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笑

2024-09-12 21:33:03 作者: 語笑嫣然
  『 時空  彼  壽木神珠  天衍宮 』

  女子目不能視。空有一雙水靈如常人的眸子,卻透不進一絲的光亮。世界黑暗如煉獄。這在她來講,或習以為常。

  但沈滄海卻不是。

  他心疼她。他發誓要取得傳說中能令盲者復明的壽木神珠。可是,壽木神珠在三年前就毀於天衍宮的一場大火。

  如何找?

  神秘的少年沈滄海胸有成竹,握緊了女子的手,輕笑道,芙兒,這世間並非只有一個天衍宮。

  『 時空  此  搗衣針  綾羅鎮 』

  黎明。

  第一道光落在雨水沖洗過的琉璃瓦上,幽靜的山谷開始有細碎的鳥鳴,風吹過樹林,牽著幾縷婆娑的聲響。

  突然——

  塔樓上生鏽的銅鐘被撞響。敲破了這熹微的清寧。三五成群的黑袍人提著兵器,倏忽涌到了大殿前。大殿前的空地上,有一名青衣的少年,和一名紫衫的蒙面女子被圍困於劍陣中。他們都是到天衍宮來竊取壽木神珠的。

  但他們並非同夥。

  可以說,如果紫衫女子不出現,少年已經能盜得神珠安然離去。可就在少年的手即將碰到冰棺里的壽木神珠時,一枚銀針刺痛了他。他的手很自然地縮了回來。那樣急促的一瞬間,再看,冰棺已經空了,少年的頭頂有輕煙掠過,他回身只看見一名體態嬌小的女子,掌中托著夜光的神珠,仿佛是在向他炫耀。

  「留下神珠——」少年輕聲怒喝。

  蒙面的女子雙眉一挑,嘻嘻笑道:「嘿,有本事你來拿啊。」話音未落,少年便提劍而上。他的身體輕巧如燕,但氣勢卻猛烈如鷹。

  打鬥未分勝負。但卻驚動了天衍宮的守衛。隨後警鐘怒鳴,穿著整齊的黑袍的天衍宮弟子將兩個人圍困在大殿前。紫衫的少女做無奈狀,揮了揮手,喊道:「喂,傻大個,敵眾我寡,咱不如先合力殺出重圍,然後再了結私人的恩怨?」

  青衣的少年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周圍的黑袍人就如蒼蠅般騰起。那場面似乎嚇壞了幾隻剛出生的幼鳥,啪啪啪,掉進一灘泥沼里。

  影動參差。光分飄渺。

  打鬥到最後,他們各自離開了天衍宮。青衣的少年受了傷,傷得不輕,並且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壽木神珠。他懊惱不已。

  像一個狼狽的逃兵。

  他不斷地想那張面紗遮住的臉,想對方似曾熟悉的眼睛,以及體態,聲音,腦子裡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但隨即被傷口的灼痛打消。

  而天衍宮丟了世代傳襲的寶物,自然不會罷休。混亂中他們並沒有分清壽木神珠最終落入何人之手,因此,不論青衣的少年還是紫衫的少女,都成了他們奮力追蹤的對象。只不過,相對一個蒙面的盜匪,沒有任何遮掩的少年似乎要醒目得多。更何況他還受了傷。他的輕功也很平常。

  逃至綾羅鎮。

  天衍宮外五十里。有繁華如揚州的街道,富庶興旺。青衫磊落的少年,傷未痊癒,但不小心敗露了行藏。

  在一座陳年的牌坊底下,黑袍的武士舉著刀,將少年困於陣中。

  他們嚴肅到連一句話也不想說,只用殺氣騰騰的眼神來傳達心中的意思——交出壽木神珠。少年吃力地咆哮:「你們追錯人了,神珠根本不在我這裡。」

  頃刻。

  陰冷的風在烈日下平地而起。由於接連數天的跋涉,以及身體裡潛伏著的酥麻與疼痛,少年猶如困獸,疲累的,慌亂的,迅速落了下風。這時候,市集裡躥出一匹瘦弱的小馬,馬背上載著一名黃衣女子,但見她揚起衣袖如台上唱戲的花旦,輕柔而優雅的幾個姿勢,竟揮退了黑袍的壯漢,仿佛是用一種無形的暗器植入了他們的身體,引得他們丟盔棄甲,倒地呻吟。

