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闌干

2024-09-12 21:33:08 作者: 語笑嫣然
  { 楔子 }

  「樓主,括蒼山根本沒有猜心奪魂。」女子如是說。

  紅袖樓樓主沈蒼顥負手而立,泰然道:「這是任務,濯香令既出,斷然沒有收回的道理。你只要按照濯香令的旨意,將錦盒送達,其餘的,我們紅袖樓一概不過問。」

  片刻沉默。

  女子暗暗嘆息,拱手低頭道:「屬下領命。」然後,幽幽地退出了涼亭。繞過假山,沿著迂迴的遊廊走遠。男子回頭時只看見她的一縷背影。

  憂鬱。

  低沉。

  { 花團錦簇 }

  紫陌炎氛歇,青苹晚吹浮。

  亂竹搖疏影,縈池織細流。

  括蒼山的風景,便是以筆墨相題,以詩詞唱詠,依舊形容不夠。桑千綠因而忍不住想,如果江玉樓也在這裡,他會如何呢?

  他輕搖摺扇,俊逸瀟灑,將絲絲美景都收在含笑的眼眸里?他閉目安神,天為遮地為氈,伴皓月繁星同眠?他也許還會偷偷地拿走她最後一塊沒有題字的手絹,用他隨身攜帶的袖珍筆墨,洋洋灑灑地寫滿前人的錦詞妙語。

  想到這裡,桑千綠幽幽地蹙了眉,凝神間,瑩亮的雙眸立刻就蓄滿了淚。

  ——題扇書生江玉樓。在江湖中以摺扇做武器,能將招式耍得出神入化。生平最大的喜好,就是像頑劣的孩童一般,在別人的扇面題幾句狂草。可他自己的扇子,卻白淨得連一滴墨汁也沒有。人人都道他交遊廣闊,尤其好管閒事,甚至說,有江湖的地方,便有他江玉樓的敵人或朋友。所幸,他的朋友永遠比敵人多。

  然而。

  江玉樓終究還是死在敵人的陷阱里。死時,依舊整潔光鮮。桑千綠永遠都忘不了他在她的懷裡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山崩,地裂,星辰隕落,日月齊哀。

  世間的種種,頃時,化做灰燼。

  即便現在,只要一想起來,桑千綠依然涕淚漣漣。她愛哭。那眼睛仿佛是滔滔江流,最難停息。以前,江玉樓說她是水做的,她便笑,軟綿綿地纏上去,道:「我若是水,就將你圍得死死的,你怎麼都游不出我的五指山。」

  江玉樓開懷大笑,直道:「好啊好啊,如此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那時候他們情深意濃,羨煞了旁人。只是有一陣子江玉樓的情緒變得低落,常常兀自哀嘆,桑千綠問他,他卻避重就輕,只道,得罪的人多,也許遲早會被仇家算計。他問她:「綠,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不會忘記我?」

  「不會。」

  桑千綠斬釘截鐵。可是這竟然不是江玉樓想要的答案。江玉樓知道,桑千綠那樣多愁善感的個性,若是愛了,便要記一輩子,那樣只會是一種煎熬。他害怕看見她流淚,珍珠粒子撲簌簌地一落下來,就像石頭砸進他的心裡。

  他希望她忘記他。

  桑千綠的情緒忽而低落。腳步越來越鈍重,茫茫括蒼山,也不知前路會通向何處。這裡真的住著傳說中的猜心奪魂尉遲縉麼?

