的你。木紫允。可是,我跟明玉宸不同,我不會為了區區的兒女私情,放棄我半生的心血。我是為了庸碌劍而掉進這循環的局,我為了庸碌劍而愛上你,為了庸碌劍受折磨,或許,都是冥冥中早有天意。」

  木紫允聽著樓煙尋喃喃自語。這時,拱門外又走來一人。

  是傅焉綺。


  她面色凝重,如有陰雲覆蓋著。

  她說:「我曾警示過你,我以為當你發覺我對你動了殺機,就會離開,但你卻冥頑不靈。」說著,用餘光覷看樓煙尋,樓煙尋也正輕蔑地望著她,似在說,我早知你那點小兒科的把戲,我也早知,憑你的武功,是傷不了她的。

  木紫允想起此前傅焉綺對她的種種態度,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她對她表露出恨意,殺氣,是想逼走她,使她免於受樓煙尋的迫害。可她卻那麼固執,為了心中的愧疚,堅定地留在明玉宸身邊。木紫允輕嘆一聲,問傅焉綺:「明玉宸在哪裡?」

  「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傅焉綺款款地道,「我也曾心軟,想放你走,可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我想,就算玉宸會恨我,我也不得不殺了你。但你放心,你若死了,玉宸對烈獄門來講,就再沒有利用的價值。我可以保證,沒人能傷他一根頭髮,我會用我的餘生來守護他。」

  木紫允默不作聲。

  但痛苦的神色已經依稀可見。

  樓煙尋估算得很準確。化功散的效力在此時已發揮到極至。她連撫琴的氣力也沒有了。如同一個沒有習過武功的人。

  這時。

  滿院的秋風颯颯。蕭瑟。寂寥。似有無數離人的眼。蒙塵的心。樓煙尋緩緩地扔掉桫欏琴,拔出庸碌劍,狠狠的,對準了木紫允的心臟。

  隔空刺去。

  § 暮雲過了

  曈曨晨景。明滅曉光。

  那一劍,沒有刺入木紫允的心臟。劍尖停留在了胸口一寸以外的地方。凝固如冰凌。樓煙尋只是呼喊了一聲,轟然倒地。

  木紫允看著他不瞑閉的眼睛,張大的嘴,還有脖子上如裂谷一般的九節鞭的傷口。驚得目瞪口呆。傅焉綺淡然一笑,道:「我也是自私的。你若死了,玉宸會怨我一輩子。」原來剛才的那番話只是說給樓煙尋聽,是想降低他的戒心以便偷襲,傅焉綺始終也做不到殺了木紫允。

  無法,殺了那個,明玉宸所深愛的女子。


  她的笑容那麼悲涼,那麼無奈。

  木紫允良久不能言。她所遇上的,來自烈獄門的門徒,無論是明玉宸還是傅焉綺,都有著看似複雜卻最單純的心機,他們是如此的堅韌與熾烈,她也許永遠無法企及。他們的身份或許污濁難藏,是溝渠里最黑暗的一塊,但他們卻偏生要木紫允生出了感動與敬佩來。

  傅焉綺告訴木紫允,她將明玉宸鎖在莊園地下的囚室里。她扔給木紫允一把銅鑄的鑰匙。然後縱身躍上圍牆。

  「傅姑娘,你要去哪裡?」

  「我是烈獄門的人,自然要回去復命。」女子背對著木紫允,臉上的笑容悽然,她看不見,卻可以想像得出,她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圍牆外,僵了許久,獨自無言。化功散牢固地盤旋在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她虛弱地低身拾起鑰匙,朝著地下囚室慢慢走去。

  化功散的毒,只是尋常普通的毒藥,很容易便可以解開。這一點,明玉宸也知道。所以,他才會在囚室的門打開以後,在聽木紫允講述了剛才發生的事情以後,慢慢地朝著囚室的大門走去。

  「你要去哪裡?」木紫允再度問出這句話。

  明玉宸回頭對她笑:「其實你的心裡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木紫允搖頭:「你的武功已廢,你縱然回了烈獄門,又能怎樣?」

  「至少給焉綺一個交代。」明玉宸道,「若不是為了我,她不會變成烈獄門的叛徒。而我們都知道,沒能完成自己的任務,縱然天涯海角,也逃不出門主的五指山。她跟我一樣,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回到烈獄門,承擔這一切的後果。」

  囚室幽暗,甚至照不出各自臉上的表情。男子只能在話語中放進更多的從容與笑意,他說:「木姑娘,你保重了。」

  「明玉宸——」木紫允急急地喊著他,「答應我,一定要保住性命,到揚州來找我。」這清脆的嗓音,像繞樑的華章,盤旋在空蕩蕩的囚室里。

  明玉宸淡然一笑:「好,我答應你。」

  很久以後,木紫允仍然會覺得,她和明玉宸,雖然相處不深,但她卻是了解他的。那是屬於彼此的默契。她能猜到他在聽聞了傅焉綺的消息之後會做出怎樣的抉擇。由始至終,這個少年都光明磊落,沉實而有擔當。傅焉綺是為了他而背叛烈獄門,倘若他放任她回去受罰,置她的安危於不顧,木紫允想,我反倒是要唾棄他的吧。

  可是,那樣完美的明玉宸,卻犯了終身也不可彌補的過錯。他失約了。他沒有履行那個承諾。沒有到揚州來找她。

  木紫允總是要想起她是如何在昏暗的囚室里目送少年離開的背影。她常常想,若是有一天明玉宸真的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會是怎樣的心情?

  她懂得他的情意。

  雖然這情意他始終深埋著,不肯在她的面前承認。或許正因為這樣,他們才可以相處得那樣坦蕩,酌酒對飲盡歡顏。

  一個又一個的春夏過了。

  揚州的水,消過又漲;揚州的花,開了又謝。

  木紫允常常在夜裡撫琴,撫的都是溫婉如流水的古調。每次曲終,她的心裡模模糊糊的,都會閃現出一個人影。

  仿佛是明玉宸。

  又仿佛是別的某個人。

  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曲折綿延的,在歲月里刻滿了同樣的字:暮雲過了,秋光老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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