  「喂,上馬——」黃衣的女子伸出手,微微向前傾,明亮的眼神竟怔住了少年。待少年回過神,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在飛馳的馬背上。他攬著少女的腰,纖細的髮絲,像手指溫柔地撫過他的面頰。

  「我們安全了。芙兒。」


  馬兒跑入山澗。這是少年在疾馳的馬背上說的第一句話。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燙,視線模糊。也許連意識都不太清醒。黃衣的女子勒住韁繩,停了馬,巧笑嫣然,道:「我可不是什麼芙兒。本姑娘姓谷,紅袖樓,谷若衾。」

  「哦。」少年平淡的反應出乎意料,他說,「在下沈滄海。多謝谷姑娘出手相救。」才說完,便搖搖晃晃失去了重心,從馬背上摔下來,昏倒在路邊的草叢裡。

  憑著自己多年行走於江湖的經驗,谷若衾很確定她從未聽過沈滄海這名字,再看對方衣著簡陋,面無煞氣,她更加判定,此人或是初出茅廬。所以,他興許連紅袖樓也不知道,就更別說樓中赫赫有名的玉羅七小主了。

  事實上,谷若衾在紅袖樓的七位小主當中,是年紀最輕,資歷亦最淺的。但這些都不妨礙她因為入了紅袖樓而洋洋自得。她喜歡看著人們在聽到她的名號的時候擺出的各種表情。比如羨慕,崇敬,輕蔑,甚至驚恐。那樣還可有助於她辨別對方的虛實。

  可是。

  後來,沈滄海即便甦醒了,低垂著腦袋,用食指揉著發脹的太陽穴,也還是滿口無辜地喃喃問道:「你說,你是誰?」

  谷若衾恨得牙痒痒,鼓起了腮幫子:「紅袖樓,銀狐小主搗衣針谷若衾,你還要我說幾遍?」

  「哦。對不起。」少年緩緩地坐直了身子,仰起頭來尷尬地笑了笑,說,「在我們那裡,我從未聽過一個人有這麼長的名號。」

  他頓了頓,又問:「搗衣砧,不是女子用來洗衣的石板嗎?何以也能做兵器?」

  谷若衾幾乎要暈過去了。

  這大概是她遇見的最憋悶的一件事情。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救沈滄海。雖然他皮膚黝黑眼神深邃看上去似寂寞的俠客,他還有一派周正的五官以及健碩的身材,這都給了她莫名的好感,所以也就不忍心看著他受天衍宮人的圍困而死。

  最重要的是,她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從中作梗,對方不但可以全身而退,還能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東西——

  因為她就是天衍宮中蒙面的紫衫少女。

  為了搶先一步奪得壽木神珠,她在背後用搗衣針偷襲沈滄海。所以沈滄海才會在即將得到神珠的一剎那感覺肩膀刺痛於是縮回了手。所幸她不喜對無辜或不相干的人下殺手,因而抹掉了淬在針尖的毒液,但仍有一點殘餘。

  搗衣針如透明的雨絲,狹長而柔軟,卻能夠穿破人的衣衫,滲入皮膚。針上的毒液名曰青蛇,用量足可見血封喉,用量輕,例如,進入沈滄海的身體裡的那一點殘餘,能夠不動聲色的限制內力的發揮。內力削弱自然容易敗陣。


  所以,眼前這局面,歸根究底,都是因她而起。她也曾在暗處看過他的狼狽和痛苦,她心中慚愧,仿佛自己不應該為了完成任務而陷害無辜。儘管這或許無辜的人和她有著或許相悖的立場。可他那樣親切,似從夢裡來的舊相識,無端端牽動了身體裡最柔軟的一處。她忍不住要看他,救他,帶著憐惜,與贖罪的心。

  【 時空  此  鹿山草原  寶塔江 】

  但沈滄海依舊不知道,這個被他視作救命恩人的女子,就是天衍宮的紫衫少女。他如果知道了,一定要氣得跳到樹上去。谷若衾眯著眼睛想,想來想去直想發笑,可是還故作天真,盯著沈滄海問:「那些黑袍人為何要追殺你呢?」

  星空下,鹿山草原如光滑的錦緞,交織著螢火蟲的綠光。沈滄海撥弄著柴堆,火苗在瞳孔里跳動。他說:「他們是天衍宮的人,他們以為我盜取了壽木神珠。」

  「啊?」谷若衾立刻擺出一副錯愕的表情,乍舌道,「便是那傳說中能令盲者復明,而健全者可藉以練就千里眼的壽木神珠?」

  「千里眼?」

  這回輪到沈滄海驚異了。他只記得芙兒說壽木神珠能治癒盲者,卻似乎沒有提起還有千里眼一說。他怔了片刻,又聽谷若衾問道:「那你為何要盜取神珠呢?」

  「是為一個朋友。」

  「芙兒?」

  「嗯?」輕微的一個語氣詞,將肯定改做疑問,意思是問,你怎麼知道?