  桑千綠下意識地緊了緊後背的包袱。

  近年來,江湖中盛傳,括蒼山的神秘隱士,能夠以獨特的藏藥和秘術,摘取人的所有或部分記憶。罕有人見過這位隱士的真面目,只曉得他複姓尉遲,單名一個縉字。常在括蒼山仙雲頂一帶出沒。桑千綠不相信這傳言,可是沒想到自己此番卻接到任務,要將一個藍色的錦盒親手送交給尉遲縉。她行走在雲霧繚繞的山巔,有一種混沌的茫然。

  漸漸的,天色暗了。

  又是煩躁又是抑鬱的女子在一片荒蕪的亂石堆里坐下來。月上柳稍。稀疏的星子掛在天邊。她緩緩地的閉了目,微風中好像嗅到江玉樓的味道。江玉樓自命文採風流,花前月下吟唱過不少的名詩佳句,那些他曾題字的手絹,她都仔細保留著,放在梳妝檯的樟木匣子裡,每次出門履行任務,就變換著,帶不同的手絹,好讓自己覺得江玉樓即使不在了,也依然可以鮮活如新。

  這時,遠處的疏影橫斜,透出幽幽的橘黃色燈光來。

  桑千綠頓時醒了神,直奔那石林的盡頭而去。石林盡頭別有洞天。在芳菲沒落的五月天,開滿枝椏的全是最飽滿的瀲灩桃花。

  花團錦簇似朝霞。


  「有人嗎?」桑千綠試探著問。橘黃色的燈光是從桃林對面的小屋裡飄出來的。桑千綠一步步靠近,疊滄劍一直斜倚在面前,是高度戒備的狀態。

  突然,門開了,電光火石間射出一道青灰的影。

  桑千綠提氣縱身,那影子便從腳底溜過,端端的落在一棵桃樹的頂上。那竟是一名男子。約麼二十三四歲的年紀,眉目俊朗非凡,卻帶著肅殺的表情。他一看女子手中寒光凜凜的寶劍,便皺了眉,道:「你是紅袖樓的詠絮小主桑千綠?」

  「正是。」桑千綠知道,對方想必是認出了自己手裡的疊滄劍。

  男子再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為何要告訴你?」桑千綠正想這樣說的時候,突然只覺得兩眼一陣昏花,桃樹頂的人霎時分開了七八個幻影。她雙腿一軟,栽倒在地。

  桃林是有機關的。擅自闖入者,往往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吸入了安魂香,因而就像困到極至了,倒地而睡。碰上這樣的情況,男子總是將倒霉的傢伙像麵團一樣扔進迷蹤林,由得他們轉迷宮自己找出路。可是,這一次,就在桑千綠倒地之時,她的包袱鬆開了,藍色的錦盒掉出來。

  盒子裡只有一封信。

  白紙黑字,再尋常不過。

  男子輕輕地躍下來,站在那裡,看了信,然後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淡然姿態注視著昏睡的女子。好一陣過後,他彎腰,將女子抱回了自己的小屋。

  { 花朝月夜 }

  芷姜草,截魂香。滿滿的桌案,擱著許多新奇古怪的玩意。桑千綠安靜地躺著,男子拿了一道符,緩緩地走到床邊。

  落手的時候,男子又看了一眼那個藍色的錦盒。

  然後,低著頭,垂下眼瞼。

  那一夜的春風異常寒冷,吹得男子兩肩瑟縮,他站在桃林,嗅著一鼻撲朔的芬芳。也不知道是幾時,屋子裡的桑千綠醒過來了,走到他的背後。問他道:「你是誰?」


  男子道:「尉遲縉。」

  「哦。」桑千綠滿不在乎地應了一聲,沒有半點驚愕。仿佛從來沒有聽聞那個關於隱士的傳說。她狠狠地搖了搖頭,仿佛自言自語:「我為何會在這裡?」

  再道:「我是誰?」

  一切果然如尉遲縉所料。剛才,桑千綠昏迷的時候,尉遲縉便對她施以了猜心奪魂之術,桑千綠醒來便忘了自己的姓名身份,也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在括蒼山,仿佛在瞬間變成一張白紙。

  可是這並非尉遲縉的本意。

  他原本要摘走的,只是桑千綠的一小段記憶,但步驟出了差錯,他將桑千綠人生里三分之二的記憶都抹掉了。

  他只恨自己學藝未精,尚不能將猜心奪魂之術熟練的運用,結果才出了這樣的紕漏。

  心中愧疚不已。

  他看著眼前目光茫然的女子,在她的眸子裡隱約透著恐懼和驚惶。他感到心豁然一疼,遂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些訊息告訴了她。但那實在少得可憐。桑千綠聽罷一臉茫然。她如今連紅袖樓也不知道了,不知道樓主沈蒼顥,以及曾經跟自己並肩作戰的六位女子——

  紅袖樓的玉羅七小主。

  弦歌小主木紫允,其兵器是一把九弦的桫欏琴。

  金刀小主尹傲璇,配兩柄赤金色的長刀,成名絕技鳳舞斬,乃是紅袖樓七位小主當中武藝最卓絕的一位。

  斷魂小主刁暮伶,善五行八卦之術,她所布置的迷陣——碎香絹,能將人困於無形殺於無形。

  清韻小主宋昔瑤,一把吹魂笛,既能奏出沁人心脾的曲調,又能吹出錐心刺耳的魔音,使聽者頭疼欲裂生不如死。

  銀狐小主谷若衾,善用暗器,江湖上再沒有第二人能將她那樣細如牛毛的銀針發揮得淋漓盡致,是為搗衣針。


  靈蛇小主靳冰越,一條銀線名為柔絲索,其細如髮絲可藏在指環里,但揮舞可比粗重的長鞭,斷人頭顱割人咽喉都並非難事。

  而她——詠絮小主桑千綠,一把疊滄劍,吹發即斷,削鐵如泥,再因她不但武藝超群,還頗精通詩詞,有出眾的才情,因而便得了詠絮的雅號。

  詠絮,源於東晉才女謝道韞的典故。後世以詠絮來形容女子詩才橫溢。可如今,桑千綠卻恍恍地將重點只落在絮字身上,她認為,絮便是柳絮,是飄搖無依坎坷命薄的同音,她站在絢爛的桃花底冷不防好一陣惆悵,堪堪地,又紅了眼眶。

  那幾日,桑千綠都留在桃林,尉遲縉苦苦思索,希望能挽回自己犯下的錯,但卻不見進展。他也沒有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告訴桑千綠,害怕她知道是他洗去了她的記憶,會怨責他。他滿心歉疚地對桑千綠加倍的好,一改初時的驕傲狂放。

  括蒼山乃是烈獄門的所在。

  烈獄門和紅袖樓素來有仇怨,而桑千綠更是斬殺過不少烈獄門的弟子,如今也不知烈獄門是如何獲悉她來了括蒼山,便集結了一批黑衣使者來尋仇。

  五月末。

  桃花凋謝得極快,三兩日的工夫,粉色的殘萼就落了滿地。桑千綠踩著薄脆的小屍骨,仔細地端詳疊滄劍,然後試著將劍舞起來——她連自己的武功也忘了八成——咣當一聲,劍卻落在地上。只聽背後傳來呼呼的風響,桑千綠回頭一看,一群黑衣肅殺的劍客已將桃林的入口團團圍住。

  尉遲縉聞聲出來。

  頓時,面色鐵青,道:「桑姑娘,你過來。」桑千綠像溫馴的綿羊,怯生生地躲到尉遲縉背後,她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慌。仿佛是一隻兔子遇到了圍攻她的豺狼。她的眸子閃閃爍爍又要開始流淚,尉遲縉適時地握了握她的手,柔聲道:「別怕,我會保護你。」