  谷若衾會意,笑道:「你方才迷迷糊糊喊的儘是她的名字,我想,她一定是你的心上人,才會讓你如此為她奔命。」可是,頓了頓,眼神里卻又露出迷茫:「能醫人眼的方法可多呢,為什麼一定要用壽木神珠?你可聽過花蕊夫人的名號?她的金針,曾經治癒過烈獄門門主失明的雙眼呢。」

  沈滄海不置可否。他並沒有聽過花蕊夫人的名號,可是,即便他此刻聽到,也沒有半點欣喜。他不是沒有為芙兒尋訪過名醫,但名醫們卻說,芙兒的雙眼失明乃是天生的,除非有壽木神珠,否則,一切的藥物都是白費。

  想起芙兒,沈滄海的眼神一軟,盯著谷若衾,道:「你像極了她。」

  「誰?你的芙兒?」

  沈滄海點頭:「嗯,你們或許可以是同一個人。」


  「在世上,除了你們所能觸摸和感知的這個生存空間,尚有另外一個,與此平行的時空。」沈滄海平靜地說道,「它們是兩個互不相干的個體,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你必會笑我荒謬,但我的確並非屬於這裡,而是從另一個時空而來。」

  四周靜謐。

  連蟋蟀的聲音也淡下去。

  沈滄海揀起地上一塊鵝卵石,他說:「我舉個例子你便明白了。倘若在這裡有這樣一塊石頭,那麼,在我所屬的那個地方,也必然有同樣一塊石頭。只是它未必也在這片草原,它或許在深山,在集市,雪域,海底,無論哪裡,但總歸是存在的。」

  「所以,在這裡,有這樣一個我,而在你的時空,也就存在著另外的一個我?」谷若衾似是理解了,但反應卻很平常,並不如沈滄海預想的那樣激動或驚恐。他點頭道:「是的,只不過姓名身份等外在的因素或許不同,人生的經歷與狀態也就有所差別了。」

  「而那個我,就是芙兒?」

  「嗯。」

  「可你為何要到這裡來偷取壽木神珠,按照你說的,在你的時空,不是應該也有一顆壽木神珠嗎?」谷若衾問。

  沈滄海道:「是的,不但有壽木神珠,還有天衍宮,但三年前整個門派都在烈火中化了灰燼。壽木神珠也毀了,所以我只能鋌而走險來到這裡。」說罷,沈滄海頓了頓,轉念又問道:「你真的相信我?」

  谷若衾撇了撇嘴:「你幹嘛騙我?難道是看我長得無知?」

  沈滄海忍俊不禁,他在他的時空所認識的那個芙兒可沒有谷若衾一半的嬌憨可愛。他道:「我以為大多數的人聽了這番話,只會當我妖言惑眾。」

  「嘿嘿——」女子調皮地眨了眨眼睛,笑問,「既然如此,你何必對我坦白?」

  沈滄海眉眼一沉,輕聲道:「我只是覺得,我願意說,而你或許也願意聽。是直覺吧。」燦燦的深瞳,映照出清朗月光。谷若衾笑盈盈地望著,似是有些痴醉。

  他們一同渡江。

  離開天衍宮去中原的路只有一條,儘管谷若衾心懷忐忑,生怕沈滄海會認出她,或者是發現她身上有壽木神珠,她便想撇開他,可沈滄海卻說,既然都是去中原,何妨同路相照應。


  她立刻又心軟了。

  她問他去中原做什麼。他認真地說去打探壽木神珠的消息。他想既然有人獲得了如此寶物,也許難免走漏些風聲,他並非是完全沒有機會的。

  她不由得暗笑。

  劍眉星目的少年,看似沉著堅毅,卻單純得透明。仿佛一匹溫馴的馬,安靜地陪伴在身側,連腳步也是輕柔的。雖然只是短暫的兩三天時間,可總有些美好的閃光,如暗夜的星辰,在視線里迴蕩。譬如,少年的細緻周到,少年的善良大方,還有他對所愛之人的牽念與忠誠,他常說,為了芙兒,他願意捨棄許多的東西。

  例如呢?