  話音落,黑衣使者們蜂擁而來。

  尉遲縉雖然是慷慨偉岸,也坦蕩瀟灑,可是,到底寡不敵眾,還要照看一個像八歲小孩一樣嚇得胡亂逃竄的少女,他怎能不落下風。

  幸而桃林中設置了安魂香。

  漸漸地,烈獄門的人感覺頭昏眼花,逐個栽倒下去。尉遲縉便看準了時機,拉著桑千綠一鼓作氣地跑出了桃林。

  跑出了仙雲頂。


  直到括蒼山腳的農舍廢墟。尉遲縉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桑千綠看著他,覺得他臉色蒼白冷汗涔涔,似極為不妥,正要開口問,卻見他眼皮一沉,昏厥過去。桑千綠這才發現他的後背有刀傷,很深很長的口子,血肉模糊。

  從此,桑千綠便記得,尉遲縉是她的救命恩人,而自己亦連累他丟了那處隱居之所——他們後來偷偷地回過桃林,竹籬和木屋都被燒了精光,連最無辜的桃樹,也統統被連根拔起。烈獄門還在不死心地搜索括蒼山,企圖追尋桑千綠和尉遲縉的下落。

  尉遲縉便說,要送桑千綠回揚州,回到紅袖樓。

  桑千綠聽罷,心中一陣暖熱,也是難得的皺眉沒有擰出淚水來,而是溫柔地笑了。

  括蒼山離揚州並不遠。

  可是,只需要兩三日就能完成的路途,他們卻仿佛拉長了,用了十日來走。這十日,沿途邂逅的都是江南娟秀旖旎的風光,或踏馬山前,或泛舟湖上,或是城鎮的繁華,或是鄉野的淳樸,他們就像閒來雲遊的旅客,走走停停。

  到了揚州附近。一個純樸的小鎮。

  恰逢廟會。

  熙熙攘攘的人流,偶爾就像海的波浪翻湧過來,桑千綠體纖骨弱,冷不防被撞得踉蹌。這時尉遲縉便出手扶她一把,穩穩地握緊了她,再張開臂彎將她圈在身側,猶如呵護蹣跚學步的幼童。桑千綠禁不住臉紅,低頭嬌憨的模樣惹得尉遲縉心猿意馬,止不住要多看她幾眼。

  那一日,逗留得遲了,他們便在小鎮的客棧落腳。

  桑千綠和衣而眠,卻在朦朧間聽得一個低沉黯啞的男音,是在吟詩:「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今不見。」

  桑千綠莫名地醒了,下了床,推開門,卻見灰衣素袍的男子站在走廊上,直直地望定了她,那愁得化不開的眉眼幾乎要擰成一個點。

  「綠。」男子輕喚。

  桑千綠愕然:「你是誰?」

  男子面容頓時僵硬:「你不認得我了麼?」他說,「我是玉樓,江玉樓啊。」


  { 花謝水流 }

  「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今不見。說的是你我初次相遇,在揚州,二月十二花朝節的當日。我在你的白絹上題詩,你惱我狂傲,便要拿劍追著我,我還不小心將你推進了水塘里。」

  「後來,紅袖樓每有任務給你,我都會陪著你。」

  「我喚你綠,就像含著春天的第一抹鮮活靈動的氣息,清脆的縈繞在唇齒間。我們看過洞庭湖的日出,桃花潭的細雨,天塹棧道,山巔絕谷,浩海狂沙,我們都走過,也在正或邪之間周旋一己的堅持,甚至在朝廷六百追兵的鐵蹄下死裡逃生,這些,難道你都忘了麼?」

  江玉樓心慌意亂,大篇幅地說了許多話,可在桑千綠聽來,卻是寡淡無味。她道:「從前的事,多數我已經不記得了。」

  然後逃也似的離開了客棧。

  江玉樓在廟會上就已經發現了桑千綠,一路都尾隨著她,原本還想著重逢的時刻必定是甜蜜激動的,誰知道卻是這樣的局面。他隱隱地察覺到什麼,轉個身,便向著尉遲縉的房間走去。

  毫不客氣地不請自入。

  尉遲縉驚醒,以手指彈出火折點亮了桌上的油燈。僅僅是一個眨眼的工夫,站定了,面對著來人,突然那表情卻急轉直下,倉皇起來。他道:「你……你不是已經死了麼?」江玉樓眉眼一挑:「你認得我?你是誰?」

  尉遲縉突然不敢開口說話了。

  江玉樓死過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張網困住,仇家以內力震碎了他的心脈,他吐血而亡。是桑千綠親手葬了他。

  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還有復活的機會。

  江湖中奇人異士比比皆有,恰好那時候就有一個古怪的老和尚研製某些非正道的武功,以及提煉救人的靈丹或害人的毒藥,路過墓地,見那墳冢尚新,就連人帶棺材地挖了起來,帶回破廟當作實驗品。誰想,竟陰差陽錯地,救活了江玉樓。

  而今,江玉樓完好無缺地站在客棧的房間裡,他面前的男子仿佛是心虛了,半晌不答話,他的神態於是越發的犀利,喝問道:「你對桑千綠做了什麼?尉遲縉跟你是何關係?」

  男子喟然長嘆。


  是的,他根本不是尉遲縉。

  真正的尉遲縉,江玉樓不但認識,而且他還欠了江玉樓一個人情。

  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當問及這個人情如何還,江玉樓便從尉遲縉的房間裡拿了一個空置的藍色錦盒,道:「如果有一天,有一個女子拿著這錦盒來找你,錦盒中會有一封信,你要按照信上所說的去做,你可能做到?」

  「能。」

  尉遲縉胸有成竹。

  實則,在那個時候,江玉樓已經知道自己遭遇了此生最強勁的對手,未來如何不能預計,他兩袖清風,惟一記掛的就是桑千綠。他擔心以她那樣的個性,會因他的離開而難以釋懷,他心疼她,不忍心要她為自己傷心流淚,所以,早早便想好了信的內容,是要求尉遲縉用他的獨門絕技猜心奪魂來替桑千綠洗去所有跟江玉樓三個字有關的記憶。

  江玉樓花了重金,將信與錦盒寄放在紅袖樓,言明,若有朝一日他遭遇不測,便由詠絮小主桑千綠將物件送去括蒼山仙雲頂,給一位名叫尉遲縉的隱士。可他沒有料到,短短兩年的時間,尉遲縉遭到仇家的追殺,被迫離開了括蒼山。

  不知所蹤。

  留在仙雲頂舊居的少年,原來只不過是桃林的花匠。因為跟得尉遲縉的時間久了,學了他的武功,也學了他一半的絕技。他看見過江玉樓,也聽見了江玉樓和尉遲縉的對話,知道他們的約定,可江玉樓卻從沒有去注意過一個山野村夫模樣的小花匠。

  偏偏就是這小花匠,趁著尉遲縉慌亂逃命的時候,偷走了他提煉芷姜草和截魂香的秘方。然後借著尉遲縉的名聲,且學且醫,嘗試著為有求而來的人清洗或替換記憶。但他的本事不如真的尉遲縉,他出過差錯,桑千綠就是他的失誤之一。

  而他的本名,很普通,叫做阿青。

  阿青從來沒有消減過自己對尉遲縉的愧疚,他覺得自己在對方的面前始終是卑微的小偷,偷了他的秘方,他的名望,連他的名字也偷走了。所以,當看到錦盒與信,他便想要替尉遲縉完成這個承諾。

  卻偏偏失了手。

  彼時,阿青在江玉樓的面前只覺無地自容,將事情的原委統統說了,看江玉樓又驚又怒,直喊荒唐,阿青無言相對。


  那場談話,氣氛肅殺,從最深的夜,僵持到晨光熹微的黎明。

  班駁的光點穿透樹葉的縫隙落在微塵細細的木地板。

  突然間,客棧老闆的一聲驚呼刺穿了緊張與寂靜——「烈獄門的人帶走了樓上那位姑娘」——阿青和江玉樓聞聲,奪門而出。

  跑到桑千綠的房間,只見空蕩蕩的,被褥凌亂,連枕頭都掉進了床底。

  他們疾奔出客棧。

  還能夠看到呼嘯在長街上的馬隊。似充滿了炫耀和挑釁的意味。他們各自縱馬追去。倒像是拋開了之前的恩怨過節,並肩而戰,步伐一致。就連皺起眉頭的表情也如出一轍。到了郊外的白樺林,他們追上了烈獄門的黑衣使者。