  金錢?名望?野心?甚至生命?

  沈滄海笑而不答。那笑容讓谷若衾感到寂寞。她是如此地羨慕生存在另一個時空的她。獨身的瀟灑,終於沉沒坍塌。

  到後來,谷若衾才明白,也許沈滄海所說他願意為了芙兒捨棄的東西,還包括他的忠直與誠信。他欺騙了她。

  因為從一開始他就辨認出綾羅鎮上路見不平的黃衣少女,正是天衍宮中蒙面的紫衫匪盜。他一直都是假裝糊塗,假裝良善,他要降低谷若衾的戒心,然後肆機奪取壽木神珠。

  這才是他一路與她結伴的真正目的。

  他做到了。

  就在渡江的第二日,清晨,寶塔江面煙雨迷濛。谷若衾昏昏沉沉地醒過來,回想夜裡在船頭與沈滄海對飲的情形,周身一涼,慌忙地打開包袱,黑檀木的匣子已經空了。岸邊上策馬疾馳的少年,鑽進叢林,倏忽就不見蹤影。

  『 時空  彼  白鶴谷  懸池教 』

  芙蕖坐在門口的矮凳上,竹籃里放著破了口的衣裳。但見她的針腳織得細密,動作嫻熟,全然不似盲者。

  而水汪汪的大眼睛亦是清透靈活,與常人無異。


  沈滄海遠遠地看見她,像撒歡的野兔一樣奔過來,喊道:「芙兒,芙兒,我拿到壽木神珠了。」空曠的白鶴谷,霎時起了回音,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他。女子站起身,笑容滿面,眼神卻藏著一縷幽暗。「滄海。」她說,「你終於回來了。」

  壽木神珠並非隨時都能起效,須得在中秋,子夜時分的圓月下,以神珠赤金色的光芒接入瞳孔,方可治癒眼患,令雙眸宛如新生。

  彼時是六月初七。

  盛夏的紫薇花是白鶴谷最絢爛的風景。儘管芙蕖目不能視,卻堅持要沈滄海帶她去紫薇林賞花。沈滄海寵溺地抱著她,笑言:「待你復明以後再看,豈不更好?來日方長嘛。」

  芙蕖卻撒嬌不依。

  沈滄海便又說:「我就在此做你的花農,為你遍植天下名花,可好?」

  芙蕖一怔,緘了口。她靠在沈滄海的懷裡,依稀能感受他的心跳,那麼清脆,那麼真實。這花暫時是不看了。但後來芙蕖隻身一人還是偷偷地去了紫薇林看花。

  用眼睛看。

  將纏綿的一片片花瓣都存進心底去。她知道她無法獲得沈滄海口中的將來,他的花,她沒有資格去采。她只要好好地記著,她賒來的,李代桃疆的虛妄。也許就足夠滋潤她剩餘的寂寞的時光。

  當懸池教的教眾圍困白鶴谷,沈滄海與芙蕖都淪為階下囚。他們在陰暗潮濕的地牢里,隔著鋼做的圓條。

  只能在縫隙中觸碰對方的手指。

  懸池教是為了壽木神珠而來的,交出神珠,他們或許會放過沈滄海和芙蕖。但神珠由芙蕖保管著,藏在極隱秘的地方,而這個地方,連沈滄海也不知道。沈滄海只覺得區區的一個懸池教未必能難倒他,這份自信,仿佛囚室里的天窗。

  直到紅衣少女的出現。

  天窗關閉。

  ——沈滄海在一瞬間看到鏡像般的兩個人,無論容貌還是裝扮,全都一模一樣。她們同時開口,聲音發顫,用辭相同。


  都說,對不起,我騙了你。

  牢門外站著的,才是真正的芙蕖。也是懸池教算計沈滄海的一顆棋。她須得用盡一切的手段說服沈滄海為她盜取壽木神珠,因為好逸惡勞的懸池教主欲以神珠練就千里眼——壽木神珠的確可以練千里眼,但芙蕖沒有告訴沈滄海這一點,她只用她楚楚可憐的失明來博取沈滄海的同情,騙得他為她刀山火海也闖。為她到另一個時空竊取神珠。