  一前一後,將十餘名彪形漢堵在大路中央。

  桑千綠看到阿青,亦看到江玉樓,可是那軟弱無助的目光,卻只給了前者,給後者的是無盡的茫然和疏離。

  江玉樓心中一慟,縱馬沖入了敵營。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們終是殲退了烈獄門的黑衣使者。阿青受了傷,傷在肩胛,並不重。江玉樓也被內力震傷好幾回,嘴角帶著血,氣力虛弱。

  他們一左一右地站著。

  桑千綠卻仿佛只看到了阿青。一邊替他清理包紮傷口,一邊啜泣自己的無用和累贅。眼淚如潺潺的溪流。

  這樣一幕,看在江玉樓的眼裡,堪比剜心。

  少頃,回到客棧。阿青始終沉默著。桑千綠一遍遍地喚他,尉遲大哥,尉遲大哥,他的五臟六腑都擰成一團,劍眉之間,惟有難以消受的愧疚。他勸退了桑千綠,獨自在房間裡坐著,坐了不到半炷香的時間,這半炷香他思緒飛轉,腦海里閃過無數的念頭,似經歷了一生那樣長久。

  翌日清晨。


  桑千綠帶著客棧精緻的小糕點推開了阿青的房門。裡面已經空蕩蕩了。只留下桌面的一封信涵,寫著桑千綠親啟。這五個字仿佛是寫得極用力的,仿佛帶了很深很深的惋惜與悲痛。他說,他走了,也許還會回來,但也許不會。他說讓江玉樓送你回揚州,他是值得你信賴的。他說,千綠,保重。他還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以前,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認真地喚她做桑姑娘。

  沒有落款。

  因為他不知道應該繼續瞞著她扮演尉遲縉,還是向她坦白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她,他只是一個行為不光彩的花匠。

  她已然淚如泉湧。

  將信紙貼在心口,就仿佛貼著他的呼吸。這時江玉樓從門外進來,心中明白了八成,微微地一聲嘆息,道:「綠,他走了,我依然會保護你。」

  女子紅著眼眶,目光淡淡地掃過去,滿臉是僵硬的生冷的表情。

  不幾日,他們回到揚州。沈蒼顥對於江玉樓的忽然出現驚愕不已,聽他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心中歡喜,直盤算著想要會一會那古怪的老和尚。從前江玉樓因為和桑千綠的關係,跟紅袖樓頗為親近,和沈蒼顥亦是有些交情,他便在紅袖樓住下來,終日陪伴著桑千綠。

  桑千綠並不歡喜。

  甚至有些厭煩。

  她對江玉樓的態度越來越糟糕,冷冰冰的,見之則避。她心心念念記掛的,始終是消失的阿青。江玉樓也曾將他和尉遲縉之間的約定,甚至阿青的冒牌身份告訴她,可她卻反倒認為江玉樓是在中傷阿青,對他的挑剔不減反增。

  那日。

  桑千綠靠在榻上午憩,突然覺得有一陣風從門外撞進來,她睜開眼睛,卻看到江玉樓在梳妝檯的樟木匣子裡翻找著什麼。她頓時黑了臉,厲聲喝止道:「你在做什麼?」江玉樓神情尷尬地轉過身,手裡提著一方鵝黃色的絲絹,吟詠道:「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綠,你忘記了麼,這匣子裡,一張張的錦帕,上面的一筆一划都是我親手書寫的啊。」

  「出去——」

  女子不聽,只指著門口。「請你出去。」重複一遍,聲音極為冷漠。就像一把尖刀插在男子的心上。她說:「我既然已經忘了,就是你我緣淺,是天意註定的。你不必再為我費心了。」

  { 鏡花水月 }


  題扇書生江玉樓死而復生的消息不脛而走。

  煙雨繁華的揚州,在平靜中漸漸地積蓄了暗涌。江玉樓知道,要來的,始終會來。他生平最棘手的仇家,那個曾經以陷阱害過他一命的劍客,此次,換了所謂光明正大的方式,送來挑戰書,約他三日之後在揚州城外十里的雎鳩谷一決高下。

  江玉樓知道,事情終歸要有一個了斷。

  哪怕對方故技重施,布下的是天羅地網,他亦不會退縮。因為,只有徹底地解決這段恩怨,他方能無牽絆地過回他從前的坦蕩逍遙的生活,一心一意地,圍繞著他深愛的女子。

  但桑千綠對決鬥一事充耳不聞。

  仿佛江玉樓的一切都跟她無關,她終日期盼的,就是自己委託的紅袖樓在各地的信使能夠打探回有關阿青或者說尉遲縉的消息。

  那一日,是決鬥之期,黎明時分江玉樓便起程去了雎鳩谷。臨行前他看見桑千綠在園子裡坐著,單薄的背影,寥落孤寂。他便輕輕地為她添了一件狐裘的披風,道:「綠,我走了。」

  「嗯。」桑千綠漫不經心地回應。

  少時,冷霧竟然慢慢地變成了鵝毛細雨,滴在皮膚上,沁骨的寒涼。桑千綠正待回屋,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她只道是江玉樓又折回來了,便漠然地說道:「再若不去,就要遲了。」她的話音剛落,腳步聲也靜下來。

  萬籟俱寂中,她聽見有男子喚她:

  「千綠——」

  她頓時覺得全身血液都沸騰了,顫抖著轉過身來:「尉遲……尉遲大哥?」

  「嗯。是我。」

  阿青的表情依然帶著悲傷。他說:「我回來了,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可願意跟我走?」桑千綠喜出望外。願意願意,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於是便跟著他,行走在蒙蒙的煙雨中,濕了衣裳,濕了鞋,可心情卻是久違的歡喜。

  目的地在城西一間清冷的客棧。


  無人的大堂,他們面對面而坐。店家上了一壺滾燙的茶水。桑千綠不解地問:「尉遲大哥,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阿青道:「稍後你就知道了。」

  桑千綠絲毫不疑,喝了一口茶,便望定了阿青,似要將他的眉眼都銘刻在心底。可是,突然感到一陣暈眩,看事物都出現了重影。接著右手一揮,碰掉了茶壺和茶杯。陶瓷碎裂在地的時候,她便也趴在桌上,昏厥過去。

  這時,客棧的樓梯上款步走下來一個人。

  約麼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正當壯年,卻帶著早生的華發。他問阿青:「你決定了麼?」阿青咬咬牙,垂首作揖:「是的。」

  ——「是的,我決定了,尉遲先生。」

  若是江玉樓也在場,他便會認得,那華發的男子,才是真正的猜心奪魂尉遲縉。這幾個月,阿青走遍了大江南北,只為了搜尋他的下落,他想請他醫治桑千綠,彌補自己所犯的錯。起初,他記恨舊事,怎麼也不肯答應他的請求。甚至對他惡言相向,多番地奚落他,使他受盡了平生從未有過的屈辱。後來,是他堅決的態度撼動了他,他開始心軟。

  但彼時。

  江玉樓在遠郊的雎鳩谷。他和他的敵人兇猛對峙。絲毫也不知道發生在別處的事情。有一個瞬間,山谷中的臘梅花瓣紛紛飄了起來。夾著一點細細的白雪。江玉樓恍惚覺得自己看見了桑千綠,她那麼焦急那麼憂心地奔跑而來。