  在這裡,人人都知道有另一個時空的存在。這是一條基本的常識。而大家也知道,每隔六十年,在所有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人當中,僅有一個,才被賦予了這種跨越時空的能力。懸池教主用了九年的時間來尋找這個人。

  這個人,便是沈滄海。

  當芙蕖出現在沈滄海的身邊,計劃順利如預期,沈滄海毫無保留地愛上了她,願為她以身犯險盜取神珠。

  偏在此時——

  紅袖樓亦受僱主所託,要從天衍宮奪取壽木神珠,而執行任務的,擅用暗器的女子,她的強項,不僅僅是能殺人於無形的搗衣針,或踏浪無痕的卓絕輕功,還有她對神學的熱衷與嫻熟。所以,當沈滄海說出自己的來歷,谷若衾並沒有太過驚訝,時空與時空的並行或錯位,她仿佛是生來就已經知道。她的內心似有一股牽引,當她想要破解裂縫並跨越的時候,她能夠輕易地就尋找出通道。她也許並不知曉,她和沈滄海都有著相同的天賦,他們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

  所以,當沈滄海帶走了她的壽木神珠,她便知道,他一定會回去他的時空,回去找他的芙兒,既然自己跟芙兒生得一模一樣,何不將計就計,在沈滄海趕回白鶴谷以前,將真正的芙兒擄走,然後再由自己假扮她,那樣,就能不費周章,讓壽木神珠又回到自己手裡了。

  而谷若衾的到來,是芙蕖不曾預計的。她本以為,在得到壽木神珠後悄然離去,便將她對沈滄海的傷害降到了最低。可是,谷若衾這位不速之客,卻將她制住,困在深谷里,她不清楚對方的底細,不得已,惟有向懸池教發放求救的訊號。

  懸池教主擔心會有人捷足先登搶走神珠,遂急急地趕來了白鶴谷。

  沈滄海盯著谷若衾,女子面有污垢,形容狼狽。他揶揄地笑她:「我既然早已將壽木神珠給了你,你為何遲遲不走?」

  「呵呵,這莫非就是報應,多行不義,你活該受此一劫?」

  谷若衾從未覺得受困是如此的可怕。並非受困於四面的銅牆鐵壁,而是,受困於沈滄海憤怒的眼神,他冰涼的話語。

  芙蕖輕嘆一聲,道:「滄海,是我有負於你,我一定會向她逼問出神珠的下落,然後請教主釋放你。你要等我。」

  說罷,幽幽地轉身而去。


  「餵——」

  谷若衾朝著芙蕖吼了一聲,狠狠地踢了一腳牢房的大鐵門,門鎖嘩啦嘩啦地響。女子並不理她。谷若衾轉臉又看見沈滄海呆滯的眼神,一路追隨著芙蕖摸索的背影。

  那裡沒有恨意。

  只是失望。和心痛。為何她們都騙了他,可他的恨意只發泄在自己的身上,而對那失明的女子,他始終心存姑息,溫柔無限?

  為何這世間的另一個自己,能得到那麼多的溫暖和運氣?

  卻不給我一次奢侈的權利——

  沈滄海,這名字真好。曾經滄海難為水。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 時空  交織 』

  緊接著,便是嚴酷的刑法。威逼。利誘。在谷若衾身上落下滿滿的傷。她被折磨得面容蒼白。雙眼無神。可始終咬緊了牙,不肯說出壽木神珠究竟藏在哪裡。

  芙蕖按捺不住,便狠狠地罵谷若衾:「你這樣會連累滄海的,你怎可以這樣頑固?」

  谷若衾卻置若罔聞。

  就連沈滄海亦忍不住奚落她:「谷姑娘,沒想到你的任務竟然比你的性命還重要。」谷若衾也不反駁,生平從未如此緘默。

  中秋前夕,當懸池教主決定要親自嚴刑拷問她,她便知,那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機會。她的搗衣針,例不虛發,再配合她靈巧的輕功,敏捷的心思,往往能出其不意,扭轉乾坤。銀狐這雅號,對她來講,是再貼切不過。

  便在那一天,他們成功地逃出了懸池教。也帶走了芙蕖。女子哭得梨花帶雨,偎在沈滄海的懷裡,沈滄海輕撫著她,安慰道:「別傷心了,從今往後,天涯海角你隨著我走,不用回懸池教,不用受他們擺布,我會一直保護你的。」