  江玉樓的嘴角泛起一絲欣慰的笑意。

  這一笑,便分了心。

  扇頭微略一偏,擦過對方的衣袖,卻是劃了空。而自己的咽喉,偏偏送到蛇芯般的劍尖上。劍鋒一橫。在脖頸處劃開一道殷紅的血口。

  血噴涌而出。

  江玉樓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可是他卻那麼分明的聽見了桑千綠嘶喊的聲音:「玉樓,玉樓……」他看到女子含著淚撲過來,攬著他,就像從前他在她的懷裡賞月飲酒。那姿勢,那溫度,熟悉,也真真切切。他吃力的張了張嘴,道:「綠,你認得我了?」

  「認得。認得。」


  桑千綠狠狠地點頭。

  這時,阿青也跟過來了。江玉樓看到他,開始有一點相信這並非自己臨死前的幻覺,他問他:「你是否治好她了?」

  阿青點頭。

  在尉遲縉剛剛恢復桑千綠的記憶的時候,她便猛地衝出了屋子。那急迫的表情說明了一切。——縱然阿青和她有過一段相處,如朋友,更如戀人,可是,到底在她的心裡,始終也盛載著江玉樓,記憶恢復了,有關江玉樓的一切便躍然紙上,清晰無比。阿青想,他自己果然是淡下去了。

  然而。

  然而這依舊太遲。是弄巧成拙的諷刺。是啼笑皆非的結局。桑千綠的記憶恢復了,江玉樓,卻不得不撒手。

  也許江玉樓曾經那麼那麼期待桑千綠能重新和他以戀人的身份相認,他們再度攜手把臂同游,彼此依賴,彼此照料,可是,在這一刻,他看到桑千綠的眼淚,他才知道,或許真是天意註定了他們總是要錯開,曾經有過的甜蜜溫存再也回不去,他多麼希望,她還像昨天那樣,冷漠地對他,那樣,她便不會為他的死而傷心難過了。

  而阿青又何嘗不是這樣想。

  本以為,千辛萬苦地找來了尉遲縉,修復了桑千綠的記憶,將她歸還江玉樓,便是成全一對有情人。自己的卑微的欺騙的生涯就此到頭。可誰知道江玉樓終也敵不過命運。

  他和她,誰也敵不過命運。

  桑千綠血淚盈襟。

  這世間最脆弱的水滴,一點一點漫開在蕭瑟的山谷,淹沒了江玉樓的呼吸,也淹沒了阿青所有的慚愧與憧憬。

  後來。一切都恢復原狀。

  桑千綠常常覺得,在周遭熙來攘往的人流里,隱藏著江玉樓熟悉的身影。她想,也許在將來的某天,他還會跟從前一樣,帶著奇蹟,活生生地站到她面前。

  那時,她再不會冷落他。

  她開始學著江玉樓的樣子在扇面題詩,無論是曉風殘月的柳郎中,還是大江東去的蘇學士,一首首詩,一闕闕詞,她駕輕就熟。她亦很少再為其中的零落悲愴而落淚。那眼睛仿佛裝了一層銅牆鐵壁,再不會輕易地就哭成殷紅。

  也許,江玉樓從一開始就錯了,他擔心她的軟弱,卻不知道她骨子裡仍是堅韌。摘洗記憶,根本多此一舉。

  她可以不哭,不痛,安靜地將他保留。然後等待傷口結痂。

  就好比——阿青——他再也沒有在桑千綠的面前出現。但他卻總是在暗處偷偷地守護她,或在她遇見危險的時候,不露痕跡地幫她一把。她的容顏在他的記憶里開花。她的安危是他此生僅有的牽掛。哪怕隔得再遠,再遠——

  他心滿意足。無悔無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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