  那一幕溫馨纏綿,谷若衾低著頭,躲進樹的陰影里。她知道,再沒有比這更清楚的事實,詮釋出愛與不愛的雲泥。她的欺騙,只換來沈滄海的責怨與敵對;而芙蕖的背叛,擴大的,卻是她的軟弱與楚楚可憐,他反而因此更加愛護她。


  半晌,沈滄海摘下馬背上的羊皮水袋,說道:「谷姑娘,我們既已脫險,不妨就此分道揚鑣吧。」冷冷的話語,教谷若衾心頭一顫,她卻故做輕鬆,笑道:「你就這樣放我走,是不是太過大方?」

  沈滄海會了意,揶揄道:「懸池教的嚴刑都無法逼你說出壽木神珠藏在哪裡,難道我與你再戰幾百個回合,或者將你殺了,你就能告訴我了嗎?我已經想得很清楚,芙兒縱然目不能視,我也會好好照顧她,壽木神珠我們不要也罷。」

  這些話,聲聲刺耳,谷若衾卻只假作聽了耳旁風,施施然地躍上馬背,揚了揚眉,道:「你還有最後一個機會,若是還想取回壽木神珠,隨我來就是。」

  說罷,勒動了韁繩,馬兒便放開四蹄歡快地跑起來。

  一路疾馳。

  壽木神珠仍在白鶴谷。在隱秘的懸崖石壁縫隙里。谷若衾在石壁前站定,身後傳來沈滄海的腳步。他到底還是跟來了。

  谷若衾取出神珠,雙手奉上,某個瞬間她看見男子的眼眸有一閃而過的潮濕。他的神情極為尷尬,仿佛是在後悔自己之前對她的種種態度。他說,謝謝你。

  這就是他能夠給她的所有。

  關懷。感激。愧疚。

  也是她能夠給他的所有。

  放手。成全。遠走。

  他們尷尬地道了別。卻誰也不說再見。因為他們的再見太飄渺。他們是不能再見了。正待轉身,沈滄海卻又突然拉住谷若衾的手,很近,很近地在她的耳畔,輕聲道:「答應我,下一次別讓自己太冒險,任何東西,任何人,都不會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原來,他懂。懂得谷若衾忍受折磨和屈辱,守護著神珠,不是為了她所執行的任務。而是為他。為了他和芙蕖。

  谷若衾早已決定將神珠讓出。

  如同愛人與愛情,得失都在命中注定。

  不可強留。不可強求。

  谷若衾回到了揚州。在屬於她的這個時空里,從此,再沒有沈滄海。數天過後,她的行動開始遲緩,目色渾濁。眾人皆為她擔憂。她卻仍然活潑健談,還時常到湖邊練功。

  她早已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因為懸池教的人用了許多的方法逼問她,包括,用毒粉熏她的眼睛。他們說,不出半月她就會變得和芙蕖一樣,只能夠生活在黑暗裡。

  她沒有告訴沈滄海。

  她不願他為難。

  她做出一生中最勇敢最倔強的決定,或許,也是她盼望得到的,為所愛之人,勇敢一次,奢侈一次。

  天色越來越暗了。閃電伴著雷鳴。谷若衾站在湖邊,風掀起她粉色的衣襟。遠遠的有船隻靠過來,船上搖櫓的人昂首挺胸,一身黑衣,就像一盞沒有火苗的燭台。他大聲地喊道:「岸邊那位姑娘,您是要渡江嗎?」

  谷若衾忽然覺得那聲音太熟悉了,好像連容貌身段也似曾相識。她便想起沈滄海手裡攤著鵝卵石的樣子,想起他曾說,倘若在這裡有這樣一塊石頭,那麼,在我所屬的那個地方,也必然有同樣一塊石頭。可是,這兩塊石頭能夠因此而等同嗎?

  谷若衾微微地笑了,很禮貌地拒絕了船家的邀請。儘管如此她還是忍不住想要看清楚船家的模樣,她張大了眼睛,仿佛有黑色的霧氣自水面升起。

  模糊了。

  黑暗了。

  天地閉合。一切都消失不見。

  一手資源突破防盜章節,收藏czbook.cc。請分享更多的讀者,讓站長能添加更多書籍!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